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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评】《乱时候,穷时候 》:历史总会在缝隙处渗出光来

2022-05-23 09:15 作者:林夕尘dream  | 我要投稿

当我们讨论历史时,不免停留于所谓的大论述,哪怕是一些从细节入手的史学名著比如《叫魂》、《公主之死》等,也总是热衷于强调以小见大,意图通过某些历史细节窥视时代的脉络与结构。

正如王明珂老师所言:

在一个夏夜的塘边,有许多不同品种的大小青蛙争鸣。不同的蛙鸣,都代表它们宣称自己的存在。然而经常不久我们被一个声音吸引;那是一个较规律的声音,较宏亮的声音,它让我们忽略其他蛙鸣。这就是典范历史。典范历史合理化核心主体之优势地位,或也合理化社会边缘群体在误导意识下(false consciousness)所认知的自身劣势地位;无论如何,它都支持社会核心与边缘关系此一社会本相(reality),被忽略的蛙鸣便是边缘历史。然而社会边缘人群并非是完全沉默无声,他们以各种形式的“语言”宣称我存在。

而今天这本书,便是“边缘的蛙鸣”。作者姜奶奶六十岁前是文盲,六十岁开始学写字,七十六岁时发表处女作《乱时候,穷时候》。在我看来,她绝对是被时代耽误的文学天才:她对于故事文字的敏感似乎是天生的。文字朴实却不拙劣,布局精巧但不刻意,故事波澜又不矫情。她的视野是历史的、是底层的、是人性的……

她是时代缝隙处的窥探者,是继官方史文人史外的第三史学

单从技巧上来解剖本书,未免太过冷峻。因为这本书中所迸发出的,并不是那么蓬勃热烈的情感,没有多么强烈的喜恶或关乎是非的判断,一切的一切都只是在娓娓道来。而看似波澜不惊的讲故事的语调中,每一处沉淀历史的细节,都喷涌出来自底层民众的旺盛生命力

继齐邦媛先生的《巨流河》之后,这本书更让我更深刻地明白了一个道理:长久以来,在传统的历史叙述中,底层民众永远是“失声”的状态。他们被历史哒潮流所裹挟,被有意无意的“符号化”、“概念化”。他们就此成为了时代的背景,成为了时代中最微不足道的一抹底色。而这抹底色看起来是又是如此的可有可无,以致于让着史者无视,让读史者忽视。

很长一段时间,我读的历史都是没有人的,有的只是一个个的符号。而姜奶奶则用自己的笔,将这些隐藏在底色中的个人从符号和概念中剥离了开来。

比如姜奶奶写自己的母亲,在《家里人·俺娘》一章里,十六岁的母亲嫁给了十二岁的父亲,一心一意地照顾自己的婆婆,为自己的小丈夫在家族中出头,最关键的是:在姜奶奶的笔下,地主这一角色不再是大历史落后腐朽贪婪的符号。而是一个善良却不软弱、要强但不刻薄的形象。

因此在解放后,面对气势汹汹的各项政治运动,农民会会长和妇女会会长相继跑到姜奶奶家给母亲通风报信,让她赶紧把家里的物件处理一下。底层之间发自内心的相互照应,有力地回击了上层政治风潮。而被意识形态所符号化的地主群体,被斗争哲学所扩大化的阶级矛盾,因宣传需要被戏剧化的敌我斗争,就这样在这位老奶奶的娓娓道来中轰然倒塌,荡然无存

历史绝不会被强权肆意的涂抹篡改,即便被有意修饰遮掩,也总会有缝隙渗出真正的光来。

姜奶奶用文字记录下了自己母亲去世时的场景,其中有一句话让我只觉潸然泪下:娘小时候叫香,嫁给爹以后就没名了,在家谱里,她是姜冯氏。

冯香,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名字。她是十六岁嫁入姜家的少女,为自己的丈夫出头,一心一意照顾着自己生病的婆婆,从不吝啬的周济同村的穷人,为邻里间的矛盾斡旋调和。她或许并没有读过什么书,甚至于并不认字,只是在善良本能的驱动下,做着自己觉得对的事情。

她既是时代浪潮中随波逐流的一介草民,却也是千千万万湮灭在历史浪潮中的农村妇女的代表。她本该同样变成一抔黄土,成为家谱上一个没有温度的名字——但却因为自己女儿的文字,她成了一个不朽的人

本书写的最多的也是写的最好的,正是女人。

附上书中摘录的部分段落作为论证:

1.马一营的兵进屯子了,老百姓以为胡子进来了,大闺女、小媳妇有上吊的,也有跳井的。——《胡子攻打百时屯》

2.半夜,四嫂听见有人跳墙,把大门打开了,四个中央军踢门进来。床底下的二妮儿让他们找到拉到西屋床上,粮食囤里的三妮儿给拉到东屋床上,孙媳妇给拉到南屋床上,二儿媳给拽到厨房里。四嫂跪在地上磕头告饶,不知说啥好:“老总,俺有媳妇,别动俺闺女!老总,俺有媳妇,别动俺闺女!”当兵的根本不管她,那四个人都被强奸了。大儿媳妇岁数稍大,孙女瘦小长得像孩子,躲过这一劫。——《拉锯》

3.隔了一天,小兰说:“那个女共党让爹那帮人活埋了,爹也说可惜,太可惜了。到了坑边,副队长说:‘小妹妹长得这么好,活埋太可惜了。队长说了,只要你同意给他当二太太,现在也不晚,你还能活着回去。’女共党骂他龟孙王八蛋,她自己跳进坑里。她还把褂子一脱,蒙到脸上等死,露出两个没发育好的小乳房。”——《女共党》

4.一九四八年,哑巴家又用粮食给儿子换来个媳妇,这女孩是章缝集上的,十三岁。家里爹傻,娘死了,奶奶把她和姐姐拉巴大,姐姐也让家里换粮食了。哑巴娶这个媳妇,俺也去看热闹了。这个新媳妇不哭,一看就聪明伶俐,模样也好。——《哑巴媳妇》

5.在俺老家,守寡难,改嫁也难。寡妇改嫁不能在白天,只能在天黑以后。不能从家走,说是从谁家走“妨”谁家。大多数寡妇天黑以后从地里走,也有的在庙上等。……过去,寡妇守寡守得干净,到哪儿别人都高看一眼,娘家人也脸面有光。一旦改嫁,娘家嫌丢人,兄弟都不搭理,比偷人还孬。——《改嫁》

6.六十七岁那年,老头看上一个要饭的十七岁的小闺女。……听说,那个老头活到八十多岁,这样算起来,小金盆儿奶奶三十多岁就守寡了。——《小金盆儿》

7.“张富春。”叫他的时候,俺还不知道他是谁。“姜淑梅。”叫俺的时候,俺就知道他是俺的了。个子不高,有点儿驼背,金鱼眼,大嘴叉,就是这个人了。登完记,俺脸上笑呵的,这就是俺的命,不孬也不好。——《登记》

8.俺没哭,俺都想好了,回家就抱孩子跳到浇地井里,跳到吃水井人家害怕。那时的女人过不下去就得死,离婚丢娘家人。——《挨饿那两年》

9.闹腾了四年,大娘一看实在没法活了,要去死。这回她娘没拦着,说:“你去吧,孩子俺给你管着。”大娘拿条绳子,到了大爷住的庙上就上吊了。大爷从外面回来,看见大娘在上边吊着,他抬腿就走,怕娘家人看见了打他。——《本家大娘》

10.仔细看闺女就知道她不是自杀,她从娘家穿来的缎子面新棉鞋鞋面磨破了,她的手指也让人抓破了。可她爹娘老实,又没有哥哥弟弟,那时候说,“屈死不告状,饿死不做贼”,闺女屈死,娘家也认了,就要求婆家好好发送闺女。——《二嫂的弟媳》

作者姜奶奶以大量的篇幅,描绘了那个时代的女人所遭遇的压迫与不幸,跳脱了学者的批判视角和文人的矫情思维,作为当事人的她,所描写女人的痛苦既有着哀而不伤的内敛,却也有着透入骨髓的深刻。在姜奶奶笔下,是当时的女人们对抗命运的唯一出路,因而求死也就成了她们对抗命运的唯一手段。以致于读这本书时候始终只有一个感觉:那个时代,女人的性命为何如此卑贱?随随便便地就死了,随随便便就埋了。

在《守寡》一篇中,姜奶奶大道至简,用三句话就说清了女人的不幸及根源:

早些年,俺那儿去个生人,都在门外问:家里有人吗?

要是男人不在家,女人就答:没人。

男人不把女人当人,女人也不把自己当人。

苦难,是姜奶奶笔下一切故事的基调,然而苦难这一基调亦有着属于自己的底色,在我看来,那便是:倔强而旺盛的生命力。

苦中作乐也好,咬牙坚持也罢,一切的泪与笑、一切的苦与甜、一切的是与非……剥去意识形态的外衣后,露出的最坦荡真诚的核心,只有两个字——活着。

这本书,用文字将那个被太多外物掩盖粉饰的时代敲开了一道缝隙:以致让历史无视时光的尘埃和强权的粉饰,从缝隙处渗出真正的光来。

宋之问说:自古皆死,不朽者文。

信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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