淤青

鼻子一酸。
她用手一擦,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原因流了泪,鼻尖一痒,心又颤了一下。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变得矫情,常常不知所以的流泪,可能因为哪部电影,可能因为哪次live house,走路抬手好像都成了幸福,鼻子一酸,心里一颤,眼泪就下来了。
一次她击球,看球飞上了果岭,在视线里越变越小,心想这球飞的真他妈远,眼泪就又下来了。
回去的路上,她瘫在车后面一遍一遍的刷着微信,期待着陌生的消息,但没有。霓虹和路灯让车内在冷暖光间交替,好像王家卫的老电影,她突然忘了自己上次看《重庆森林》是在什么时候。
离家还有一站远,她让车先开回去,自己下车走走,不禁停到了一家小馆子门口。里面一个顾客也没有,只有老板娘一个人坐在苍白的灯下百无聊赖地刷着手机。
麻辣抄手,红油,花椒,香油,皮薄如白纸,鲜嫩如肉泥,麻辣浑香,烫的她“稀稀溜溜”不止,鼻涕眼泪禁不住往下流。口袋里没纸,她回头看了眼还在刷手机的老板娘,用袖子擦了眼泪,手抹了鼻涕,偷偷地抹在了桌子下面。
结账时她坚持用现金付款,离开时在盘子下面压了5块钱。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读研时留下的习惯。
回家的路上,她想了很多。她的父母,她的童年,她的初恋,大学里的社团,他们曾经承诺一起去爬乞力马扎罗山,他们现在在哪儿?他们都是谁?清早泳池里的氯水味,大学老师身上的香水,他们的牙撞在一起,刚入嘴的巧克力,还有邻居家炒辣椒的味道,虽然刺鼻,但钻不透皮肤。她仿佛闻到身上仍沾着炒辣椒的呛味。
回到家里,她就忘了这一切。
知春路站到了。
她听着那张熟悉的艾比路从地铁站里出来,太阳西斜,周围的一切都融在暖黄的日光里,变得模糊。她抱着那本学长留下的红宝书回到宿舍,顺便给上铺稍了瓶可乐。
“只能是可口可乐。”
晴朗的春夜把星星送给了北京,她走在去麦当劳的路上,听到球鞋在地上摩擦的声音,仿佛就穿在她脚上。穿过黑夜,她的目光和湖对面朦胧的灯火靠在一起,化成伍尔夫的语篇,零碎的英语单词在黑夜里翻飞,飞到天的另一边去。微风吹过,她感到自己的头发脏的栩栩如生。
贴着朱一龙海报的肯德基灯火通明,里面是带着电脑和咖啡打着哈欠查阅资料的学生们。他们马不停蹄,因为自己的勤奋而欣喜,因为自己的放松而懊悔。他们从哪来?没人知道。店里流淌着的人们说着梵语,相互交谈。他们到哪去?没人问过。
她自己又要去哪呢?凛冽的北风夹着飞雪带来大兴安岭的雨露,她就被夹在这片雪原里,满目尽是永恒的瓷雪,天上是水绿色的极光,除了远处遥不可及的连绵雪山从云层里探出来,空无一物。
“怎么连一颗雪松也没有啊!”她呐喊。
她就赤脚站在自己曾经拼命想要到达的目的地中央。四周稀薄的空气纯黑如夜,惨烈如白昼。
从店里出来,对面的商场早早地起了几层楼高的圣诞树,流光溢彩,像乐高,像春如线。LP的橱窗和柜台,她远远的站在外面看看,也算消费过了。最后从熟悉的华人超市里买了杯珍珠奶茶边走边喝,这是她物美价廉的快乐,而不是言不由衷的笑笑,拉下袖子遮住手腕上的伤口告诉别人我真的有在用力开心哦。
论文的deadline快到了。导师最近表现的很排华,是她多疑了吗?不要忘了给他们稍上咖啡!过年回不回国?自己还能不能承受十几个小时的飞行时光?要不要找个对象?为什么美国人还在歧视?东海岸会不会好一点?为什么当时没去欧洲?以后要留在这里还是回国发展?对了,她还想去西班牙,这辈子她还有机会去西班牙吗?现在就开始学西班牙语吗?考虑以后移民吗?找本地人结婚移民吗?像她这么糟糕的人?有人比她还糟糕吗?怎么会有人看得上她呢?
她把手里喝完的奶茶顺手扔进了不可回收的垃圾桶里,反应过来后像犯了错的孩子一样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只觉得耳朵轰鸣,头脑发昏。
四周只有地铁粗糙的轰响和她痛哭的声音,电话却一直没有断。
她紧握着手机,浑身燥热,胸前是一千千米的大气层,背后是六千千米的花岗岩,她就被夹在两者之间,喘不过气来。灵魂正被撕碎试图挣脱这狭小的躯体,她在福尔马林里挣扎,用尽全身的力气,肺火辣辣的疼。
然后她睁开眼睛,闻到被褥上熟悉的腥臭味。停尸间里黑漆漆的,一片寂静。
她就坐在那里,坐了很久,突然鼻尖一痒,眼泪禁不住向外涌,大口的喘气,好像无声呐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