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水之渊】第二十九章 不渝
被他捡起的纸张上有整齐排列的文字,似乎是新印刷出不久的,还隐隐扩着油墨的味道。
诚然,靳之渊并不喜欢这种味道。
闻多了头晕。
快速地瞥了一眼,那上面没有他感兴趣的内容。逐一将文件分类捋齐,放置在桌角。
显然靳沣对他设了防,他现下可以接触到的文件,所记录的大多都无关紧要。
掸去家具陈设的浮尘,清洗茶具……这些烦琐小事,是他经常要做的。
只归置个大概,靳之渊便没有兴致再去细细整理了。或是心烦,又许是因着凉而胃疼不适,他只想着快些离开。
不料经过书柜时被什么给拌了一跤,不设防间,他狼狈摔向地面。
好在手扶住柜门借了力,方才稳住身子,没摔得太结实。只是膝盖磕在冷硬瓷砖上,膝骨有些麻痛。
靳之渊将摔下去时保持的跪姿调整为蹲姿,俯身查看,绊倒他的罪魁祸首原是个小型的木箱子。
没有被规矩地收纳进柜中,而是不偏不倚地卡在书柜和桌角之间的缝隙,甚至露出了小半截。
靳之渊本想将木箱推回缝隙,可越是盯着它看,越觉得它无端地吸引自己。
只看一眼,应该不会被靳沣发现。里面会是什么?前所未有的好奇唆使他打开它。
木箱什么防护措施都没有,既没封箱,也没上锁。他顺利打开箱门,得以看见里面藏着的物件。
只有一本笔记,在箱的中央。封面有一字,孤单地附在右下角。
靳之渊凑近,辩出那笔力遒劲的字是出自靳沣的手笔。透过泛黄封皮也能真切瞧见,正是“映”字。
靳之渊一瞬明了那本子意味着什么,格外珍重地从箱中捧起它。一时忘记自己身处何地,还维持着蹲姿,思绪先一步扑向本中。
翻开的扉页上有一行字。
“谨以此记,怀念吾妻程映。”
见此,靳之渊心尖儿一颤。这个名字,他太久没见到了。
得有十来年了。
现在忆起,似乎遥远不可及。
靳沣字如其人,笔锋恣意,挥洒纸面时带过凌厉杀气,极具攻击性,风格自成一派,压迫常有。
此时靳之渊从字中读出的,只有无尽柔情。像罐中蜜糖,浸满的是糖霜。
笔锋不再张扬,而是选择在收尾时敛了锋芒。每行字都延着横线书写,不肯超出分毫。相比平时的肆意,这倒显得太过中规中矩了。
一如当年,程映对靳沣设下的规矩,他决不逾矩。不是不敢,而是因为爱她,想要尊重她的一切。
若靳沣是一柄利剑,程映便是鞘。
指腹拂过纸张,触感微糙。逐页翻过,内里记录的皆是珍重过往。
虽是日记的形式,但从有些段落来看,只笼统记了大概,无法细究。
可以推断出的是,有些不是当下记录的,而是过后回忆时写下的。
比起日记,称它为回忆录或许更为贴切。
“今年的第一场雪,是陪映儿一同看的。她很久没见到雪,嚷着要我陪她一起堆雪人。我笑映儿幼稚,却也陪她堆了好些个雪人,有大也有小,堆了整整一排。”
“想着春天来了,要带映儿出去看看。小懒蛋不愿出门,只好在家和她打牌。我牌艺不精,逢赌必输。映儿见我输了,玩得却更起劲。”
“蝉在吵,我心烦意乱,映儿只三言两语便解了我的烦闷。有她在,什么都觉得好。”
“入秋后天气渐冷,映儿给我添置了一床新被,被面有朵她亲手绣的花。我不认得那是什么花,它好看极了。我尝试哄骗映儿多绣上几朵,但她回拒了我。理由我忘记了,总之她不肯再绣。”
时间跨度有些久远,靳沣自己都记不清了。忘记的事却固执地留白,保留一席之地,等待日后再忆起之时填补上空白。
四季轮转。
靳沣一直在。
可他在轮转之时,不慎弄丢了自己的爱人。
再向后翻去,字里行间记录的不再是充斥着幸福的日常。
厚重感扑面而来,称得上字字泣血。
“那些人出现了……我可能要失去这样平静的生活。”
“他们不肯放过我,我不怕他们。我只担心映儿被牵扯进去。”
“那些人又来了,居然绑架了靳之渊,用这孩子作筹码威胁我。”
“映儿提出用自己换回靳之渊,我不同意。如果一定要抛弃一个,那只能是靳之渊。我不能让映儿担风险……”
温暖的回忆里,没有靳之渊。对他只字不提,连半分笔墨都不曾施舍给他。
这后半篇却反复提及靳之渊,通篇都在斥责他的过失。似乎他没什么值得被记住的,唯一被记下的,皆刻在耻辱柱上。
“映儿还是瞒着我将靳之渊换了回来……我只要映儿回来,却不想等来的是这个孽子!”
“若不是他擅自跑出去,又怎么会被抓走!”
“那些人不守信用……说好宽限几天时间,等不及了就撕票……映儿被他们杀害了……”
“靳之渊又在哭,听着心烦。我把他扔了出去,他在外面台阶睡了一宿,险些没冻死过去。冻死也好,省得我每天看见这个祸害就头痛。”
靳之渊越是看下去,越觉得手脚冰凉。
原来他在靳沣眼中,如此一无是处。
“我开始训练靳之渊,教他些拳脚功夫。这小崽子太笨了,怎么教也学不会。也是……十岁都不到,等过几年再说吧。”
“靳之渊已经十六七岁了,我培养他这么久,现在终于可以替我复仇了。”
“我要靳之渊记住,他活着是用来赎罪的……”
靳沣不是没有心。
只是能把他心捂热的人已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