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晨宇水仙文】浮生记•第五十一卷

这日舞厅老板和一个舞女路过政府大楼,正见华先生从政府大楼里出来。那少年不似从前浪荡模样,如今穿着笔挺的中山装,腰板也挺得很直,竟丝毫不见少年气了。
“那不是……”舞厅老板眨了眨眼,才确定他是从前那个常常来舞厅的华先生,这才半年未见,竟然都认不出来了。
华先生的目光带着不符他这个年纪的淡漠,此时正步履坚定地走下台阶。台阶下停着一辆黑车,是日本人的。
车门开了,一个穿着军装的日本官从车里出来,和华先生握了握手,又交谈了几句,随后华先生上了他们的车离开。
舞女娇俏着捂嘴笑着,眼波流转间带着几分嘲讽:“哎哟,您没看报纸呐~这飒先生的情人,如今发达了,搭上日本人了,正发着国难财呢。不过话说回来,我好像很久没见飒先生了。”
老板嗤笑一声:“飒先生呀,早就不是咱舞厅的人了,华先生给了我一大笔钱,把人买走了,估计飒先生这会正在他家里享清福呢。”
舞女翻了一个白眼,贴上舞厅老板,道:“这笔钱定是卖国的钱吧,咱们虽然不干净,到底也不会去背叛国家,这小华先生真是让人作呕啊。飒先生从前多爱收权贵的礼,贪财至极,小华先生得拿多少人的血去养这么一个情人?”
老板也带着鄙夷的笑走了。
飒先生离开半年了,这半年,也发生了很多事。一月份,日本人带着军队打进了上海,上海伤亡惨重,一度成了孤城一座。到五月份当局才卑躬屈节地与日方签订了《上海停战协定》,恢复对上海的管制。
而这期间,日军一度对当局施压,几乎逼得人喘不过气来。正当当局打算放弃上海时,却又传来几个日方核心成员遭难的消息,手段一个比一个残忍,日军极为恐慌,这才草草与中方达成协议,虽然也是使劲地在中方头上拔毛,但多少挽回了些损失。
这些核心成员是如何遇难的,至今都没找到线索,查证压力全部堆在了搜查科的周一围身上。
周一围办公房的门被推开的时候,房间里全是香烟弥漫,几乎要呛死人,来者倒是没什么咳嗽的声响,像是早就习惯了烟草的味道。
周一围还低着头看案发现场的照片,许是想事情过于投入,没注意有人来了。
上周一个日方的少将死了,死在自己家的书房里,死相极惨,一把数十斤重的斧头直接劈开了他的头颅,血流成河,人就那样趴死在桌上,等发现的时候血都干了,浸黑了桌上放的许多机密文件,竟是一个字都看不清了。前来查案的警员无一不恶心到吐出胆水来,作呕声几乎没停过。
周一围也觉得胆战心惊,尤其是这几天一直翻来覆去地看尸体照片,夜里做梦都是听到一阵脚步声逼近,是高档皮鞋踩在木地板上的声音,他躺在床上,想坐起来逃跑,却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把斧子落在他头上,在斧头劈到他脸上的前一刻,从梦中惊醒,如鲤鱼打挺般从床上弹起来,一身的冷汗。
噔噔,噔噔,噔噔。
忽然,与梦里一模一样的脚步声如鬼魅一般出现在他的耳畔,越逼越近,越逼越近,几乎就到了眼前,周一围浑身颤抖起来,他猛然一抬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冷漠疏离的脸。
——华先生。
那人明明是少年的年纪,如今却沉稳地像个身经百战的将军,一身的凌厉干练之气。
华先生手里只有几份文件,没有什么斧头之类的凶器,周一围这才冷静下来,强行平静他异常的心跳。
“有事吗。”
华先生把几份文件放在他桌上:“参谋长下了最后通牒,这次死的少将是他儿子,他动了很大的怒气,要我们在一周内查出来,否则军法处置。”
周一围只感觉太阳穴突突地疼。
“我现在毫无头绪,我想不明白为什么地下党可以悄无声息地杀了佐藤。”
华先生自顾自地从周一围桌上拿了烟盒,熟练地挑出一根烟在嘴里,从口袋里拿出高档精致的德国打火机,点燃烟头,缓缓吐出一口烟草气。
“就佐藤少将的死来说,书房里没有留下脚印,家里也没有人,他没有把妻儿带到中国,只是和山本大佐一起居住,刚巧佐藤少将死的那天夜里,山本大佐与其他军官出去喝酒了,有不在场证明。但,这不代表他就不是凶手。”
周一围眯了眯眼:“什么意思?山本怎么可能杀佐藤,都是为日本帝国服务的,没有动机啊。”
华先生吐出一口烟,烟升起笼罩了他的脸,他的表情有些琢磨不透:“佐藤死了,顶替佐藤位置的是谁?何况这几个月来被杀的日本军官这么多,大家都理所当然的认为佐藤的死也是地下党做的,这嫌疑自然就择干净了。”
周一围心下一惊,佐藤一死,自然是山本大佐顶替他的位置。那山本的动机就有了。
“可是那夜山本在外面喝酒,很多人都能为他作证。”
“他这酒也喝得莫名其妙,山本为什么偏偏在那天出去喝酒,还找了一大堆人?有没有欲盖弥彰的可能?”
“你是说,他先杀了佐藤,再出去喝酒,喝完酒回来假装发现尸体,随后报案?”
“不是没有这个可能。”许是在抽烟,华先生看起来有点漫不经心。
周一围眉头微微松了松:“你的猜想很合理,不过,证据呢?”
“周先生,”华先生撵掉烟头,表情有些不耐烦,“上头只给我们一周,这一周,捏造证据也好,屈打成招也罢,随便是谁死,总不能是我们死。这个道理,还是你教给我的。”
周一围看了华先生良久,想从他脸上看出什么破绽,即使他知道华先生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心怀救国之梦一腔热血的少年了,但这样的转变还是让他觉得心惊。
他总觉得这个少年心底藏着汹涌,可他只能看到风平浪静和波澜不惊。
华先生看了眼手表,打算走了。周一围叫住了他:“这半年,有和飒先生联系吗?”
华先生脚步一顿:“没联系了,他也没有给我写信,我甚至不知道他是死是活。”
“还喜欢他吗?”
华先生漫不经心道:“怎么说呢,之后的情人,没有一个比他有滋味,在床上都不讨我欢心,我自然想他。”
周一围愣住。华先生在飒先生离开后就常常混迹于情场,这事他也知道,只是如此粗鄙不堪的语言从华先生嘴里说出来,还是让他觉得奇怪。毕竟当年华先生可是为了飒先生连命都不要的人,如今一番话,倒是让周一围感觉自己没了华先生的把柄,华先生也没有完全忘了飒先生,周一围自然也不敢动他。
更何况……自己那不省心的妹妹周姝好像很喜欢他,常常给华先生带点心。
于是又屈打成招一个大佐,总算交了差,保住了头上的脑袋。上头气得不行,直接一枪送山本大佐归了西,血溅当场,周一围吓得后退了一步,许是事发突然,他没注意到身边的华先生站姿挺拔如松,滚烫的血溅到他脸上的时候,他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只是若是上头给的时间再多些,周一围或许会发现,被血迹污染的那些机密文件,都是针对地下党的调查与暗杀名单。也或许会发现,那夜本该混迹沉醉于烟柳之地的华先生,目光清醒地回到了住处,洗涤被血染红的里衣。
皆说橘生淮北为枳,可那个逼迫他成长,逼迫他洗去一身的少年气,逼迫他戴上残忍的面具,逼迫他染上一身的尘世铅华的,到底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