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海海) 山雀
三天以前,20岁的吴桂亲眼目睹了这窝山雀的到来。
山雀们在太阳落山之时忽然从西边出现,在离他不算很远的地方来回飞行,大约五分钟以后,其中一只体型较大的山雀突然发出一声尖利的鸣叫,朝着吴桂家院子里的老树快速飞去,其余的山雀紧随其后,在吴桂的注视下降落在老树的顶部,之后欢呼似的大声鸣叫起来,叫声此起彼伏,有如训练有素的合唱团。
聆听一阵山雀们的合唱以后,吴桂转身离开,走进厨房帮助母亲准备晚饭。他并没有很在意这几只山雀,毕竟在他生活了二十年的这条小山村里,野生动物随处可见,偶尔有黄鼠狼甚至是野猪之类的动物跑进村民家里偷吃东西也并不是一件稀奇事,更何况几只小小的山雀。
不过仅仅两天以后,吴桂就开始感到厌烦。他不喜欢山雀们过于尖利的叫声,而这几只小生灵似乎精力无限,除了日落之后到日出以前的这段时间,它们的鸣叫声几乎不曾停止,弄得他很是头疼,做任何事都难以集中精力;到了第三天的午餐时间,吴桂已忍无可忍,饭还没吃完便丢下碗筷,抄起倚在门口的扫把朝门外走去。
不料在跨出大门的前一刻,母亲的一句呵斥将他定在了原地。
“你干啥?饭还吃不吃了?”
尚未解下围裙的微胖中年女人大声呵斥,叫住了正朝门外走去的儿子。
“妈,那鸟吵死了,我想把它们赶走。”吴桂回过头来,抱怨道。
“赶啥赶,我就挺喜欢听那鸟叫唤。”
“这能有啥好听的?叽叽喳喳的。”
“比没有好,起码让家里多点生气。“
他妈放下碗筷,起身朝他走去,一把将他手里的扫把夺走,靠在门边。
“你平时一天到晚不在家,你爸话又少,没人和我聊天,除了干活就是坐着。现在有了这鸟,我还能听听鸟叫,看看鸟在树上耍,算是有了别的事干。你要是把鸟撵走了,我不得无聊死了?”
他妈讲完这番话,转身进了屋,吴桂并没有跟着进去,因为惭愧,他依旧站在门口,满脸通红。他明白母亲的话并没有错,这个逐渐开始发胖的中年女人为了这个家,甘愿将自已囿于小小平房之中,洗衣做饭端茶倒水,用自己的自由换成一日三餐和洁净衣物;如今好不容易有了这鸟叫充当一丝慰藉,自然是珍惜无比;作为儿子的他,要是随随便便把这鸟撵了,和不孝子有什么区别?
他吴桂可不想当个不孝子。
于是自那以后,吴桂再没起过赶走山雀们的念头;有趣的是,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他自己也逐渐适应了山雀们的存在,习惯了山雀们尖利的叫声,不会再感到厌烦了。
。。。
刘民一大早骑着旧单车到吴桂家门口的时候,吴桂他爸正坐在老树下抽烟,树上的山雀已经醒了,叽叽喳喳地叫着。
“早啊吴叔!”刘民停好单车,大步走进院子,朝着吴桂他爹招呼了一句,可能是被山雀的叫声吸引,又往树上的鸟窝瞟了一眼。
吴伟听见招呼声,把抽了小半根的烟放在一旁,扭过头来,眯起眼瞧了瞧,见是刘民来了,笑着扬了扬手。
“欸,阿民来啦,来找阿桂的吗。”
“是呢叔,他起来没?”
“这个点应该起了,我去给你看看。”
吴伟站起身,正准备抬脚把烟头踩熄,却被刘民一下子拉住了。
“不用了叔,您继续歇着吧,我自己去就行。”
说完,刘民松开手,大步走进屋里;吴伟见他这样,也没跟着,只是重新把地上的烟捡起来,用手指弄掉刚沾上的脏灰,放进嘴里接着抽。
刘民跨进屋子的时候,吴桂恰好从房里出来。
“欸,你咋来了?”
对于好友突如其来的拜访,吴桂有些惊讶。
“有点事找你。”
“啥事这么要紧,非得一大早跑过来。”
吴桂说着,走到餐桌旁坐下,倒了杯水,一口气喝了下去。
“反正不是坏事,不然也不会过来。”
刘民走到餐桌另一边,却没坐下。
“能陪我去个地方不?“
“去哪?“
吴桂放下水杯,看了面前的好友一眼,皱了皱眉头。
“到了你就知道了。”
“走过去?”
“不不不,地方蛮远的,我把车骑来了。”
刘民朝着大门的方向偏了下头。
“你那车能载人不,都破成那样了。”吴桂看了眼靠在院门处的单车,笑了笑。
“反正他妈的摔不死你。”
刘民骂了一句。
吴桂没理他,只是又往杯子里倒了点水,慢慢喝了下去。
“能去不?你给个话。”等吴桂放下杯子,刘民问道。
“能,不过你等一下,我拿点吃的。”
吴桂起身,准备往厨房走,可刘民一下把他拉住了。
“不用拿了,路上我给你买。”
还没等吴桂说些什么,刘民就已经拉着他往外走了。
两人出门的时候,吴桂他爹依旧坐在树下,有滋有味地抽着刚才那根烟,烟已短了不少,只剩下小半根,即将烧到手指,但他看起来并没有把烟丢掉的意思。
“吴叔,您跟圆姨讲讲,中午不用做吴桂的饭了,我们要大半天才能回来。“临出门的时候,刘民朝着吴桂他爹喊了一句。
“欸,知道了。“
吴伟看着两年轻人的背影,抬了抬手,应了一句;等他俩的身影消失后,又重新坐下,继续抽那快要燃尽的烟头去了。
。。。
村里的土路并不平坦,路面时有浅坑出现;刘民的旧单车没有减震,轮子只要碾到浅坑,车子就颠得要散架似的,有好几次吓得吴桂抓紧了车后座;那链条也有点毛病,转起来吱呀作响,总给人一种马上要断掉的错觉,幸亏刘民技术还行,至少不会把链条搞断。
大约三十分钟以后,两人路过村里的大集,集上有好几个卖早餐的摊子,食物香味从摊子上飘出来,钻进吴桂鼻子里,把他馋得眼睛发直,忍不住拍了拍刘民的后背。刘民回过头来,看到吴桂那睁得大大的眼睛和微张的嘴,立马就想起来给他买早餐的事,于是掉转车头,来到一个早餐摊前,买了两份油条和豆浆。
“喂,怎么刚才没见你妈。”
趁着老板炸油条的功夫,刘民问道。
一大早起来赶集去了,说不定现在就在附近。
“哦。”
刘民应了声,没再讲话,转头看老板炸油条;没多久功夫,油条出锅,那身材矮胖的老板抓两张薄牛皮纸,迅速把两根油条分开包了,又从一旁拿过两杯装好的豆浆,一块递到刘民手上。
“谢了叔。”
道过谢,刘民接过食物递给吴桂,又摸摸裤袋子,掏出一沓皱巴巴的纸币,从中抽出两张,递给老板。
“多少钱,我还给你。”回到单车旁,吴桂啃着油条,声音含糊不清。
“算哥请你的,不用给了。”
刘民摆摆手,举起油条咬了一口;油条炸得恰到好处,轻轻咬下便会发出令人愉悦的咔嚓声。
可能是因为早起,再加上一路的颠簸,两人胃口大开,三两下就把早餐吃得一干二净。刘民把手在裤子上擦了擦,又拍拍衣服,把食物碎屑拍掉,之后拉起车子,一屁股坐在前座上,等到吴桂在后座上稳稳坐好,便用力蹬起脚踏,继续前进。
“欸,你家门口树上那窝鸟是咋回事?。”
骑了几分钟,刘民想起早上在吴桂家看到的山雀窝,于是打算问问,不过路太烂,他没敢分神回头,只能大声问吴桂。
“我咋知道,前几天自个儿飞来的。”
“嘿,还挺好玩。我跟你讲,你也别赶它们,说不定以后可以偷鸟蛋吃。”
“吃你个鬼,就只会吃。”
“切。”
刘民撇撇嘴,踩动脚踏的速度快了些。
“对了,你还没告诉我咋回事儿呢,一大早把我拉出来,神神秘秘的。”
过了会儿,吴桂拍了拍刘民的肩膀,用能盖过单车吱呀声的音量问了句。
“也没啥神秘的,就是找到份工作,给的钱挺多,活儿也简单,就想拉上你去看看。”
“啥活啊?”
“进山里挖石头,场子就在咱小时候经常去玩的那座山。”
“哦?那座山啊。”
吴桂眯起眼睛,开始回想关于那座山的一切。没花多长时间,相关的记忆出现在脑海里。
那是一座没有什么特点的山,坡度平缓,海拔不高,植物数量倒是挺多。但小时候的他,对这座山总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七八岁的时候,只要有空闲时间,他就会拉上刘民一起跑到山里面玩。就算两人的父母经常以危险为理由阻止他们这种行为,他们也会想方设法偷溜出去,到山里面玩上一天。他清楚地记得,待在山里的时候,是放松而快乐的。
而如今这份工作,居然这山有关。
他顿时来了兴趣。
“挖石头?用来干啥?”
吴桂拍拍刘民后背,问道。
“听说是要盖厂子,发电厂。”
“发电厂?”
“是啊。”刘民依旧没有回头,音量倒是再加大了些。
“你还记不记得,咱村子旁边那座大山,发现了煤矿。”
吴桂听了这话,马上记起就在半个月前,他父亲说过有关煤矿的事,不过,他可是清楚的记得,他父亲公布这个消息的时候语气平淡,似乎这煤矿没多重要,但脸上的表情却很复杂,反正算不上高兴。
“我前两天听辉哥讲,唔,辉哥你估计不认识,他从城里来,给我介绍过工作 ;他跟我说,上头派了好几只施工队,准备要来这里开矿了,还要建个发电厂。不过他们人不算多,开个矿是够了,但挖石头和建厂子的人没有了,所以就在附近村子找人,据说给的工钱挺多。
“唔,不会又是骗人的吧。”吴桂撇了撇嘴。”上次村里建水泥厂那次,咱就不是被骗了吗?白给人家做了四天工,最后连饭钱都没拿到,还不如下地干活!那不也是你说的,上头派的施工队吗?“
“放心,这次绝对没问题,这几只施工队,可比上回那次镇上派的,牛逼多了。”
“有多牛逼?“
刘民动动手指,用力按下刹车,车子摇摇晃晃,车轮处发出难听的怪叫,听起来像是有只老鼠被活活用火烤死。好在车子还是成功减了速,摇摇晃晃地停在路边。
“这次的施工队,是省里来的,他们要面子,不会随便欠工钱。所以我才急急忙忙来找你。还有,据说那几只开矿的施工队刚来的时候,省里的领导亲自驾到给工人们做动员!”
刘民回过头来,盯住吴桂的脸,声音低了不少。
看着刘民认真的表情,吴桂咽了口口水,脑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翻腾;他可从来不会想到自己所生活的这条毫不起眼的小山村,有朝一日居然会让那群省级领导如此重视,专门派来施工队,还亲自过来给工人们讲话动员。
他在此刻突然意识到,在他爸口中那并不是很重要的煤矿,实际上有着相当诱人的价值。
。。。
黎辉吐尽嘴里的烟雾,将只剩下一个手指节长度的香烟丢在地上,打算用脚尖碾灭;但片刻之后他停下动作,蹲下身去,用两指将扁扁的烟头拾起,丢进不远处一个脏水桶。
工地周围全是山林,只要有一个小小的火星飘过去,马上烧得一干二净;要是发生这种事情,煤矿的开发进度将会受阻,矿场的建设也会停止,上级领导必将大发雷霆,一大批人定会丢掉饭碗,他也不例外。
作为小工头的黎辉可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处理完烟头以后,黎辉听见一阵吱呀声,转头瞥一眼,工地大门的方向出现两个坐在自行车上的人影。
他大步走去,仔细查看,发现骑车的是刘民,嘴角不禁弯起。
他顶喜欢这个干活卖力的小伙子。
。。。
“ 早啊辉哥!”
“欸,阿民来啦,今天还带了个新朋友喔!”
黎辉照常拍打刘民的肩头,之后把目光转向站在后面的吴桂。
“来,阿桂,叫声辉哥。”
刘民赶紧拍打吴桂的手臂
“唔,辉。。辉哥好。“
“小伙多大了?“
“和我一样,刚刚二十。”
见吴桂有些羞怯,刘民连忙插了一句。
黎辉并未答话,反倒眯起眼睛,细细打量一番不太自在的吴桂,又摸摸裤口袋,掏出香烟和打火机,熟练地点上一根,放进嘴里猛吸一口,两三秒后,白色烟雾从他鼻孔处冒出。
“你们两,来做工的?”
吸几口烟,黎辉重新开口。
“是啊辉哥,你们这还要人不,我们两保证好好干。”
刘民挺直腰,拍拍胸脯,脸上的笑容灿烂无比。
黎辉瞟他一眼,视线转向烟头上的火光,嘴里不时冒出烟雾,好一阵子没有说话;等到刘民有些急了,好几次想要出声询问,他才抬起了头。
“你们两个,跟我进来。”
他转过身,大步走进身后板房,坐到充当办公桌的旧桌子前,开始翻东西,不一会找出两个挺脏的塑料牌子,用手拍去灰尘,递给正好走到面前的两人。
“这是工牌,有这个才能进场,吃饭也是凭这个。”
“谢谢辉哥!”刘民弯了下腰,脸上笑容无比灿烂。
“行了行了,跟我来,我带你们看看这里。”
黎辉摆摆手,随后大步走出门去,刘民见了,赶紧拉上仍在对着工牌发呆的吴桂跟上。
之后的十几分钟,黎辉带着两个年轻人,大致走遍整个场区;由于刚开发没多久,场区不大,不过三四个足球场大小,工人也不算多,大约七八十个。
在经过作业区的时候,走在后面的两人突然停住了脚步,目不转睛地看向前方;他们眼前是几座中等大小的山头,山体表面的部分泥土已被挖去,大量灰色岩石出露,棱角分明,与它们四周的黄色泥土一对比,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不少工人分散在各个山头周围,个个灰头土脸,手里拿着镐头和铲子之类的铁器,表情狰狞地敲打山壁,或是铲走阻碍作业的泥土。几部小型挖机默默停在一旁,车体无不磨损严重且布满灰尘,铲斗中也有少量石块残留,看来是刚刚工作完不久。
“走开走开!准备爆了!”
西侧突然传来喊叫声,音量不大,但很清楚,成功引起两个年轻人的注意;未等他们反应过来,一声巨响紧随其后,吓得两人差点跳起。回过神来望向声音来处,一大块山石已裂成无数碎块,顺着倾斜的山壁快速滑落,带起大量烟尘。
“爆破而已,有些大石头敲不动,就得炸烂。”黎辉吐出一口烟,缓缓说道。
“差不多三天就得爆个四五次,没啥好看的,赶紧走吧。”
见两个年轻人一时没回过神,黎辉忍不住催了一句。
刘民和吴桂赶紧回头,跟着黎辉走了。
走完一圈,黎辉带着两人回到最初的板房;进屋后他坐回椅子,取下嘴里的烟,用两指夹到一旁的烟灰缸上,轻轻将烟灰抖落。
“你们两听好了,要是想干,明天就可以来;不过有些东西你们得记着。”
吸一口烟,又迅速吐出,黎辉视线上移,眼里像有把刀,死死的盯住面前两个年轻人的脸,吓得两人忍不住打个冷战。
“不许碰炸药,不许开运石头的车,还有,要是发现不对劲,赶紧跑,别管别人。“
“谢谢辉哥,我们一定会注意的。“
刘民率先回过神来,连忙道谢,吴桂也紧接着点了点头。
“听进去就好,你们两个,一定不能给我出事,尤其是阿民你。”
黎辉的视线转到烟头上,目光柔和了些。
“自从你爸失踪,你家就剩你一个男人:你妈一个人辛苦了十多年才把你拉扯大,要是你出事了,我没法向她交代。”
刘民听了这句,兴奋的目光暗淡下来,鼻子里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整个人泄了气似的软下来。
“我明白,我和他会小心的。”
“嗯,没事了,你们就回去吧。”
黎辉点头,挥手示意两人离开;刘民没再说话,拉一把吴桂的衣袖,带他一起走了。
回程的气氛稍显压抑,因为被提及痛处,刘民一路没有言语,只管埋头骑车,踩动脚踏的速度也比来时快上不少,估计是想快点回家,快点见到与他相依为命的母亲。吴桂坐在后排,看着卖力骑车的刘民,嘴唇不时翕动,想要说点什么缓和气氛,但最终只字未吐。
两人回到吴桂家时天色已转为橘红,周围房屋的烟囱相继冒出缕缕炊烟,碗碟碰撞发出的清脆声响也不时从四周传来。吴桂从后座跳下,约定好第二天出发的时间以后,扬手与刘民道别;之后转头走进院子,并大声朝屋内喊叫,告诉他爸妈自己回来了。
不过喊完之后还没走几步,他妈就急急忙忙的从屋里冲了出来。
“回来啦,回来的正好!快来看看!”
他妈力气挺大,没等他反应过来,就被一把拉进了客厅。
“咋了妈,咋这么着急?”吴桂看着他妈,脸上写满不解。
“刚刚从那树上飞进来只鸟,我本来想弄它出去,没想到那鸟一下子钻进柜子底下去了。”
他妈抬起手,指了指不远处的大木柜子。
“我弯不下腰,没法看见那鸟在哪,掏不出来,你快看看。”
“我爸呢,你咋没让他帮你看看?”
“早试过了,你爸那腰不比我强多少,也弯不下去。”
“那行,我看看啊。”
吴桂听了,走到柜子旁边,弯下腰去朝里看,可里面黑漆漆的,啥也看不见。
“妈,拿个手电给我,太黑了看不见。”
“好嘞。”
吴桂他妈走进房间,不一会儿拿了支旧手电出来,递给吴桂;吴桂接过手电,按下开关后手电却没亮,又用力拍了几下,手电才不太情愿似的亮起来。
手电一亮,柜子底下立马传来不大的撞击声,吴桂转动手腕,把手电对准声音来处,不一会,一只体型娇小的山雀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那山雀似乎害怕的很,见到手电筒的亮光,便不停的扇动翅膀想要飞走,可柜子底下空间狭小,只要稍微扇动翅膀,它就会撞到木板,而后摔在地上,好几秒没法动弹。
观察一阵子以后,吴桂看准时机,趁着那山雀摔在地上,将它一把抓住,从柜子底下掏了出来。
“这鸟咋灰扑扑的。”凑近看了看在吴桂手里叽喳乱叫的山雀,他妈问了句。
“不知道啊。“吴桂也低头看去,发现那本有着一身黄色羽毛的山雀此时却是一身灰黑,连它那脸上的白班也灰了大半。
“唔,估计之前去哪个泥坑里打滚去了,放了吧,咱吃饭。”
他妈拍了拍他的肩,又瞟了眼那山雀,而后走进厨房。
吴桂也没多想,走到门口一松手,那山雀便急不可耐地扇动翅膀,窜进渐浓的夜色里,瞬间消失不见,只留下一缕灰色的烟尘。
目送山雀消失以后,吴桂转过头,走到房子外面的压水井边上,打算洗手;然而在低头看见手上的石灰以后,他站在了原地。
“怎么这么多灰?“
一个问题在他脑海中浮现。
他搓搓手里的石灰,仔细查看,而后闭目思考,试图从记忆中寻找可能与这石灰有关的事物。
不多时,他想起采石场上空的烟尘。
“干啥啊,吃饭啦!”
没等吴桂进一步回忆,他妈的喊声有如响锣,将他猛然惊醒。
“哎,来了来了!”
吴桂走进屋里的时候,阿圆已经把碗筷摆好,正往他碗里盛热腾腾的棒子面粥;吴伟也正从厨房里面出来,手里裹着布,端着一大盘新蒸的白面馒头——今天地里没活,他闲得无聊,干脆和自己的妻子阿圆一起,为晚归的儿子准备晚饭。
“听你爸说,今天你和阿民出去了?”喝了几口棒子面粥,阿圆抬起脸,看向自己的儿子。
“嗯。”
“干啥去了?怎么大半天才回来?”
“没干啥,有点小事而已。”
“咋了,这事不能和妈说吗?”面对儿子的掩饰,阿圆皱了皱眉。
“没啥,就是和阿民去看份工作。”
“什么工作啊,看这么久才回来。”
“帮人家挖石头。”阿民回了一句,端起碗喝一口粥。
“在村子西边那座山上,挺远的,路上花了不少时间。”
“是哪来的老板啊?”
方才一直没有说话的吴伟也放下手中粥碗,加入到谈话里来。
“不清楚,没敢问。”
“他们挖石头来做什么啊?”
“阿民说好像是用来建厂子的。”
“建厂子?什么厂子?”
吴伟问完,拿过一个馒头吃起来,馒头挺热,烫的他忍不住哈了几口气。
“不知道,但看他们的架势,这厂子估计不小。”
吴桂没有选择告诉吴伟所有已经得知的消息,毕竟他不清楚自己的父亲对于建设矿场这件事情的态度。
“他们给你开多少钱啊。”
过了一会儿,吴伟把馒头咽下,又问了一句。
吴桂看了他爸一眼,说了个数;吴伟听了,眼睛不禁睁大了些,嘴唇也抖了几下。
“这么多,这老板靠谱吗?”
一旁的阿圆也有些不敢相信,抓住她儿子的肩膀,问道。
“应该靠谱,阿民向我保证过的。”
“切,上次水泥厂那次,就是阿民介绍你去的吧,最后还不是被骗了?给人家做了四天工,结果呢?哈哈,饭钱都没捞着。”
吴伟说完,忍不住又笑了两声。
“听了他爸的这番话,吴桂有点脸红,不知道该说点啥,只好随手抓起一个馒头,啃两口以掩饰尴尬。
“不过我啊,倒也不是反对你去,只是让你小心点,别老吃亏而已。”
吴伟拍了拍儿子的肩膀,目光柔和。
“阿民那孩子,我和你妈是信得过的,他十五岁就出来工作了,经验还是有的。你想跟着去就去吧,记得擦亮眼睛别被骗,还有注意安全就好。“
“对,想去可以,要注意安全。”
吴伟说完,阿圆也加了一句。
“嗯,我会注意的。”
听了爸妈的话,吴桂心里一暖,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半天才憋出来这几个字。
次日吴桂早早起床,洗漱完毕后来到厨房,熟练地点燃灶火,之后取出昨晚吃剩的馒头,放在锅里热了,配上几根咸菜匆匆下肚;又走到餐桌旁,倒一大杯水,一口喝下,将口中食物残渣冲进胃囊,咽下的凉水挤上来一股气,让他忍不住打个饱嗝。
解决完早餐后,门外传来一阵铃声,吴桂听见后放下水杯朝外看去,发现是刘民到了,赶紧返回房间抄起外套,迅速穿好后跨出家门,走向刘民和他的破单车。
“怎么样,你爸妈有问你哪去了吗?他们没反对吧”
刘民似乎已经忘掉了昨日的不快,语气和表情与往日无异。
“嗯,我大概讲了下,他们没说太多,就叮嘱了几句。”
“那就好。“
刘民点点头,随后扶起单车,坐在前座;等吴桂在后座上坐好,便大力踩动脚踏,破旧的单车顿时发出令人不快的尖锐声响,不太情愿似的向前行进。
。。
用比昨天稍少的时间,两人到了采石场。黎辉早早的等在了门口,一见到两人便大力挥手示意,让两人进板房。两个年轻人进入板房以后,发现房间内多了一位,是个高瘦男人,耳朵上夹根烟,不知道什么牌子;脸上皱纹颇多,鼻子下面有撮油而黑的须,看上去挺整齐,估计是刚刚打理过。
见两人进来,黎辉便介绍起那人;男人叫赵锦,四十五岁,从城里来,是个组长,参加过不少工程,经验丰富。按照黎辉话里的意思,两个年轻人将会进入赵锦的小组,参加工作。
等黎辉介绍完,那人也上前一步,和两个年轻人寒暄了几句,并拍了拍刘民的肩。
“你们两,可要跟着锦叔好好干,说不定还能学到点东西哦!我还有事,先走了,你们就跟着锦叔进去吧。”
等三人熟悉一番,黎辉说了句,之后转身离开板房。
黎辉走后,赵锦带着两人去了工具房,为两人挑选合适的工具和简单的防护设备,之后领着他们进了场区,来到一处较小的山壁下,没多说一句话,立马开始讲解开采石料的方法技巧及各种注意事项,一口气讲了十多分钟,期间不时拿过刘民手中石镐,演示动作;一番讲解下来,时间已经过去大半小时,两个年轻人早已站得汗流浃背,腰酸腿麻,只想一屁股坐下来休息。
“该讲的也就这么多了,你们接下来该做啥就做啥,别偷懒,晚上收工的时候来办公室找我,我给你们结工钱。”
讲完这句,赵锦指了指自己办公室的方向,之后把石镐递给刘民,走向一旁较大的山壁。
“看来这份工不好做啊。”刘民一屁股坐下来,叹了口气。
“毕竟工资多吗,难度高点还是可以接受的。”吴桂也坐下来,看着面前裸露的灰色山壁,表情有点怪。
“咋了你,听傻了?”见到好友的怪异表情,刘民皱起眉头。
“我没事,就是总感觉哪里怪怪的”
“怎么怪法?”
“也没啥,就是觉得把这好端端的山给挖了,怪可惜的,你觉得呢?“
“唔。“
刘民想了一会,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行了,不想这些了,干活吧。“
吴桂拍拍刘民的间,随后起身,拎着镐子朝山壁走去,刘民看着吴桂的背影,撇了撇嘴,也站起来跟在了吴桂后面。
。。
两人又凿了大约三个小时,中间休息了四五次,最终凿出三小堆碎石。刘民招呼来运石头的工人,把石头装车运走,之后拉上吴桂到了饭堂,各自拿来午饭,随便找了张角落的桌子坐下,大口吞咽起食物。数小时的采石工作很是消耗体力,他们吃得很快,十分钟左右便将拿来的食物一扫而光。
吃完午饭后两人找了个阴凉地方,迷迷糊糊睡了半小时,醒来后回到山壁旁重复上午的工作;时间又很快过去了四小时,放工时间到来,周围开始有工人拿着工具往回走。刘民见状,从地上站起,叫上吴桂,一同把石镐放回工具房,随后找到赵锦的办公室,拿到了今天的工钱。
“谢谢锦叔。”刘民和吴桂接过有点皱的钞票,各自都道了声谢。
“工作还适应不?”赵锦叼烟看着两人,问了句。
“有点累,但还能接受。”
“那就好。”赵锦点点头,目光从两人身上移开,转向窗外橘红色的天空。
“好了,你们快回去吧,天不早了。“
“行,那我们先走了。”
刘民咧起嘴,朝赵锦笑笑,转头拉上吴桂走了。
。。。
依旧是太阳落山的时分,两人到了吴桂家门口;吴桂下了车,摆了摆手准备往家里走,没想到却被刘民叫住了。
“阿桂,你明天还去吗?”
“你呢?”
“我肯定是去的,家里就剩我能挣钱。”
吴桂听了,偏过头,望着生锈的铁制院门想了一会,把头转回来。
“去吧,和你一起。”
“好,我明天照常来接你,走了。”
得到肯定答复,刘民笑着摆摆手,踩动单车踏板,逐渐远去。
吴桂却没有急着进屋,而是望着刘民远去的方向,表情有些迷茫。
这份工作最终会带来些什么,他并不知道。
之后的一个星期,两人每天都到石场里去,在那干上一天,天黑才回家。这段时间里,两人逐渐适应这份工作的劳动强度,效率越来越高,赵锦和黎辉见了,私下里夸奖过他们好几次;他两也认识了一些工友,其中不少是从城里来的,在和他们的交谈中,两个年轻人听说了不少新东西,长了不少见识。
不过在他们开始工作后的第九天,一群村民毫无征兆地于正午时分聚集在石场铁门外,举起大小横幅,在一位头戴草帽的老汉的带领下,齐声喊起“滚出村庄”或是“还我家园”之类的口号。
“阿桂,你看那。”在听到口号声后,刘民朝门口看了一眼,随后用力拍了拍吴桂的肩膀。
“咋了?唔,怎么回事?”
“去看看吗?”刘民看向吴桂的眼睛,询问道。
“看起来没好事,你确定?”
“没事,咱跑得快。走嘛,咱一起。“刘民怂恿道。
“唔,好吧。不过,我们是不是该把这个拿上?”
吴桂举起手中石镐,看向刘民。
“啊,有道理,拿着吧,万一出点事还能挡一下。”
刘民点点头,随后拿起自己的石镐,朝大门口走去。
。。。
黎辉站在作为办公室的板房门口,看着铁门外大声抗议的村民,以及大大小小写着“还我土地“、“还我家园”以及“还我安宁”字样的横幅,摇了摇头,叹口气,点了根烟放进嘴里,大口抽起来。
他只不过是接受施工队的委托,在这里开设采石场,为日后发电厂和矿场的建设提供建材,也顺便赚点小钱;征用土地的是上头的人,这群抗议的村民却跑到这里来大吵大闹,弄得他很是憋屈。
“阿辉,怎么办。”
一个声音从右侧传来,黎辉转头看去,是赵锦。
“还能怎么办,耗着呗,和他们解释没用的,一群犟牛,怎么讲也不会听进去。”
“那也比不管不问要好吧,他们这样闹,迟早要出事。”
赵锦说了一句,又担忧地看向铁门的方向。
黎辉没回答,用力吸口烟,几秒后吐出,白色烟雾变幻出奇怪的形状。
“唉,行吧,你找十几个工人来,壮一点的,和我一起过去。”
过了几秒,黎辉开口道。
“你想干嘛?可别把事闹大了。”
赵锦听了,转过头,吃惊地看了黎辉一眼。
“你傻啊,我一个人过去,万一谈不拢,把我打死了怎么办,总得找点人跟着吧。”
“好,这个可以,我给你找,但你记住,能别打就别打。”
“行行行,我答应你,去找人吧。”
黎辉扬扬手,转头继续抽烟,赵锦则是又看了门外的村民一眼,之后快步走开,找人去了。
。。。
刘民和吴桂两个走到大门口,正好听见黎辉和那草帽老汉的对话。
“你们这群土匪,抢了我们的地,还把这里弄得乌烟瘴气,你们会遭天谴的!”
一个戴草帽的老汉指着黎辉,扯着嗓子大声喊叫着,满脸通红,额头有根根青筋爆出,很是吓人。
“阿伯,你冷静点,我们没要占你家地,我们这只是挖石头的,没要占你家的地。”
黎辉摊开双手,脸上的表情很是无奈。
“呵,你们肯定是一伙的!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们这石头要拿来干什么!还有,你们把这附近搞得乌烟瘴气,那石灰飘进村子里,掉进河里,弄得到处脏兮兮的,你们要负责任!”
“阿伯,你讲道理好不好?我们只是收钱干活!还有这挖石头肯定有灰尘的啦!我们已经尽量减少扬尘了,但这不可能完全没有好吧。”
赵锦听了老伯的话,忍不住走前一步,大声说了句。
“你放屁,好端端的山给你们挖成这般模样,好端端的地方给你们搞成这样,你们就是土匪!乡亲们,这群土匪占了我们的土地,毁了我们的山,弄脏了我们的河!咱一起进去,把他们的东西砸了,把他们赶走!”
老汉没有理会赵锦的话,转头招呼着那群村民一起用力推铁门;黎辉和赵锦见了,赶紧和那十几个工人一起抵住铁门,可惜村民人数众多,足足七八十个,纵使那十几个工人身强体壮,铁门还是被彻底推开。
村民们一拥而入,大多数人手上举起方才捡的石块,用力朝工人们扔去,还有一部分人亮出带来的木棒,火棍等钝器,疯了似的朝工人们冲去;工人们也不甘示弱,举起石镐和铲子等物还击,并围成一个圈,将黎辉和赵锦护在里头,朝着其他工人聚集的地方移动。
吴桂和刘民本想躲在一旁看热闹,却不慎被几个村民发现,立即提起“武器”追赶,或是捡起石块扔来;两人被吓了一跳,急忙逃跑。
“喂,怎么办?”吴桂边逃跑,边朝一旁的刘民喊话。
“咱去单车那,骑车跑!”
刘民想了几秒,有了主意。、
于是两人立马调转逃跑方向,往停放单车的地点跑去,但那挺远,到他们骑上单车,逃出石场,摆脱追击的时候,两人都已经被石头砸了好几下,身上沾满石灰,脏得可以。
“怎么办,我们该去哪?”
骑出一段路以后,刘民问道。
“先回家吧,短时间内肯定没法开工了。”
“好。”
刘民听了,调转方向往吴桂家骑。此刻阳光灿烂,采石场的上空却是烟尘弥漫。吴桂看着这烟尘,脑中响起那老伯的声音。
“阿民,你觉得那老伯的话有没有道理。“
吴桂拍打刘民的后背,问道。
“我没想过啊,那些征地什么的我不太清楚,但他别的话确实不假。“
“哪些?“
“就那几句弄脏了河之类的。你不觉得,这采石场开了以后,村里那条河的水脏了不少吗?
“好像是有点。“吴桂点点头
“这水脏了,采石场那群管事的得负责任,你知道吗?我前几天和一个工人聊天,他说那些加工石头产生的废料,为了省钱,都被倒河里去了。 “
刘民没有回头,语气平淡,仿佛这事没多大。
“就没人管这事?”
“谁会管?这采石场就是上面批的,谁去投诉都没用,大家都想赚钱。”
刘民说完,叹了口气,继续埋头骑车。
吴桂听了这话,没说什么,只是看着半空的烟尘,在到家之前,一言未发。
。。。
吴桂走进家门的时候,他爸妈正坐在饭桌前,准备吃饭;他妈看见他那灰头土脸的样子,吃了一惊,好几秒后才记得合上嘴吧。
“这个点就回来了?怎么还弄得一身灰?土堆里打滚去了?”
回过神来,阿圆看着自己的儿子,一口气抛出三个问题。
“工地出了点事,等下和你们说,我先洗洗。”
吴桂丢下这句话,径直进了厕所,拿出一个盆来,走到院子压水井旁打了盆水,脱掉衣服,花七八分钟洗了洗沾满灰身子和脸,而后回到房间,用毛巾把水擦干,换了件干净衣服;穿衣服的时候不小心碰到手臂,一阵钝痛传来,他低头查看,发现手臂处有一大块淤青,估计是被那群村民用石头砸的,好在就这么一块。
“儿子,你吃饭没?”
在他低头查看手臂的时候,他妈的声音传来。
“没呢妈,给我随便拿点就行。”
“行。”
。。。
吴桂给手臂涂好药油,从房里出来,走到餐桌旁坐下;他妈递过来一个馒头,他接过,发现是热的。
“工地出啥事了,搞得灰头土脸的?跟前段时间那鸟似的。”
递完馒头,阿圆问了一句。
“事情倒不复杂,就是一群村民突然间跑到工地门口抗议,把工地大门推开了,和咱们打了起来。”
“闹得这么严重?哎,你没弄到哪吧?”
“没事,我和阿民发现不对劲,赶紧跑了,就是跑的时候胳膊磕了下。”
吴桂伸出手臂,露出淤青;阿圆看了眼,皱了皱眉头。
“阿桂啊,你当时有没有听到,那群人在抗议些啥?“
吴伟忽然放下吃了一半的馒头,看向吴桂。
“唔,好像是说什么自家的地被占了之类的。”
“那我大概明白怎么回事了。”
“啊?爸你知道?”
吴桂收回手臂,有些吃惊地看着他爸。
“唉,其实你这事,和那矿场有关。”
吴伟清了清嗓子,声音压低了些。
“为了办这矿场,上头不停地征地,我这几天听到一些消息,说是矿场周围那几条村子,已经被收了不少地皮,走了不少人家。“
“啊,这么大的事情,我居然没怎么听说过。”
“还有更大的呢,我前几天不知道听到谁再说,咱们这条村子,也开始有上头的工作人员下来谈合同了。”
这话有如一道响雷,把吴桂和阿圆惊得呆住两三秒。
“吴伟,你这家伙怎么不早说?”
回过神来,阿圆骂了一句。
“我之前还不太确定嘛。”
吴伟瞥了阿圆一眼,抓起馒头继续吃起来。
“爸,要是他们真要收走我们的地,我们该怎么办?”
吴桂想了一会,看着他爸问了句。
吴伟没有马上回答,缓慢地咀嚼着嘴里的馒头,十几秒才将其咽下,又端起粥碗,喝了一口。
“我还没有想好,但你们放心,我们肯定有去处就是了。”
。。。
吃完午饭,吴桂去了刘民家一趟,商量第二天是否回采石场工作,不过刘民家不知为何大门紧锁,空无一人。见此情景,吴桂只好作罢,原路返回家中,帮助母亲准备晚饭;晚饭过后吴桂突然感到异常疲惫,浑身上下如同要散架一般绵软无力,和母亲说过之后,便提前回到房间,脱衣上床。他本还想打开床头灯,拿本东西看看再睡,可头一沾枕头,铅块般厚重的睡意便朝他压来,将他的意识拖入黑暗的深渊。
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
吴桂回过神来时,正位于一块荒地的正中,面前是中等大小的山包和茂密的山林,阳关灿烂,拂过皮肤的风清凉干燥,偶尔还有鸟叫声传入耳洞。
他下意识朝面前山林前进,大约三五分钟后踏入山林,林中光线暗下不少,温度也比外部略低,不过鸟叫声陡然增大,种类也增多,一时有如交响乐曲,悦耳动听。
吴桂本想闭目欣赏,不料前方枝桠之间闪出一只鸟儿,他定睛看去,是只山雀,和自家老树上那窝一模一样的山雀。
那山雀飞近,在吴桂头顶上方盘旋,速度不快,忽高忽低,嘴里不时发出悦耳鸣叫声,不知是否在表达欢迎,但起码没有恶意。吴桂伸出左手,那山雀似乎会意,降落在他手背之上,小爪子轻轻扣住他的皮肤,收起翅膀,小黑眼珠盯着他。
但在吴桂欲要伸出右手,抚摸那山雀毛发之时,一声爆响传来,吓得他捂起耳朵。山雀也受了惊吓,大叫着飞走,不料又来一声爆响,那山雀应声坠地,羽毛间丝丝红色浮现。吴桂从惊吓中回过神,转头朝向声音来源,只见一群带着面具的人踏进密林,手中无不持有猎枪,领头那人的枪口,正冒着丝丝白气。
吴桂走上前去,欲要抓住那人手臂理论,不料他的手掌直接穿过那人身体,无法碰到那人,那人也似乎无法觉察他的存在,继续举起猎枪,瞄准后射击;周围其他人也是如此,一时之间,枪声盖过悦耳鸟叫,火药味充斥密林,物体坠地的声音接连响起。
不知是否是被同类的死亡所激怒,附近树上突然出现大量毛色相同的山雀,接连朝那群面具人冲去,用尖嘴和爪子进行攻击,可惜山雀们身形太小,力量也小,无法造成伤害,反倒成了活靶子,一时间死伤惨重。
吴桂尝试大声吼叫,阻止眼前杀戮行为,不料开口前一刻喉咙一紧,无法发声,回过神来时手中一重,似乎多了某样物品。他低头看去,是猎枪,与那帮人手中所持,一模一样的猎枪。他想把猎枪丢掉,阻止周围其他人的行为,不过这身体不听使唤,反而举起猎枪,接连扣动扳机,两声爆响过后,又一只山雀坠地。
吴桂惊慌起来,不知所措,脑子里似有热浪翻腾;他想停下动作,却无法控制这副拿着猎枪的身体;尽管开枪射击不是他的意愿,他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只只山雀死在自己枪下,自己则无能为力,痛苦不已。
过了良久,枪声止息,鸟鸣也止息,人群停下脚步,呆立不动。
吴桂回过神来,细细聆听。
林中只剩风声。
。。。
吴桂猛然睁开眼睛,大口喘息,心脏在胸腔内剧烈跳动,几乎破皮而出,好一阵子才逐渐平稳;不多时一阵风吹来,额头有阵阵凉意,他用手一摸,是湿润而黏腻的触感。
用手背揩去额头汗水后,吴桂翻身下床,摸索着走到餐桌旁,抓起水壶倒出一大杯水一饮而尽;可喉头干涩感依旧,只好再倒出一杯,缓缓喝下,干涩感才消失,心情也逐渐平静下来。
放下水壶,折回房间躺下,他打算重新沉入睡眠。可一闭上眼,梦境的内容便清晰无比,毫无遗漏地在脑海中重演,山雀凄惨的死状和猎枪枪口的白烟也会再次在脑海中出现。他摇头叹息,起身下床,轻声走到屋外,环顾四周,想找到某个与众不同的物件,让自己暂时忘却那梦境。
然此刻大雾正浓。
。。。
第二天一早,吴桂照例醒了,简单洗漱并吃过早餐以后,他出了门,朝刘民家走去;采石场的情况他还一无所知,在他眼里,眼下知道相关消息并能随意询问的,只有刘民一个人。
不料准备到家门口的时候,刘民推着那辆破单车,正从屋子里出来。
“哎,你要去哪?”吴桂喊了一声。
刘民抬头,看见是吴桂,眨了眨眼睛。
“正好想去找你,来,先进来。”
刘民把单车靠在门边,带着吴桂进了屋,一起在餐桌旁坐下。
“你是来问采石场的事吧。”
“嗯。”
“采石场暂时封了,没有说啥时候解封,辉哥和锦叔那天被打伤了,送进了城里的医院,估计现在还在里面躺着。”
“那其他的工人,和那些村民呢?”
刘民没有立即回答,反倒深深看了吴桂一眼,眼神中带有难以准确形容的情绪,些许悲哀,或者还有些许恐惧。
“工人们倒没什么事,有几个受了点小伤,不过那群村民,死了几个。”
“死了?怎么会。。。。。。”
吴桂紧张起来。
“有一个据说是被石镐打到头,另外的,是在追人的时候,被突然掉下来的石头砸了。”
刘民说完,别过头去,叹了口气;吴桂绷紧的身体软了下去,表情有些落寞。
两人许久没有言语,陷入沉默;,远处偶尔传来牛或骡子叫唤的声响,在屋里回荡。
“对了,还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一声。”
良久之后,刘民打破沉默。
“唔,我在听。”
“上面的人,昨天晚上过来,和我谈好了合同,我家这地,要被收走了。”
“啊?怎么这么快?”
“嗯,他们说,这里以后要建矿工们的住处。”
“你怎么这么快就答应了,他们给很多钱吗?”
吴桂皱起眉头。
“没,钱不多,但我有别的原因,急着走,而且迟早都是要走的。”
“啥原因?”
“我妈病了。”
刘民声音变哑,头低下去,眼睛红红的。
“怎么回事,阿姨她怎么会。。”
“前段时间她就说胃不舒服,我当时就想带她去看看,可是一直没时间;结果我昨晚回来的时候,她疼的在床上直叫唤,但昨天太晚了,卫生所都关门了,我就只能煮了点粥,让她吃了,起码能好受点。
刘民揉揉眼睛,抬起头来。
“她这病,我感觉得上城里的医院才有的看,可昨晚她睡了以后,我数了数自己身上的钱,根本就不够带她上医院的;不过正好那群人过来和我谈合同,钱也带来了,我想虽然不能这么草率,但也不能苦着我妈啊,于是我就签了。。“
“那,你把地卖了,你们以后住哪里?”
“我昨晚想过了,先带我妈上医院,再在城里找间小房子,能装下我们俩就行的那种。之后我再去打工,应该能养活我和我妈。”
刘民盯着吴桂,话语没有丝毫的停顿,那不算大的眼睛里,闪着坚定的光。
吴桂看着面前的好友,顿时说不出话来,以前在他眼里有点吊儿郎当的刘民,此刻似乎变得不一样了。
“唉,既然你决定进城,那就要小心点,照顾好自己,还有你妈。”
吴桂叹了口气,拍了拍面前好友的肩膀。
“嗯。”
刘民点头,看了吴桂一眼,
“那没有别的事的话,我走了。”
吴桂站起,转身朝门外走去,不过走到门口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回过头来。
“对了,你要走的时候,跟我说一声,我或许能帮上点忙。”
“嗯,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
自这天以后,吴桂再没回过采石场——尽管它已重新开放;毕竟没有一定要回去的理由;且自那场梦境之后,他对于这份工作已产生莫名的抵触感,原因很模糊,被罩在厚纱布里似的,说不清楚,只能感受到个大概。
而在半个月后的一天,刘民到了吴桂家门口,是来道别的。
“要走了?”吴桂看着刘民憔悴的脸,尽力挤出个笑容。
“要走了。”
刘民站在新买的三轮车旁,右手撑住车架,看向车斗里那躺在行礼堆中的消瘦妇人——他那正被疾病折磨的母亲。
“我妈的病重了不少,不能再拖了。”
“阿姨会没事的,你不用太担心;在城里,要小心一点,安顿下来了,寄封信来告诉我。”吴桂走上前,拍了拍自己好友的肩膀,忍不住嘱托一句。
“嗯,我会的。”
刘民举起拳头,轻轻捶了下吴桂的胸口,随后转身坐上前座,踩动踏板,三轮车发出令人不适的尖锐声音,不情愿似的向前移动。
吴桂一直站在原地,目送着好友远去,然此刻正值清晨,晨雾仍未散尽,淡黄色晨光透过薄雾,轻纱一般,将周围目力所及的一切紧紧笼罩。刘民还没把三轮车骑出几十米远,吴桂却已难觅其踪影,蓝绿色的车体有如水滴,融进这薄雾,无声无息,无影无踪。
看不见三轮车以后,吴桂走回院子,却没有进屋,而是坐在门前台阶上,望着被阳光染成淡黄色的晨雾,一言不发。
不知为何,他有种预感,自己以后很难再见到刘民了。
而他自己,也可能在不久的将来,和刘民一样离开这里。
。。。
半年的时间很快过去,浴盆漏水那般,迅速而悄无声息,没有什么波澜。这段时间里,吴桂既没听到上头要收走自家土地的消息——这让他有些庆幸,不过隔壁村的人走了七八成——也没收到从城里来的,收信人处写着“吴桂”二字的信件;一切似乎都回到了从前,只是身边没了刘民。
吴桂也曾感到奇怪,感到焦急,不知道刘民为何一直杳无音讯,甚至有过去城里找他的想法,不过很快打消念头,毕竟城市太大,人太多,想要找到他太不容易。
但不知是巧合还是其他原因,刘民的消息在不久后传进了他的耳朵。
那天天气很不好,雨下的挺大,黄豆大的雨点砸在身上甚至会有轻微痛感,天相当黑,和夏天六点多钟的天空无异;没有一丝风,空气温热而富含水分,吸进肺里令人不适;雨云层层叠叠,像是要闷死这片土地那样,连一丝缝隙也没留下。
吴桂正从集上回来,走到半路天上就下起了大雨,他没带伞,只好窜进路旁餐馆,坐在离门口最近的餐桌旁看着门外阴沉的天空,盼着雨停。
他的侧后方坐着两个男人,正聊着天,声音不大;他一开始也没注意那两人,然而过了一会,那两人聊天的内容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没敢转头看,只是默默听着。
。。。
“哎,你知道吗,上个星期我在城里医院看病的时候,遇见村西头那个刘民了。”
一个尖细的声音说道。
“哦?就那个亲爹失踪的?他怎么到医院去了。”
回答的人声音低沉的多。
“好像是他妈病了,但什么病不清楚,我看到他的时候,他趴在张病床上面,哭得挺厉害,那床上躺了他妈,脸白的吓人,也没一点反应,估计已经没了。”
“啊,这样吗?那他也怪可怜的。”
低沉声音的主人回了一句,语气却挺平淡。
“还没完哩,昨天我又去了趟医院,又看见他了。”
“啊?他还在医院里?”
“不不不。。”
那尖细声音的主人停顿了一下,估计是咽了口口水。
“我是在去医院的路上看见他的,他当时坐在天桥底下,驼着背,脸又黑又脏,衣服也是,手里提着个破布袋子,眼睛盯着地上,好像在发呆。我本来想走过去看看咋回事,没想到他抬头看见了我,然后慌慌张张跑了,跟贼一样。”
“他怎么混成这样了?”
“鬼才知道哩,估计手里的钱都给他妈看病去了。。。”
那声音尖细的人滔滔不绝地说着,似乎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不过吴桂没有再听下去,而是起身推开店门,冲进了大雨里。
。。
在大雨中行走一段时间以后,吴桂感到浑身发凉,这本是正常现象,毕竟雨水温度不高;可这凉意似乎不仅仅来自于外部,而是从身体深处传出,直至表皮。
他不禁打了个寒战。
体内凉意产生的原因他并不清楚,刘民的遭遇或者是因素之一;毕竟他无法想象那个曾经自信乐观,十五岁便进厂工作独自赚钱养家的坚强青年,会流落街头,甚至无法直面同村的乡亲。
究竟是何种力量,才会将如此坚韧的人,摧残成这般模样?
吴桂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
不多时雨势愈加猛烈,风也刮起来,吹得雨滴到处乱飞,好几次把吴桂弄得睁不开眼;无奈之下,只好再次找地方避雨;所幸不远处有一铁皮棚子,足以让他暂时避雨。
可没站几分钟,嘈杂雨声中混入一声鸟叫,声音不大,却足以引起注意;吴桂转头,看向声音来处,很快便发现离他不足十米远的地方,有只鸟儿在雨中艰难前进,定睛再看去,是那只上次闯进家里的,脸上有着白斑的山雀。
山雀努力试图飞起,可风实在太大,雨势又猛烈,尝试几次依旧没有成功,且每次都重重摔在地上。第五次失败后,那山雀身上黄色羽毛满是脏污,走路姿势变得奇怪起来,看来脚上已受了伤。
见此情景,吴桂不禁走出避雨的棚子,朝那山雀走去,想要查看其情况;然而那山雀见了吴桂,像是遇见爱抓鸟的野猫那般,扑扇着翅膀朝前狂窜,没等吴桂看清楚,便消失在路旁田地间,不见踪影。
目睹山雀的反应以后,吴桂呆立在原地,双眼朝向山雀消失的方向;在他的脑海中,一个模糊但熟悉的身影闪过。
他想起那人口中的刘民。
。。。
不知是因淋了雨,还是某些难以解释的原因,吴桂回家以后大病一场,发高烧,三天没下来床,把他妈吓了一跳。在这三天里,吴桂每天所做的,除了上厕所和进食喝药,就是长时间的昏睡,且是无梦的昏睡;有时也会陷入半梦半醒的状态,只是很少。不过在第三天的下午,在他再次陷入半梦半醒之时,他听到了父亲和某人的对话。他并没有听清对话的内容,只是听见父亲的语气并不友好,以及另一个声音说出的,“搬走“,“征用”之类的词语,他尝试集中精神去听对话内容,无奈脑袋昏昏沉沉,怎样努力都无济于事,最终也只能无奈陷入昏睡。
当天晚上,吴桂的病情好转不少,成功下了床,来到餐桌前坐下,打算和父母一起吃晚饭,坐下时吴桂无意瞥一眼父亲,发现他的脸色并不太好。
“儿子,好点了吧。”
阿圆摸了摸吴桂的额头,确认他没有再发烧,安下心来。
“嗯。”吴桂应了一声,没有多说什么,捧起面前饭碗喝了一大口面汤。
“阿桂,我有些事要告诉你。”
吴桂刚放下碗,一直沉着脸的吴伟开口了。
“爸,你说吧,我听着。”
吴伟转头看看自己的妻子阿圆,又把头转回来,目光朝向吴桂。
“我们要搬走了,月底就走,你也做做准备。”
吴桂愣了一下,一时半会不知道该作出何种反应,尽管他预感自己很可能要走,但结果摆在自己面前时,还是有点难以接受。
“我们去哪?”
吴桂咽了口口水,问道。
“去城里,我和你妈打算开家小卖部,明天我和你妈就去看店面,田没有了,人还得吃饭。”
“那,我们什么时候走。“
“下个星期天,时间挺紧的,你也要收拾收拾东西了。“
“嗯,我知道了。“
吴桂应了一声,埋头吃起面条,直到吃完晚饭,没再说一句话。
吃完晚饭以后吴桂立马进了房间,躺在床上闭起双眼;他仍无法接受被迫离开家乡的事实,烦闷与委屈在脑中翻滚,难以消解。于是他选择立马入睡来暂时忘记不快,尽管在目前的情形下入睡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
不过他很幸运,准确来说是不幸中的万幸,睡意一反常态,涨潮一般袭来,将他拖入无梦的深眠。
。。。
之后的几天里吴桂异常忙碌,家里的东西很多,清理出来很花时间。这几天里除了吃饭睡觉上厕所,吴桂几乎都在搬运各种家具和物品,把它们装上雇来的三轮车,运到租好的新房子里去。
搬东西显然很累,每天吃完晚饭,他都一头扎进房间,爬到床上倒头就睡,再醒来时已是第二天早上。但这也有好处,几天的忙碌让他心里的烦闷与委屈消解不少,也让他逐渐接受了被迫离开家乡这一残酷事实。
离开的日子也很快到来。
那天中午,吴桂把最后一件家具放好在雇来的三轮车上,随后拍了拍车屁股,三轮车夫听见了声音,用力踩动踏板,载着满满一车家具离去。
吴桂看着三轮车消失在拐角,之后转过头来,却发现一群带着安全帽的工人拿着各式工具进了屋。
“爸,他们是谁。”
吴桂走到吴伟身边,指着那群工人问道。
“是拆迁队,今天说是来看看。行了,已经不关我们的事了,走吧。“
吴伟拍拍吴桂的肩,转身上了雇来的车子,吴桂第一时间没有过去,而是看了几眼自己生活了二十年的老房子,但最终还是转身跟在了吴伟后面上了车。
“咋了儿子,舍不得吗?“
看着吴桂有些落寞的表情,吴伟挤出个微笑,问道。
“有点。”
“唉,我心里也不太好受,毕竟在这住了大半辈子,突然就走了,怪舍不得的。”
吴伟正说着,不料后方突然传来山雀尖利的鸣叫声,吴桂扭头往回看,发现家门口那棵老树已轰然倒下,两三只山雀飞出来,在院子上空盘旋,大声鸣叫。
“爸,树怎么被砍了?“
“估计是太占地方。”
吴伟探出头去,眯起眼看了看。
“那,那窝鸟怎么办?“
吴桂看向盘旋的山雀,问道。
“没办法,只能走了,它们应该会换个地方建巢吧。“
吴伟说着,把身子缩回车里,从衣服口袋里摸出包烟,抽出一根用打火机点上,吸了几口。
“那它们还会回来吗?”
“不知道。”
吴伟摇摇头,两指夹住香烟,移到车厢外边抖了抖烟灰,又重新放进嘴里继续吸。
吴桂看向那群山雀,发现它们已没有在院子上空盘旋,而是调了个头,往远离村庄的方向飞去;此时正值阴天,村庄上空烟尘弥漫,有如薄纱,山雀们飞入烟尘之中,身影突然逐渐消失,像是被烟尘吞噬。
山雀们的身影消失以后,吴桂收回目光,坐在车厢里,低头闭目,在心里缓缓问出一个问题:
“会回来吗?”
可惜这问题没人可以解答,回应他的,只有车轮碾过砂石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