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田文】如若阮籍行济世 第十三章
阮籍沉默不语,袁孝尼看到的还是小事,在文人圈子里,邓飏几人名声十分不好,凡是和他意见不同的,都会想尽办法除掉。
“孝尼,你莫要和这几人走的太近了,多行不义祸必寻至。”
“没事,我这个苦差事他们谁也不想接手,不论如何暂且会留着我。”袁孝尼无所谓的摆手。
阮籍心里有些没底,毕竟不知道司马懿究竟在密谋什么,两方争斗形势难以估计,孝尼好像一点也不担心。然后转念一想,现在明面上曹爽掌控全局,如果司马懿不做些什么,势力就会自然而然的没落,这样一看确实没什么好担心的。
就是因为水面平静波澜不起,才知道水下旋涡深不可测。
“你还是……”要斟酌一下怎么劝说,太肯定难免会使孝尼起疑,模棱两可又怕他不放在心上:“谨慎一些,你不去招惹他们未必麻烦不会找上你,这时节还是辞官赋闲在家比较好,曹大将军这样一手遮天,恐怕物极必反。”
袁孝尼看了一眼阮籍说:“我醒得了。”
这样又走了一段,遥遥看见三座高台,两人绕道街巷,避开了。
那三座高台是仿照邺城铜雀台等台修建,台上供宫中贵人游玩眺望远景,下面则是武库,粮仓和冰库,常年有官兵把守,阮籍两人自然不愿靠近,以防两方不便。
“……五日前我与陈叔度往黄公酒垆吃酒,见到一伙盗匪抢了粮行,你说这青天白日下,又在洛阳城里,怎么就有人抢劫粮行?而且还成功了,真是匪夷所思。”
阮籍折了一支探出墙外的海棠花,拿在手里一朵一朵的欣赏,赏完递给了袁孝尼才接话:“我最近听到了一个有趣的说法,你要不要听?”
“说来听听。”袁孝尼挑选了一朵海棠摘下别在耳边。
“那人说,恶人总能作恶成功,是因为他比你努力。”
袁孝尼愣了两秒点头道:“有道理。”
“就像你说,邓飏这样自私却能一夜安睡,恐怕是因为志心专一的缘故,想做什么就去做了,困难的就制定计划,计划完备就行动,行动过后就抛到脑后,心中无事自然倒头就睡。但是善人不一样,为人为己,考虑再三,心中就会犹豫不定,就像你我一样,生怕伤害到他人,所以反而没有恶人那般坚定。”
“……所以如今才是恶人横行,善人势弱。”
“所以现在缺一个能心志恒定的善人,信念坚定一心而行,这样世道才有救的。”
“太难了。”袁孝尼和阮籍都是活了年到中年的年纪,知道一些世态炎凉,所以明白这人世间的复杂。
“所以才要心空无物,无得无失,这样才有应对这变化万千的世界的可能性啊……”
两人都默默了,最后阮籍感叹道:“就像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孔夫子。”
第二天到太傅府就读到《养生主》这篇,这篇文章短小,仅仅三个故事再加一头一尾,一刻钟就读完了。
“可有什么新悟?”司马懿问。
阮籍将《养生主》翻了几遍,沉吟许久方才说话。
“庖丁解牛此篇,将牛替换成天下如何,替换为人世间如何?庖丁之道进乎技,以技谓道,可一窥道法。”
司马懿听得阮籍此句微微一笑,心想,阮嗣宗果然心系天下,未曾变更。
“始见天下时,天下也,进而了解,分门别类,等诸门类了然掌握,所见还是天下,然无分无别不以所识框架束缚,诸类贯通犹一。庖丁之道,刀行其间,如若以刀喻人,刀刃无厚便如孑然一人。入肉避筋,节间目隙,凝神微行犹人在世间行走,不可以薄刃触坚石韧丝,逆行而受阻,不妨寻经顺脉,行于薄弱间,顺势而为,便可保身尽年,行住坐卧游刃有余。”
“然于生主有何关联?”
“在乎心。”阮籍说:“试言下则。”
司马懿点头允许。
“公孙轩初见独足者,何以知其为天生?此事于泽雉与樊笼何关?天生独足者便如泽雉,虽行走于常人不同但自然而然,若人陡然失一足,便如雉在笼中,失一物心有缺。”
“秦失之弔,此段所写弔老聃者众,哭者遁天倍情,秦失谓之遁天之刑,哭者移心损身,情非至此而至,失于天理。故而赞老聃安时处顺中心不摇,哀乐不入,悬解得自在。”
“回看庖丁,何以族庖良庖未曾得庖丁技法?心不在焉。良庖岁更刀,知折骨之损难以保身,故不作,然心满于此,终只得全生;族庖月更刀,不知刀骨相击毁伤之重,非不知也不愿知也,是以终难保身。反观庖丁,即为庖厨,行庖厨事,身心一体,心愿知牛,故知牛,心愿知刀,故知刀。吾初有惑,《齐物论》所说心性,不倚知识,心空无物可得真性,何以又说知识?思虑之后,觉察一二:用心恰无心。吾偿痴迷于读书,一卷入手便不知时间,往往日落无光时才恍然回神。思及此事与庖丁何异?故而悟知。”
阮籍心忽然一动,说道:“庖丁故事恰吻合与逍遥游,以游无穷。”
“何以不讲头尾?”
阮籍手指划过卷上头尾,说:“头尾一气也。人之心力有限,天下之大,知识无穷,是以不可求多,一心一物,守一不乱,便可全生尽年。后以薪火为乱,劝也。”
“天下之大,无穷无尽,阮卿却以天下比牛,言知天下,不为散志乎?”
阮籍笑道:“神农尝百草,黄帝言内经,周公易解,诸子之学,再有春秋史册,合天下门类,古人所精且著者少,故而不识天下,今人得前人脂烬而薪火传于今,其心所愿,使后人能得识天下也。得前人之引,故能知天下。吾所虑者,选其一而专心也。”
说完阮籍想起来,前日太傅还问过自己,欲为何事。
“生主如何养?”
阮籍回过神,想起刚刚心中闪过的《逍遥游》。《庄子》前三篇是一脉相承,若要知生主如何养,先要知晓《逍遥游》和《齐物论》:“今日恐怕要将前三篇做小结。”阮籍翻到后页,第四篇已经是《人间世》,只讲心性的,就只有前三篇了。
阮籍将书翻到逍遥游细细的回顾一遍然后说:“《逍遥游》所说,世上生灵不论大小,皆有所恃,而人在世间行走,所用有限。是故若要逍遥于世间,便要舍下欲求,只有心下无物才得逍遥。世间生灵形态不同时有困苦,非不能得逍遥,不得其法也,樗木无用,然将其放于一无所有广莫之地,常人见他如见一宝,如何能刀斧加其身。是故若要逍遥需自得其道。”
阮籍翻到《齐物论》又补了一句:“《逍遥游》还并未说及生主,只笼统谈及逍遥与物无关。”
“《齐物论》此篇所讲真性便是生主。”阮籍翻看《齐物论》,所用时间是逍遥游的两倍,沉吟了一会儿才开口:“此篇谈及真性,所说种种,皆为人心狭小,契合《逍遥游》中鲲鹏与蜩鸠。真君被偏见偏爱蒙蔽,执着是非之分,然而万物浑然一体,从一而生,所生各有自性,各不相同,若追逐他人他物易陷于利害得失,欲深视短之境。死生一梦,若能包容万事万物,虽视异而求同,自知万物一齐。”
“以前两篇为铺垫,先知逍遥在于心,再知若要找回自性需心无挂碍,第三章便讲如何养生主。人心自有所好,若要生主得养,静心清净为基,安时处顺,而后寻其所好,自性若得所好,就如空无之中主君得入,自此有无齐备,阴阳相合,运转无穷,然后用心如万物皆无之境,便可生主得养。”
……生主得养,仅需有力可驱。
“读《齐物论》时,你每段皆解,一顺而下,为何今日读《养生主》却偏重庖丁篇,其余诸段轻点即过?盖有偏颇之嫌,解释恐有不圆。”
阮籍虚翻了一下书页,笑道:“此篇浅显,所说不过循乎天理,依乎自然,人间风雨谨慎处之。只有庖丁一段,百读百见。庖丁与牛,刀与牛,良庖、族庖与庖丁。庖丁之技近乎道,故而一物多面。再则庄子明言,庖丁之言为养生主之道,是故偏重庖丁未有不圆。”
司马懿盯了阮籍几秒,突然说:“利欲旁物,本是便利于人,今日你既悟得志愿重大,前路可有消息了?”
阮籍就知道会有这一说,不过如果志愿这般好找,自己也不会荒废度日了。
阮籍沉默不语。
“迷茫不知所往?不如去边疆走走。”
阮籍有些不明所以,去边疆做什么?见一见边疆苦寒,杀戮惨烈?他早看过了,就是因为这样才最终息了治世之志。
阮籍不为所动。
“怎么,不敢?”
这话有些耳熟,好像前天才说过。
“不是。”
“那是为何?”
“……吾曾见过汉兵掳掠百姓而去,战场残遗,尸骸累累,血流遍地。”剩下的说不出口。曹叡大兴土木,劳力不足使洛阳众臣子负土成山,以造景苑;下令抢夺人妻女择美貌者收入后宫,丑陋者嫁与军户,允许百姓出牛马畜生赎回妻女,又强征了一回民财,如此一来宫中女子增至数千,宫廷所费等同军资,更别提铸造铜像等等,引得天怒频频。
阮氏一族为官吏者十数人,整整三日负土建山。下令强征女子时,各个族人都是怨声载道,阮籍为保妻子,现去人头拥挤的集市买了三头牛交于官府才得以免除。
……边疆凄苦,血流不止,但是主君在上,却行昏令,以为大建宫室可以宏图大展,不知民怨聚集王信已失……
主幼国疑,曹芳登基,曹爽专权,政令频频朝令夕改,致使王令不能出京畿。两方争权之下,官员调遣移动无常,国政滞殆……
国无明君,纵算忠臣良将如云,亦不能治天下。天下不治,处处凄苦,何用去边塞见之?
阮籍抬眼看了看司马懿,这位大人常年带兵在外,在辽东杀人做京观,内外皆惧,也是个嗜血豺狼。
司马懿见阮籍目光有异出口问话:“怎么了?”
阮籍坐正,正色说:“太傅大人,吾有一事相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