【旧文回顾】漫谈关公戏(李瑞来)
【百度百科】李瑞来,京剧演员、戏曲编导,北京人,出身梨园世家。自幼学艺,1960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47年后在上海中国大戏院、大舞台任编导兼演员。建国后,历任上海共舞台新华京剧团副团长、上海京剧团编导。以编导连台本戏《水泊梁山》、《西游记》、《封神榜》等著称。

本文是李瑞来先生于1981年12月20日,在上海黄浦区文化馆京昆之友社的讲座内容,由京昆之友社的陈琥根据录音记录整理。
关公这个人物,在旧社会影响很大,是关老爷,今天分几个部分来谈关公戏的表演艺术。
一、关云长在人民中的深远影响,关公在旧社会影响很大,为什么呢,首先是《三国演义》对关公的描写。作者塑造了很多生动的人物形象,其中最成功的两个是诸葛亮和关公。对诸葛亮的描写,有的地方捧过头,比如借东风和七星灯借寿,把他写成一个道士,捧成了神,这是缺陷,当然写他的军事的战略战术是好的。对关公的描写是可信的,是个人。既写了他值得尊敬的地方,也写了他骄傲自满招致失败的地方。把他捧成神的是后人。值得尊敬的地方,一是对汉室的忠,当然用现在的观点要求是不行了,过去是正统观念。二是对弟兄的义,即使十二年上马金、下马银。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但是听到哥哥的消息,封金挂印,千里寻兄。三是对皇嫂的礼,十二年来,保着二位皇嫂,早请安晚请安,秉烛达旦。四是智,在后期,关公经过诸葛亮的熏陶,在行军中也用智,表现在水淹七军。五对黄忠落马不杀,这是仁,人家嘛失前蹄,他刀不落下去,叫他换马再战,这也使人钦佩。六、过五关斩六将,温酒斩华雄,单刀会,突出了他的勇。这样,忠义礼智仁勇,这个人就全了。最突出的是写他的气节,中国人最讲究气节。
关公在走麦城中,有两点突出他的骄傲自满。比如听到封五虎将,关、张、赵、马、黄,关公听到有黄忠和他并立,就不快了,多骄傲;另外,诸葛瑾替孙权求亲,孙刘和好,这是国策,诸葛亮定了联吴拒曹的战略,他却说“虎女怎配犬子。”你看这多骄傲!诸葛瑾说,你忘了当初刘备到东吴招亲,他火了,说不看诸葛亮的面子就杀头,把诸葛瑾轰出去了。这两点骄傲自满在走麦城这出戏中非常突出。《三国演义》是崇敬他的,《关公走麦城》,编、导、演、观众都是怀着崇敬他的心情来编、演、看的,但还是指出他的缺点,他的骄傲自满,这正是老先生高的地方。后来他的失败就惨了,得罪了东吴,吕蒙渡江,和曹操联合起来,他又带着箭伤,所以在走麦城被包围的时候,诸葛瑾又来劝降,关公有两句话非常值得我们注意,说明他的气节。他说:“竹可焚不可毁其节,玉可碎不可改其白,有死而已。”决不投降。这就把他的形象站起来了。因此在《三国演义》上称公而不称名,被誉为亘古一人。
各种民间艺术的传播,如说书人,及历代各地造的关帝庙,也扩大了关公的影响。在旧社会,老百姓有苦无处诉,认为他是正义的化身,盼着有关公提刀把邪恶都杀了,就对他们偶像崇拜。历代帝王也利用民间对他的崇拜,缓和阶级矛盾,造了好多庙,封他什么王,元曲中称关大王。到了清朝,就封协天上帝,称关帝庙,因为满清入关之后,嘉定三屠,扬州十日,杀了不少汉人。当时民间对满清顶得很厉害,留发不留头。满清统治者光杀不行,越杀地下帮会越多,于是满清也用了怀柔政策。乾隆说他做了个梦,梦见屏风后面出来了关云长,叫他大哥,他是刘备转世,于是大建关帝庙。这个传说到了民间,也缓和了民族矛盾,于是关帝庙香火更盛了。所以关公在民间影响很大。在国际上影响也很大。东南亚、日本、尤其是日本,是当作神来供奉的。1935年,我随小三麻子到台湾去,那时台湾还在日本手里,那儿开博览会,邀请中国一个团去演出,日本人称小三麻子是五大名优之一,当时我23岁,陪他演关平。关公一出台,日本人都跪下来低头。
我们的文人常把关公和岳飞并称为夫子。关公戴的盔头,叫夫子盔,岳飞戴的是白夫子盔,民间通称关老爷,岳老爷。
二、戏曲里关云长的艺术形象。在早期,舞台上关公的形象,从元曲到许多古老的剧种,川剧、徽剧,全有,不过就是几出。京剧也有,就是《挡曹》(即华容道)、《战长沙》、《刀会》这几出。《单刀会》在昆曲中归净行,没有单独一行。为什么关公戏不多演呢,因为有迷信思想,不敢演,怕招灾惹祸,所以演出时有一定的规矩。谁要演关公戏,都要烧檀香,斋戒沐浴,到后台给祖师爷磕头,扮上戏就不许说话,还要去香烛店里请一个纸马,折起来,顶在头上,再戴盔头。连青龙刀也要用红布包起来。所以演关公戏的人不多,直到三麻子进行了大胆创造革新,从此京剧舞台上出现了不少关公戏,丰富了京剧的艺术,塑造了关羽这一特殊的艺术形象,形成一派红生戏。
三、老三麻子创新和发展了红生戏。三麻子进行了哪些革新呢?首先从舞台形象上进行革新。三麻子本名王鸿寿,本是徽班出身,能戏颇多,能编能导。过去京剧的编剧多是艺人,或是演员,或是鼓佬。比如江南四大名旦赵君玉的爷爷鼓佬赵松寿,就是编剧,如《大名府》、《铁公鸡》等,就是他编的。三麻子的创造性很强,他的老生戏常演《跑城》、《斩经堂》、《扫松》、《雪拥兰关》、《三搜苏府》这些戏。他肚子里宽,号称“唐三千,宋八百,随便派。”又能创造,演了许多连台戏。过去演戏,六点钟开台,一直演到晚上一点,十几出戏,后三出压大轴最好。演连台戏时,前面六七出,后面两个钟头演连台戏,后来发展到演全本的。当时在第一台,三麻子、麒麟童、汪笑侬、冯志奎这些人在一块儿演《许田射鹿》,《衣带诏》,下面是《拷打吉平》、《赚城斩车胄》,连下来就是《曹营十二年》,《过五关》等,这是连续演出的,这样三麻子就创造了许多关公戏,也是从连台戏中拿来的单出戏。所以连台戏搞得好,能出人出戏,但是弄得不好也毁人毁戏。有许多老戏就是这么出来的。那个时候配搭比较好,我们过去老先生这种风格,这样义气,大家互让互学互帮,这种精神,还值得今天许多青年同志学习。比如汪笑侬,这个老生是另一有派的,自编自演许多新戏,每个新戏都有他当时对社会的影响,都有思想性。他走了许多码头都没红,后来到了上海第一台,和三麻子、麒麟童合作。头一天打炮演《献地图》,这个戏里,刘、关、张都是零碎活,三路四路,没什么词儿。三麻子的关公,麒麟童的刘备,冯志奎的张飞,活刘备、活关公、活张飞,这一下子汪笑侬就红了。这是那时演员的风格,互帮互助。同样,关公走麦城,周信芳扮吕蒙;过五关,第三关有个将叫卞嘉,周信芳的,普净禅师,汪笑侬的。你捧我,我捧你,你说这个戏好看不好看!关公封了汉寿亭侯去战刘辟、龚都,在军中,孙乾派人来下书,把刘备的书给关公,说有故人相访。这个角色汪笑侬的。他是一个有名的演员,怎样才能表现自己的艺术呢?关公看过信之后,他说“二君侯,此信可能容我一观?”关公:“先生请看。”他拿过信,打开来,照着《三国演义》原文一念,观众不叫好吗!所以名演员有舞台经验,又有好的艺术风格,使这戏马上就好起来。现在大家看到有许多戏,就是因为你不合作我不合作,好的都不配在一道,你演一场,我演一场,这样不好。京戏应当大家配齐了,四梁四柱,生旦净丑一棵菜,戏才能好。
三麻子在扮相上首先革新。关公过去是揉红脸,搓点胭脂,他改为勾上油红脸,用香油,再加一点黄胆。因为光是银硃跟黑的看上去分不清,不鲜明,加一点黄胆,就发黄、发亮。胡子戴头发做的黑三,过去有马尾髯口,用头发的就长的,体现关公美髯。帽子过去跟张飞一样是戴扎巾,他该为夫子盔,年青时绿盔黄绒球,老时是黄盔绿绒球。夫子盔上有用珠子穿的须绕起来,也是他设计的。两边加穗子、飘带,后边有大尾。这个扮相有生活依据,是从画像上和塑像上拿过来的,这样就威严了。绿蟒绿靠,虎头靴。手里的青龙刀,过去的刀很简单,很草率,他做了铜蒙子加响铃,后面荷叶把。马鞭子上加红绸彩球,代表赤兔马。腰悬大宝剑,大穗子。用大督旗、八面飞虎旗。他把关公戏专用的东西固定下来,整个舞台形象就树起来了。通过勾脸,简练的线条,明朗的红色,再加上服装、道具的衬托,把关公的神威勇武的性格特征在形象上表现出来。一个人物的塑造,人物的形象也非常重要,表现力也很强的。所以关公戏由于三麻子这么一革命,这个艺术形象在舞台上活了多少年!到现在为止演关公戏的都照他的演法。当然今后还可能有所改革,事物总是发展的,但是传统必须学下来。我是要革新的,但有一点,好的传统必须学下来,必须苦练。京戏的四功五法,是艺术手续,京剧这个东西就这样,也许有人不喜欢看,但是你只要看了,只要稍为懂一点,你就会上瘾,看别的戏都不满意。因为京剧艺术跟海洋一样深,活到老学到老。许多老先生的东西,要学下来,必须苦练。创新也是一样,新的东西,没有老的基础不行。革新不能忘了传统的艺术。还有许多民间艺术形象是三麻子借鉴的,比如庙里塑的和画上画的。过去什么地方都挂关公象,作为正义的化身,这些都是他创造的来源。所以不管演近代史剧演古装戏,都要多看画,多看塑像。这方面三麻子使我得到很多启发。他对小三麻子说,你要多看各地庙里的关公象,要仔细琢磨它的神情和姿势。我们民间艺人塑造的十八罗汉、如来、关帝、观音等,真是不容易。没有机器,没有模子,是手里捏出来的艺术品,演古代戏,要借鉴这些东西。
三麻子通过舞台实践,保留了一批老爷戏:《桃园三结义》、《斩华雄》、《斩熊虎》、《赚城斩车胄》、《屯土山约三事》、《赠袍赐马》、《斩颜彦诛文丑》、《封金桂印》、《灞陵桥》、《挑袍》、《过五关》、《古城会》、《汉津口》、《战长沙》、《华容道》、《单刀会》、《临江会》、《水淹七军》、《走麦城》、《捉吕蒙》、《捉潘璋》,后两出是牵强附会,替看戏人出气。三麻子不但是外表,而且从内心、从人物性格上,把人物也塑造得好。
他的唱法,由于是徽班出身,唱出来有古音,腔不多,又不是花脸,又不是老生,这是一个特点。后来小三麻子学他的这个特点,从此京剧舞台上演老爷戏的多了起来,形成了专门的行当,叫红生。
四、上海观众对各种演关公戏的评价。自从三麻子演老爷戏红了之后,很多人都演老爷戏。因为老爷戏看上去不难,文的唱得不多,武的打得不多,好象可以当歇工戏唱,当然有几个人是专门的。观众眼光很厉害,上海观众看得比较多,有的是花脸兼的,有的是武生兼的,有的是老生兼的,各种不同的关公在舞台上多起来。观众有的评为疯子老爷,因为上来就哆嗦、就抖。还有叫泥胎老爷,像倒蛮像,就是死。还有一种滑稽老爷,老爷是正义的化身,应当严肃,他会演得滑稽,让观众笑起来。叫街老爷,喉咙比较响,唱起来没味。猴子老爷,本来唱猴子戏的,也要兼演老爷,有一次一捋胡子一亮相,像猴子似的。此外还有强盗老爷。呆大老爷,太死板了不敢动了。这是当时戏剧刊物上的观众评价。
上海观众比较最欣赏的有三个:功架老爷小三麻子、做功老爷麒麟童、唱功老爷林树森。当然还有很多比较规矩的,演得好的,但都走不出这三个人的路子。有的重唱,有的重做,有的重功架。刚才说的是个别的,大多数在上海演出的,还是比较规矩,心里有个底,看过他们三个人的,不敢乱演。有的没看过,或没什么标准,所以观众有那种评价。
小三麻子是李少堂(李少堂、李庆堂、李春堂三兄弟在上海中等演员里有点名气,跟麒麟童是老搭档,是我的父一辈)的儿子,是我大伯的儿子,堂兄,叫二哥。十三岁时,一次年底客串演《古城会》,是刘吉庆教的,三麻子在后面演《扫松》,刘吉庆向三麻子介绍,说你给起个名字吧。三麻子叫他来个上马、下场,看了后说,我收你做徒弟,叫小三麻子吧。此后,他向老三麻子学了几出戏,继承了老三麻子的功架,不敢乱演,比较正的应红生这一行当。学他的人不少,我自己及侄子桐森、秋森、傅强林、吴国璋(票界)等都跟他学,也有些私淑他的弟子。
他还在红生戏里创造了赵匡胤形象。过去在老更新舞台演《飞龙传》,小三麻子的赵匡胤,小杨月楼的陶三春,郑法祥的陶洪,杜文林的郑子明。赵匡胤《千里送京娘》是小三麻子拿手的。
周信芳是现实主义的表演方法,人物性格掌握得非常好。什么戏到他身上,都有激情,成为他的一派,我对他的演技非常佩服。比如说《四郎探母》谁的最好,我说麒麟童的最好,他把杨四郎演活了。只要有戏,在周信芳身上,就看得你自己跟他进去,入了戏了。
林树森,过去叫小益芳,嗓子好,真假音结合。说文的,全部《武乡侯》,唱得舒舒服服;说武的,张翼鹏的《四平山》还是跟他学的,十八国临潼斗宝。他肚子里宽,老爷戏也另有一功。嗓子好,气长,据说早上起来,吸足了气,一口气念一千字。
这三个人各有千秋,观众承认的,内外行都称赞。
麒麟童为什么称为做功老爷,比如《灞陵桥挑袍》,关公封金挂印,留下信走了。曹操带着美酒红袍去追,郭嘉、程昱劝曹操要不杀他,不能让他走。曹操不听:我当初答应过的。曹操的奸也看跟谁奸,他跟关公不奸。二人在酒里下药,要害死关公。关公把酒洒泼在刀上,“嘭”一把火,证明有药。关公唱“青龙刀头火光冒,要害关某命一条,任尔奸来任尔巧,难逃关某青龙刀。”曹:“这是何人生计巧,回营查明定不饶。”曹操也写得好。关公上马下场。曹操下令追赶。这里有个过场,小校保着两位皇嫂,马童拉着他一个圆场,一个马趟子,下来曹兵过场,再上,下场门摆着灞陵桥,“水底鱼”,周信芳来了,他会抓戏,在锣声中把马一勒,看后面曹兵紧紧追来,念“小校过来,保定你二位皇嫂,顺大路西行,待爷独自断后!”这一下子台底下满堂彩,看出关公的决心来了。大队人马来了,回头一看,烟尘四起,追来了,让小校保着皇嫂过桥,这是要玩命了,非常激动了,我们演过的人也感动。再举一个例子,《古城会》后头要训弟,一般是这样:杀完了蔡阳,破大刀手,亮相,下马,把刀给马童“瓜儿仓、瓜儿仓、登登崩仓仓顷仓”转身下场。周信芳演来,杀完蔡阳,破大刀手后亮相,下马时,杵着刀,腿下马下不来了,两条腿夹着战马,直哆嗦。表现他千里走单骑到这儿来,不让他进城休息,马上让他斩蔡阳,破十万兵,两条腿都僵了。然后下得马来后,再揉腿。后面训弟,见到刘备,二人抱头一哭,回头一训张飞,这才知道上面这点表演正好给后面铺垫的。
所以周信芳演戏,有别人想不到的地方,他给演出来了。有的唱词他也改了。像《华容道》,本来是曹操哭了,说你放我过去吧。关公“呀!”原唱词是“悔当初错许他云阳答报,今日里顺人情又犯律条。左思右想无计较,忽然一计上眉梢。”周信芳改了,曹操:“……难道说一次不饶。”“崩登仓”,关公“呀!”唱“往日杀人不眨眼,今日心肠软如棉……。”所以说他唱词到做派都有他的特点。
林树森演来又不同了。《华容道》他以嗓子好取胜。派将之后,诸葛亮:“军务完毕,撤去将台。”关公站在下场门这边靠里,“崩登仓”,一声“且慢!”他气长,“且”字不动,“慢”字要走十步到台口,才完。你想他气多长!唱也不同,本来老三麻子这么唱:(唱略)。林树森唱成:(唱略)。把娃娃调搁里头了。演员有一个特点,注意某一方面,其他方面就不太注意,有嗓子的在其他方面就要省点力,要保护嗓子,这也是演员条件、精力所限。
小三麻子就不同了。继承三麻子的造型艺术,专门讲究造型,所以比较考究。长时期的舞台实践,对演关老爷戏,从人物性格出发,也做到了一些发展,有一些表现力。下面把他谈的和我们学的以及舞台经验谈一下,供大家参考。
五、关公戏的表演艺术。关公戏的表演要分三个时期。有些戏是青年时期,《斩熊虎》、《三结义》、《斩车胄》、《斩华雄》,主要表现他勇。中年比如全部《汉寿亭侯》,包括《斩颜良》、《诛文丑》、《过五关、斩六将》、《战长沙》、《临江会》,他经过了曹营十二年,学了《春秋》,要表现他智里有勇,勇里有智。如《战长沙》,拖刀计以仁服人。老年,《单刀会》、《水淹七军》、《走麦城》。最难演的就是老年。因为他已经威震华夏,是精忠王了,身份不同了,有丰富的政治经验和军事经验,胡子也掺了,年过五十,饱经沧桑,要表现他的老练、沉稳、威严。有四句话是演关公要记住的:威而不猛(猛是张飞),稳而不瘟,勇而不火(一火成了疯老爷),庄而不僵。这是演关公戏必须做到的。
怎样通过外形动作跟内心结合。因为关公的形象在人民的脑子里是比较活的,因此特别要注意。演关公戏跟其它戏不同。关公戏的出场,也不是花脸,也不是老生,老生垂肩坠肘,花脸要端起来,关公戏不行,出场要抓袖子。
关公是丹凤眼,要眯缝眼,不能睁大眼。民间有传说:“关公一瞪眼就要杀人。”所以不能睁两个大眼睛,要眯缝眼,稍为有点斗鸡眼。立眉,缩鼻,要子午相。子午相非常重要,就是要斜身、丁字步。不管谁,生旦净丑全讲究,斜身,脸正;脸斜,身正。不然就傻了。所以看一个人的气质风度,一出场就知道他行不行。出场这一招就没掌握,子午相没有,就傻了,下面就甭看了。
台步,老爷戏不能走老生的台步,也不能像武生直腿亮靴底。三麻子演老爷的脚步,要迈起来腿不是那么直,满脚落地,浑身连绒球都不动。走起来,跑圆场,也压着步。这全是腿下的动,很难。这样才庄重,稳重。
关公年老时骄傲,眼睛要斜视。
关公动感情时,有几种哭。《古城会》进城,刘备在下场门台口迎接,关公出场,刘叫二弟,关一听一震,一看,“大哥!”双手颤抖,“仓、仓……”一步步扑上前去,和刘备相扶,连叫“大哥,大哥,噫……”这是喜极而哭。在曹营十二年,盼到现在兄弟见面,所以这个哭,从出场看见,带着喜,到这儿哭出来,是喜极而悲。《斩庞德》是爱才的哭。庞德本是马超的偏将,但是到了一定年龄已经有很大进步,没打过败仗。关公在战场上没打得过他,后来用了水淹七军之计,水擒庞德,劝他投降,马赵都降了嘛。可庞德不肯降,情愿死。这时关公穿大红袍,提青龙刀,一个大刀花过来,跺脚,刀头伸过去,回头不看。庞德撞刀而亡。人报“庞德撞刀而死!”“崩登仓”,回头一看,大撕边“嘟——仓”,“噫……!”爱才的哭,可惜他不肯投降。《走麦城》还有个哭。前头是骄傲,上城观阵,见只有此门没有兵。回营之后说,今天晚上夜出此门。众将跪下哭了,一个个劝,说别看没兵,其实已经挖好陷马坑,北门一定有埋伏。这时关公两边一看,“嘟——仓,嘟——仓,崩登仓”,一手搭关平,一手搭周仓。两人跪着,扒在他腿上,连叫“父王去不得!”这时关公又悔,自己破坏战略,又不服气,“苍天若助三分力,要把孙曹一扫平。”看看这个心情!但这时不走不行,走是非死不可了,不单自己死,他们都得殉难,吴兵曹将,自己就麦城这么点大地方,出城是死,不出城也是死。所以这里的哭,先动情,先低的,再逐渐哭出来:“噫……!”这是三种不同的哭。
另外,持马鞭亮相。关公头上绒球那么多,当然要乱动,关公在马趟子中,跑圆场,可能动,三打马,有点头的地方,要动,但是有个特点,“四击头”亮相时,能叫绒球静止,这是气。静止的动作,等于是一个塑像。马趟子,三个“瓜儿仓”,一跨腿,再往前,这时一吸气,绒球本是动的,现在一下子静止;本来是骑马蹲裆式,往上长身子,人显得高了。一个“撕边”“嘟——”,整个就是一个塑像。《灞陵桥》上桥,马童跟关公离开二尺,马不能能长能短,两个人手走得一致。等到一上桥,一撂马缰绳,马童先上去。关公背着刀,“死击头”中,左脚上椅子,再右脚上桌子,这么一个斜像,往远看,同时马童也配合一个亮相。
关公的胡子有几个规矩。推髯不过胸;抱髯不过腹,不能撩得太高;捻髯(半绺捏起来)不过高;捋髯要到底。美髯公非常爱护胡子的。有的人演起来,这么一抓,还绕一绕,这是《一箭仇》史文恭考虑怎么破梁山的动作,怎么能用到老爷身上呢!
站如松,垂肩坠肘。坐如钟,显得稳重。亮相提气凝神,全神一个劲儿。
大刀的用法。拿刀要端刀,不能满把攥地拿,老爷的刀不是一般的大刀。如《汉津口》的插刀亮相,出来,一个弧形到台口,背手握刀,“四击头”亮相,“嘟——”,绒球静止,推髯不过胸,骑马蹲裆式,往上长身子,这个像就把观众也拎起来了。慢慢回头,绒球不动。不要一亮,把刀一戳,头紧点。观众也叫好,那是怪声叫好。把观众拎住了,鼓掌,那是真叫好。还有一个跟马童的大刀相,刀上膀子,一跨腿,子午相。
林树森的《走麦城》,末一场有马童,很多人演都有马童,这有个借劲,帮他不少忙。小三麻子演的,出城之后,一个单过城,马童跳出来,被乱刀剁死,赵累被乱墙刺死,就剩关公和关平、周仓,看着惨哪。早年演,下场门有块城皮。周仓跟王甫站在城楼上,上场门台口站着吕蒙。这时“三通鼓”关公出来,“三通鼓”完了,他靠边走着,像醉步似的摇摇晃晃,信马由缰而来。回头一看吕蒙,抖刀,抖头,单腿搓步左右走,再向前,来回翻刀,这时箭伤发作,右手搭在刀柄上,一点劲都没有了。他最后还有一个相,许多人都不亮这个相,因为来不了。关平领上,圆场,关平下马跪下:“启父王,赵累死在万马营中。”关公一踹关平,关平小翻、锞子、跌尖跪下。关公跨腿、翻身,这样单手举刀(立刀)亮相,要三分钟!(图略)“怎么,赵……赵累死在万马军中!起来,随为父的杀。”可是箭伤发作,一点劲没有了。最后到台口一领,穿厚底,三个大圆场。最后一放刀,过来一个小兵,关公躺在他背上,一伸腿。关平过去,硬僵尸,死。城楼上“父王!”周仓和王甫蹲下,城上扔下两个彩人子,表示二人跳城殉难。原来这样演法比较好,最后都有交代。
我随带谈一个问题:都死完了,要象现在,这个谢幕怎么办?老爷把头也掭了,胡子也摘了,这个不对。戏完了之后,观众还在戏里,演关公的也在戏里。老三麻子演完了这个戏,在后台要歇两个钟头,然后步行回家,他在戏里出不来。现在谢幕,大家鼓掌,关公给人鞠躬,后来关公头上戴的,胡子什么全没了。有的人还卖艺。这个风气不好。我感到第一次谢幕,人站齐了,或是搞个造型,鼓个掌,这样也好。但是没完了,五次六次七次,把头也掭了,胡子也摘了,这个不好。这个风气不大好,破坏艺术形象和感染力。
京剧艺术,在国际上很有影响。现在国际上研究中国京剧的很多。美国也罢,日本也罢,有许多人专门研究京剧传统艺术,手眼身法步。有一个时期说京剧往何处去,我看京剧还是我们国家一个很宝贵的东西。我们自己也得懂,跟国外人士交往起来,人家都挺清楚,我们自己还不清楚,不行。因此我们演出必须注意,人家非常慎重,我们对我们本国的传统艺术更应当慎重。举个例子,这次日本大阪市代表团到蚌埠去,看了《无底洞》,说这个戏非常好,请你们到日本演,但希望猪八戒是中国猪。他们扮了个日猪,日本人提出来,中国猪是黑的,白种猪是引进来的,抗战胜利之后才有。猪八戒嘛,过去说老鸹落在猪身上,看见人家黑看不见自家黑。白猪是美国的卡通片有一个叫《三小猪》,把这个学来就不好了。我们还要尊重我们自己的历史传统,民间的传统。【李瑞来讲座 1981年12月20日上海黄浦文化馆京昆之友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