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
我和刘映正在举行一场盛大的房事时,厕所传来“哗”的一声巨响。屋顶掉了下来,把茅坑砸了个稀巴烂,连造茅坑的人都不认识了。所幸的是我们俩都没伤着,只是兴致不高了。
“喝!这还有人你们看不见么!”这句话刚飞出我的嘴时,我就开始后悔了。这等于是叫外面所有人都来看我们的房事,这场面可就不怎么盛大了。忽然窗帘开了个缝,一束坚硬黯淡的阳光一下子刺到我和刘映脸上。一个人通过窗帘缝往我们这里看,似乎确认了屋里的人数后,居然没有继续看!又回过头,拆我家的仓库去了。重锤的声音震到我的兴致统统没了。这我可我顾不了床上的另一个人了,一丝不挂地跑了出去。
既然我们的房事是盛大的,就不要去管那些,让我们变得不盛大的人们了。说到底,没人能将我们变成其他人。
这一大块地儿,分布着许多小镇,镇与镇之间距离不远,大致走半个晚上就能到下个。我们丛镇的拆房队,本不该拆我们的房。是有人暗中捣的鬼。
丛镇自古就有条规矩,大致是:如果发现镇里任何一所房子里有霉点子,就要叫房主去浸一天猪笼。镇里的猪,那都是吃下等剩菜长大的“剩猪”,人进去那是要成“剩人”的。后来有的人认为,这规矩太不合规矩,并且扬言要把镇长也浸猪笼。上面也没辙,好不容易召集了些人来开会,要整改这个规矩。结果是,人不用被罚喽,以后发现有霉点子的话,索性叫拆房队把房子全锤了再建起。但那些被锤剩的碎砖用水泥糊起来,再锤掉,多来几次就不牢靠了,容易塌掉。实在没办法,只能用胶带纸将它粘得更牢靠些了。于是外面的人都说,丛镇的胶带建筑是独一档的劳什子,看起来不规不矩。镇里的大伙都说,这样的规矩就显得规矩多了。
当年拆房队招人的时候,我才二十岁出头呢,正是我的当打之年,然后稀里糊涂就被骗进去了。入队根本就不用办什么手续,只给每个人都发了一把银色的重锤。那厮沉得要死,但是耍起来挺是顺手。当时队伍还招女孩,刘映作为我们镇里最漂亮的女孩(当然是我私自敲定的),也拿到了一把银色的重锤。于是她就变成了另一种漂亮。
她父母原是别镇的,他们在她即将出生时连夜赶来丛镇,在医院连夜把她剖了出来。至于为什么,刘映貌似自个也稀里糊涂,估计是被麻药麻傻了一些脑子。她看起来憨憨的,话少,但她不认,狡辩道她只是在恰当的时候沉默。没什么人愿意接近她,别人说她好话坏话全在私底下。拿到铁锤之后,她的身段又显得低了一截。跟她直接往来的差不多就我一个。
我们第一次相遇,是在我第一次任务中,当时是去拆一栋在猪圈旁边的房子。它的房顶一天内塌了三次,很会扬尘,对猪十分不健康,所以需要重建来保护猪们。不幸的是,我猜拳猜赢了,就得到厕所里敲墙。我哐哐敲了半天,墙还未有反应,人就先要塌了。我在软磨硬泡时,墙突然倒了,但是是从外面倒向里面来的。我一下子被碎砖块和胶带纸砸塌在地,人直发傻。又看见刘映拎了个铁锤,正在外面得意洋洋地傻笑,然后四处乱跑乱嚷,去问别人,一锤子砸倒墙有没有奖,可没人理她。她马上又发现了我倒在地上,没过来扶我,只是直愣愣盯了我好一会儿,像是在看一片远方的天空般遥远,又像是在发呆。我也不客气地盯了回去,一言不发,希望她能看出我的不客气来。直到她的长发被一阵穿堂风甩到脸上,把她甩醒了,她才不再看我,又走去问别人,“砸墙顺便砸到人有没有大奖?”说话音量小了不少,可仍是没人理她。
任务后,我当然果断地跑去找她“算账”了。当晚,我们俩“刚巧”去了同一家馆子吃饭,“不小心”就坐在同一桌了,那就“顺便”一起吧。我从她口中得知,那也是她的第一次任务。那家馆子的饭菜很香,弄得整晚都是香的。两个大铁锤放在地上,陪着我们脸红。后来我们交往了拆六七所房的时间,就同居了。
镇长发现我们在偷偷处对象后,似乎终于找到个理由引战。他就像发现了角落里的霉点一样,气偏打一处来,下令要给我们加班,一找到我们就恶狠狠地骂,说我们伤风败俗,不务正业,而且过于复杂。我说你个猴子不是你爸妈耍流氓耍出来的是吧?刘映杵在一边,依旧不说话,也不听话,半张个嘴望向天边。我也终于找到个机会骂他,用最平和的语气说着最腌臜的话。有几个队里的人,一开始愿意帮我说话,说我只不过是耍耍流氓,并无大碍。但是他们说了一阵子,像是发现了哪里不对似的,居然和镇长一起来骂我了。他们转变得又快又流畅,我完全不知道从何时开始被他们骂的。嚷了半天,我又累又渴,就拉上半张个嘴的刘映的躯壳,头也不回地跑了。他们本来要追,结果只追了一小段路就不追了。
这件事情之后,我和刘映的形象彻底稀碎了,而且几乎不会有起色了。因为加固房子的是胶带纸,本身就并不牢固,而且还有舆论的力量。可是我们没有被拆房队的头头踢出去。他反倒让我们做更多的活,有时候没有活干了,就让我们去拆没有霉点的房子。可是我们不爱拆,他就让一群上级们跟着我们,因为拆房子需要许可。他们可以理所当然地许可一些不可许可的事。也就是这样,居民们都喜欢找他们帮忙解决一些矛盾。这存心是想让我们累死,但是可以免费吃队里的晚餐(那里的米饭不是裹着壳就是湿成粥)。这不知算是不幸还是非常不幸。
我和刘映的房子里有没有霉点,这件事不能轻易确认。平时我们的家务活轮流着干,开窗透气是必不可少的,如果忘记,另一人也会提醒(除非都忘了)。我们的窗子很大,进来的阳光也大,开着窗就如户外一样亮堂。所以总的来看,房子里有霉点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当然不排除我们看不到的可能性。次次来查霉点的上级们,总有几个说房子里一定有霉点,只是他们没找到。
几个人伸出五指,都不正眼看我们:“要罚,要重罚。”
刘映头也不回地窜进了里屋。我对着来客们半张个嘴,一言不发,望向看不到头的天边,装作发呆的样子。这样上级们的骂声都不能入我的耳,只能在我身边盘旋。他们骂了两分钟就累了,一丝不苟地找起屋子里“薛定谔的霉点”。他们挪开了沙发和餐桌,没找到,就把头伸前去找,搞得好像离近了会马上长出来霉点似的。不一会儿,他们就低着头骂骂咧咧地离开了。
这一阵子过完后,我的嘴巴依然张着。整个我看去酷似白居易哭透了青衫,只不过我是用口水透的。这假呆发着发着,就成了真呆。直到刘映狠狠一巴掌呼在我臀上,我才正常起来,往窗外一望,那些上级们还在骂着地板,一看就是找不着东西骂了。
数年之后,我们这个小小的镇上,只剩下我的和镇长的家没被拆过了。有时我去趟菜市场,要是碰到了一些上级,就要被他们的目光轮流扎着,这些目光都平静得大同小异,像是为了强压自己过分凶恶的一种过分的平静。这种情况下,我只得假装灰溜溜地快步走路,到了菜市场,菜都够着买,然后像救火一般往回跑。久而久之,我差点就相信,自己真的错得很严重。
刘映买菜的时候,是发着呆买的,自然就注意不到谁在看她。有时候她回来后,边把菜袋子交给我边说,不记得刚刚出门干嘛去了。
我是在三十岁的时候被迫退休的,原因大致就是,我们太不爱拆找不到霉点的房子了。镇长和队长经常说我们俩,年龄都到了,心思却没到。拆房队里需要的是有心思的人,而不是有小心思的人。我们俩为这句话发了好久的呆。其实这些房子有没有霉点,我们这些拆房子的分毫不知。觉得有的人,就自愿去拆;觉得没有的人,不自愿也得拆。房子里的霉点是被挡出来的,但故意去挡不一定生出霉点。他们说完上面那句话后,我就发呆去了,等着刘映跟他们骂完,然后拉我一起跑。可她居然一个字也没骂(这是她后来跟我提的,因为我在发呆),也没等他们开始骂,拉着我就跑。我被拖着时,仍在心里默默感慨,她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回到家后的首要任务,就是脱。脱鞋袜,脱衣裤,脱内衣裤,放任兽性,顺其自然。当时是下午,街上走路的人有的快,有的慢。阳光总能让人兴奋,但下午的阳光让人昏沉。在白天拉上窗帘也使人昏沉,给人安全感,和不必要的罪恶感。这就使我们在昏沉中更加昏沉。在我们第二次还没结束时,厕所那边传来“哗”的一声巨响。接着就发生了故事开头提到的事情。
房子外面,站着呲牙的队友和咧嘴的上级们(包括镇长)。因为我亮着身子,所以相当欠看。他们都不得不看我这边,从盯着我不放,到故作不想看我,再到轮流瞥我。我始终站着不动,任凭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多到看不见我。一缕缕昏沉的目光和阳光从我脚下淹到头顶,不依不饶。我也不必求饶,只是发呆,活像一尊生鲜雕塑。我后面的房子渐渐被锤成了废砖,家具被胡乱地摆在一旁,而且不知道刘映去哪了。夕阳掉下去,旁观的人们可能认为,这只是一场明亮且荒诞的阴谋,终于散了。
等我醒来时,环顾了四周,周围只剩下刘映一个人了。她披着我的外套,纤细的手臂上挂着我的衣裤,用拇指和食指的指甲掐着我的短裤,仿佛接触到手上的肉就会即刻坏死似的。这让我有些不爽。我夺过短裤,边穿边仿着诗人的样子,望着月亮,胡造了一首,就喊起来:“月儿!你的胴体融入我的胴体!啊!我变得明亮起来!呀!月儿!你让我找到了自己!哇!”随即,我夺过我的衣物,快速穿上。刘映叫我别他妈嚷,又平静地想了一想,说,我们走吧。我看了眼那团裂瓦碎砖,一腚跌坐在地上,说,能去哪呢?她趁我还没坐稳,一把扯起我,往镇的东门走去。她飘散的长发和美杜莎的一样,都有着美丽的杀伤力。我跟在她后头,她的头发不住地往我嘴里飘,几次要梗死我。我一边呸着,一边赶上她的速度。我相信她也许是要去哪个盛大的地方。
我们跨过一条河流,翻过一座小山包,就看到了一些稀稀拉拉的房屋。刘映突然提出要举行一场房事,我愣了一秒,说我们都没房了,何来房事?她指指地上柔软的草地,将我扒拉过去,沉默着解开我沉默的衣扣。我没有不顺从的理由,跟她一起柔软地倒下,直到一切都变得柔软……
我们醒来后,替对方穿好衣服,坐在一块狼藉的草地上,不知不觉地发了会儿呆。太阳正悄然上升。我们趁着太阳完全露出来之前,一言不发地站起来,向着零散的烟火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