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琼果,中华母亲泉——或众生的冈加却巴(上)
文/古岳
油灯飘摇成不朽的相思。
眸子温柔如宁静的港湾。
留下了一片思念,走向高原时才知道带上的也是一片思念。
站在唐古拉、巴颜喀拉的白头上,俯视脚下的苍茫大地。心想,悠悠岁月就是那一支自天地相接处款款飘来的古歌吗?
天空里有一只鹰在高高地飞,它似乎在苍天之下成为一种启示,一种思考。那是生命永恒的风景,还是苦难人生的诠注?
那时,江河正从你脚下的土地上一点一滴、涓涓潺潺地涌出,慢慢地汇聚成一泓碧水,一条小溪,又慢慢地汇聚着另一泓碧水,另一条小溪。慢慢地留下一片湖泊,一汪清泉,成为一条大江,一条大河。披着阳光,披着风雨,从草地,从雪原,从森林,从十万大山之间,奔腾着,咆哮着,向远方奔流而去。茫茫苍苍,宛如这块高大陆的面颊上滚落的行行清泪,又仿佛是她高傲的头颅上披散的长发。
哦,让那只鹰伴随我吧。
让那支古歌伴随我吧。
我唯一的愿望是也变作一粒水珠,随那洪流一同奔向远方,去追寻它一路失落的梦,去聆听它千万年吟唱不已的歌。便觉着自己的生命也像一条河,也从那里发源,也从那里开始人生的旅程。其实,源于斯者,又何止是我的生命,站在那源头之上,就有一种站在万物之源上的感觉。
那是个美丽的黄昏。我看见一个藏家女子穿着拖地的袍子,披着长发,弓着身背一桶源头之水,缓缓走向一座山岗,脚边跟着一条牧犬。当她站在那山岗上时,夕阳最后的一抹余晖就从她身上辉煌地泻落了。
远远望去,那整个一座山岗内在的全部力量好像都凝聚到了她的背上。那硕大的木桶就在她背上高高耸立,直抵苍穹,好像整个天空都是靠她支撑着。离她不远处,一顶牛毛帐篷里已飘着炊烟,她背了那水回去后,就会用它烧成饭,烧成奶茶。然后,那水就会变成血液,变成生命之源。
我看着她站在那山岗上,和天地连为一体,阳光自她身上泻落,江河自她脚下流出,便觉得我好像不是在看一个普通的背水藏女,而是在捧读一页真实的神话。她站在那里,好像是万物的中心,她背上那个硕大的木桶里满装着的源头之水好像就是万物之源,天地、岁月、光明、江河,好像都从那桶里开始。而我则好像是从那桶里不慎滴落的一粒水珠。
闭目遐想,仿佛已步入幻境。冥冥之中,我已置身我之外,看着我自己。看着我自己时,真好像看着一粒水珠。只见它渺小的身躯晶莹剔透,映着天地日月,映着宇宙万物,映着那女人背上高耸的木桶。
这是我写于30年前的一篇小散文,全文不足千字,标题只有一个字:《源》,发表在1992年2月号的《民族文学》上。这是此生我对三江源的一次深情书写,文字稚嫩,然情真意切,是一种表白,像情书。此后,这样的书写和表达就没有间断过,前些年,我出的一本书,书名就叫《写给三江源的情书》——这是一封长达28万言的情书!
在我心里,源是神圣的,尤其是长江、黄河、澜沧江这等江河的源头,尤其江河最初汹涌的那些源泉。只要写三江源,写中华母亲河的源头,也只能从最初的源泉写起。只有这样,意气和思绪也才会像一条河流一样顺畅。
从源头开始,从第一个源泉汹涌的地方开始,像是一个出发仪式。
一个当地藏族人要从源头启程去远行,他一定会选一个源泉,在那里煨桑,点灯,献上净水,行出发前的祭拜仪式,表达对源泉的感恩和敬意。尔后,才上路。走很远了,还会回头张望。即便那源泉已经看不见了,他也会依然回眸,因为,源头还在那里。
无论是才仁谷那条小溪,还是莫曲以及刚刚去过的雅曲、君曲,均属长江南源当曲流域。汉语世界,一般在写到这些河流时,都习惯性地在“曲”字后面又赘一“河”字,实属多余。藏语中的“曲”,泛指水,也是“河”的本义。像渭水、汉水、黑水、赤水、湟水,后面的“水”就是“河”一样。
作为世界第三大长河、中国第一大河,从源区到入海口,长江有很多名字。它有三个主要源流,也都分别有名字,由南向北,分别是当曲、沱沱河、楚玛尔河(有的河段也写成曲麻河,都是一个意思)。当地历史上,一直视当曲源头为长江正源,后来水利部长江水利委员会确定的长江正源是沱沱河源头各拉丹东,最近的科学考察又倾向于当曲。当曲在囊极巴陇与沱沱河汇合之后,流经整个玉树境内时,都叫通天河。
通天河与巴塘河汇合,出玉树,进入川藏交界处,始称金沙江。至宜宾与岷江汇合之后才称长江,也有别名,宜宾至宜昌段称川江,南京至入海口又称扬子江。但它们都是长江。
不像长江,出了源区大野,黄河一个名字纵贯上下。但在源区也是另有名字的,干流叫玛曲,源流也分别有名字,由西南而东北,依次是卡日曲、约古宗列曲、玛曲曲果。有关黄河正源的争论和更替一直在卡日曲和约古宗列曲之间展开,最近的科学考察得出的结论却是那扎陇查河,那是卡日曲上游源流,也就是说,卡日曲还有上源。约古宗列曲和卡日曲都在巴颜喀拉西北端的雅拉达泽山前,一在北,一在南。黄河,在流经整个巴颜喀拉山麓大草原时,都叫玛曲。出了河曲草原,往下,都叫黄河。
澜沧江在源区也不叫这名字,而叫杂曲(亦称扎曲),出了青藏才叫澜沧江,出国境流经老挝、缅甸、泰国、柬埔寨和越南时,叫湄公河。几条源流也分别另有名字,主要有两条。按当地说法,澜沧江一直有两个源头,一是源于吉富山的扎阿曲,一是源于扎那日根山的扎那曲。扎阿曲也由谷涌曲、曲通涌曲等10条支流汇合而成,扎那曲由加果空桑贡玛、扎加陇昌、陇毛那扎、索木曲等7条支流汇合而成。
从最新科考得出的数据看,无论是长度和流量,还是流域面积,源于吉富山的扎阿曲都在扎那曲之上,两条源流汇合成杂曲。
无论长江、黄河、澜沧江,它们的每一条源流、支流又有很多更小的支流,每一条小支流又有很多更小的源流,还有数不清的源泉。在当地藏族民众心里,那无数的源泉才是江河真正的源头——源。
源,水流开始的地方。
源,以初始和本源的伦理指向启示于自然万物以及生命。
源,于一条河流,当属地理坐标,于精神文化层面,却有着更丰富的涵盖指向。
依照陈独秀在《小学识字课本》中的解释,源,古作“原”。“原”字下面是一个“泉”。“泉”字在甲骨文中的写法,“像水从山穴石隙中涓涓流出之形。说文云:泉,水原也”。
藏文化学者、好友文扎致力于“源”文化研究,曾有幸与他讨论“源”之要义,受益匪浅。根据文扎兄的诠释,如果把整个青藏高原都看做是一个“源”——“众水始所出之百源”,那么这个“源”,至少应该有这样几层意思。
第一层意思,源本身的含义,是水之本,是起始,是诞生,是元点。
第二层意思,因为亚洲大陆众多重要河流均源于青藏高原的缘故,整个青藏高原就是一个源,众水之源。于地球万物——在当地藏族人心里,青藏高原是一座宝塔,是一座坛城,一个曼陀罗。
第三层意思,因为水是滋养自然万物的生命之源,无比珍贵,所以,所有江河的源头也都无比神圣,理应满怀敬畏。而青藏高原是无数源头的诞生地,整个地球,再也找不到第二个这样的地方,神圣庄严,至高无上,更当满怀敬畏。
第四层意思,因为世代栖居于斯的藏民族信奉众生平等的缘故,文化基因中原本就包含了对源的尊崇和敬仰,并行祭拜之礼,使其成为民族生活习俗和精神信仰的重要组成部分,是伦理体系和价值观念的基础。
每一个源泉都有自己的名字,所有源泉在藏语中还有一个统一的名字,堪称敬畏之称:琼果。可直译为“源泉”。一般说到“琼果”时都喜欢加上“阿妈”两个字,说成“琼果阿妈”。这几个字,翻译成汉语,就是母亲泉。“源”在藏民族精魂血脉中重要神圣的地位由此可见。
而从中国汉文化传统细加辨识,对“水”之德品自古礼赞有加,对“源”之功德更是尊崇备至。老子说:“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讲的是水的品性之至善、德行之至纯。
老子说:“虚而不屈,动而愈出。多言数穷,不如守冲。”又说:“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少则得,多则惑。”讲的又何尝不是水的品行与德操呢?也是在说,水动与静的形态、盈与虚的淡泊境界,以及曲与枉、洼与敝、少与多的运势变幻。
这里说的也是水,水所有的形态变幻都在里面。也说水的造化,水能去垢除污,洁净群秽,净化万物,让世界变得干净。
翻开《道德经》,水无处不在,水的形态、水的品行、水的仁慈和纯善都化作了无形或有形的道。水至善至柔,微则无声,巨则汹涌,不争与万物而又容纳万物、滋养万物,故几于道。
水缘何从山顶流向山下——水往低处流,因为山下有空谷。
透彻了水的品性之后,老子表达了一层意思,水要是装在一个容器里,或让其充盈一片洼地或水坝之内,无论它有多大多深,都有满的时候,其容量再大也是有数的,均可度量。而充盈之后,盛满之后它就会溢出,就会流淌。
唯“源”不可估量。只要有不竭之源泉,水就会源源不断,就会汹涌不止,就会不舍昼夜,万古流淌,滋养万物。
如果世上没有水,生命万物将不复存在,水之于自然万物无比珍贵!而如果天下众水没有源头活水的补给,它也成了无本无源之水,即使有再多的水也会干涸。所以,中国自古倡导“饮水思源”的思想,它强调的是知恩图报的伦理指向,是对“源”的感恩珍视和崇尚。
陈荣捷说,颇堪玩味的是,初期的印度人将水与创造联结在一起;希腊人则视之为自然的现象;古代中国哲学家,不管是老子或孔子,则宁可从中寻得道德的训示。这些不同的进路,分别形成了印度、西方与东亚不同的文化特色。
的确,从古印度、古希腊、古中国人对水的认知上,就能看出人类几大古老文明的鲜明特色,但是,老子不仅仅是从水的认知中寻找道德的启示。老子有更高远的追寻,《道德经》的视野不仅限于人类世俗的道德层面,更在于自然万物所遵循的真理法则,在于宇宙万物的伦理秩序,在于悲悯,在于“道”,更在于“自然”。
所以,老子还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老子把“道”摆在天地之上的崇高位置,却把“自然”置于道之上,置于最顶端。这个“自然”,不只是地球生态意义上的自然,而是终极意义上的自然,至少应该涵盖了整个宇宙所以如此精妙的哲学乃至伦理观照。
中国古代先贤中,最接近老子思想的是庄子,其所思所想也几于道,直抵万物本源。庄子曰:“天地虽大,其化均也;万物虽多,其治一也。”强调的是天地运行变化的平衡和万物各得其所的一致规律。我们现在所说人与自然的和谐,其实就是古人说的,天人合一或天地人和。
庄子甚至遥望过昆仑:“黄帝游乎赤水以北,登乎昆仑之丘而南望。还归,遗其玄珠。”说黄帝登上昆仑向南方看了一眼,结果将自己的玄珠给丢了。便相继派人去找,前面三个人都没找到,直到第四个人罔终于把玄珠找回来了。黄帝感到很奇怪,问罔,他们都找不到,你为何能找到呢?
后世多纠缠于昆仑是否在今天的赤水以北,然庄子所谓赤水也许并非今云贵之赤水(吾不纠缠),其本意亦并不在玄珠,而在借以言他。我的本意也不在玄珠,而在昆仑。庄子能望见昆仑,当亦想见过大江大河之源出。
我更在意的是,无论老子还是庄子,其目光分明已经伸向万物的本源,融合人类智慧与万物慈悲的无量功德,启示于造化的根本,昭示于久远的未来。
我觉得,从这样一个高度去瞻望或注目三江源,不仅值得,也是必要的。
无论长江、黄河还是澜沧江,对东方人类文明的意义都无可替代。而在它们万古奔流的背后,都有一个共同的源头——三江源。
我第一次听到“琼果阿妈”这个名字,是在长江源区的君曲草原。
君曲是一条以野驴之名命名的河流,长江源流,河岸草原也叫君曲。
那次江源行采访组在《青海日报》发过一组大型系列报道,其中第十三篇为《走过的河》,我在里面写到过君曲:
君曲,这条野驴之河是最善待我们的河流。它也是万里长江的南源四大支流之一,河水流量曾经在雅曲之上。但是这些年却一年比一年瘦小。整个君曲流域数千平方公里的沼泽草场而今已荡然无存,50%的草场已经严重沙化。源头的雪山冰峰上已经见不到往日的皑皑白头。
许许多多的小泉小河已经干涸。地处大江之源,却有上百户牧人找不到水源,不得不饮用仅存的那一片片零星沼泽地的积水。从8月25日至27日的几天里,我们所到之处,都是一眼望不到边的荒漠沙砾地。据说,君曲下游几年前就断流,现在只有在雨季才有一股水流汇入长江。君曲的上游河道里也没有多少水流。我们的车几次在君曲河上穿行,就如同在干沙滩上行驶,只溅起一串水珠。
写“走过的河”,当然不止写到君曲,还写了其他的河流,都是长江的源流。不过,当时我并没想到,20年之后,我们写过的这些河流都会纳入中国第一个国家公园的领地。要不,我一定会把侧重点放在大好河山的壮美景致上,而非江源生态环境所面临的危难。可转念一想,不正是出于忧患,我们才开始加大保护力度,倡导“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发展理念,开启中国生态文明之路的吗?
也许我们应该记住,这是媒体第一次向世界公开报道长江源区的这些河流。我们是首次造访这片土地的新闻记者。
在这篇报道中,我是这样写的:
8月23日,我们出了多彩乡(属治多县——笔者注)之后,一路上少说也过了几十条河。有一条叫察曲的河,我们至少来回地过了50次。近两个小时的时间,那条河一直伴着我们。顺着察曲河谷,不断向左向右地向上爬行时,我们有一种总也摆脱不了那条河的感觉。我们越是急着走出那河谷,那河却越显得从容不迫,越往山顶上走,它就越变得舒缓。我们想是已经摆脱它的纠缠了,刚在那里庆幸时,它却又在前面神秘地出现了。后来,我们甚至有点怕了。它会使你想起诸如命运之类严肃的话题。
好不容易走出了那河谷,过了扎河之后雅曲又横在前面。虽然雅曲比察曲要平直得多,但也远比察曲要壮阔几十倍。它不愧为长江南源的四大支流之一,无论向上游仰望那薄雾深处孕育了它的雪山冰川——虽然那上面的冰雪已几近消失,还是向下游眺望那茫茫群山和开阔的河谷滩地,你都会坚信,作为一条河,它无可挑剔。那一份从容与豪迈,那一份深沉与宁静,以及在那河床漫滩上以它的淡泊之魂留下的如同泼墨写意般的优雅苍劲之风令人倾倒。长江正因为有了它这等的支流才显得无比神奇。但它对我们这些不速之客丝毫也没有客气。当我们的车一次次陷进那河里不能前行,当我的同伴们光着腿脚感受它的冰冷时,它的流淌好像越发的舒缓从容了……
莫曲比君曲要深厚得多,但远没有雅曲壮阔。在莫曲河流域的那几天里,我们其实离真正的莫曲河很远,而且大部分时间里一直在翻越一座座大山。我们从山顶上眺望过莫曲在那莽原上款款而过的样子,那蜿蜒逶迤的风姿如同袅袅升腾的炊烟,它会使你想起帐篷锅台前忙碌的牧女。我们只有一次是从它的身上跨过去的。在那岸边的细沙里推车挖车时,我们发现它两岸的河滩上长满了像草一样的黑刺树,那是我们见过的最低矮的森林了……
我们走过更多的是些更加默默无闻的小河、小溪。它们或静静安卧于草地,或潺潺流泻于山壁,在夕阳下、朝晖里闪动着醉人的光芒。它们也同样是万里长江的摇篮和乳汁。虽然它们本身并不具备波澜壮阔、惊涛拍岸的气度,却以自己的弱小与无私,孕育了长江雄魂的根脉……
我们第一次把“琼果阿妈”“母亲泉”这样的几个汉字登在报纸上。
给我们讲“琼果阿妈”故事的人叫达才旺——恕我不敬,以藏民族习俗,忌讳提亡人名字——而这个老牧人早在十几年前就已经离开人世。考虑到叙事的真实性,我又不想用假名或化名。
住在达才旺家的那几天里,我们白天出去采访,晚上就围坐在他家的黑牛毛帐篷里听他讲述草原的故事。老牧人达才旺有着很好的口才,不管讲什么,只要从他口里出来,你就觉得有趣,时不时地还会冒出一些格言警句,使叙述不断呈现一种高度——当然是精神思想的高度。我曾在文字中毫不掩饰地说,他既有牧人的风趣幽默,又有哲人的沉思和深邃。
一天晚上,他不经意间说道:“每一个或长久或短暂离开过雪山草原的牧人,在远方最想念的不是亲人,而是雪山和草原,之后是畜群,之后才是亲人。”顿时,心里不禁为之一惊。抬眼看去,他脸上却有泪水滑落。雪山草原在牧人心里就是神圣的殿堂,是心灵永恒的家园。
他们可以什么都没有,但不能没有雪山草原。
他就讲到了“琼果阿妈”。说他家东南方向的山下有一汪泉水,很神奇。因为地处高寒,这里的冬天非常寒冷,几乎所有的泉水、河流都冻死了,结上厚厚的冰层——他觉得,都不结冰也不行,那样水里的小生命都会被冻死的。但都要结冰了,冻住了,人和牲畜就没有水源,无法生存。而这里的冬天又格外漫长,差不多有半年时间都非常寒冷。可能就是这个原因,留下这一眼泉水,冬天不结冰,它是君曲草原冬季唯一的水源。生命因而得以繁衍。
这汪泉水就是一个“琼果阿妈”。一听到这个名字,即刻,脑海中有母亲的形象浮现——很多母亲的形象,继而想到了乳汁——母亲的乳汁。为什么我们总是把一条河称为母亲河,把河水比作是母亲的乳汁,因为,它浇灌和喂养了我们的生命。水是生命之源,没有水,就不会有生命。
那么,一汪什么样的泉水会配有这样一个美丽绝伦的名字——琼果阿妈?
断定这应该是一眼举世罕见的泉水。应该有绿树和鲜花的围绕,应该有奇峰巉岩的簇拥。白天,应该有皑皑雪山和蓝天白云的映照;夜里,应该有广袤山川和灿烂星河的烘托。那个小小的泉眼,既是万物诞生的地方,也是时间开始的地方。
我所看到的是一眼很普通的泉水。说实话,在见到达才旺口中的这眼泉水时,我的惊讶和疑惑超过了所有的想象。眼前所见的这一泓碧水太普通了,普通得让人无法把它与那样一个名字联系在一起。
只见一片已经严重退化的草地上涌流着一股清流,因地势过于平缓,几乎看不出它流动的样子。泉眼里如灯火般跳动着的是那泉水从地下涌出的情景。泉水流过的地方,水下是一层碎石子,间或长着些水草。从那泉眼处远远望去,那泉水曲曲弯弯一直流向了君曲河,由君曲而通天河而长江而大海。
出了那片草地,人们已无从辨认它的模样,但也正是有了众多琼果阿妈们的涓涓溪流才成就了万里长江的波澜壮阔。也许正是这种普通与无私的品质才真正蕴含了母亲的意义。
藏民族把最美的颂辞与歌声都献给了母亲,母亲是高山的祥瑞,母亲是牧人心中永远绽放的雪莲。所有赞美的背后,作为母亲形象的真实存在却又永远是普通平凡的,永远是质朴无华的。
达才旺说,直到20世纪初之前的漫长岁月里,君曲及其周边草原生活着一个以狩猎为生的藏族部落——雅拉部落。从名字看,这是一个以野牦牛为自己命名的部落,他们用野牛角做奶桶,把野牛皮当锅用,在地上挖个锅卡,用砂土层隔开传热,煮肉烧茶。而他们却以猎获藏野驴维持生计。
以前的三江源乃至青藏高原有很多猎人,在黄河源、长江源都有打猎为生的部落。雅拉部落就是一个有名的猎人部落,从黄河源头的雅拉达泽山麓一直到长江源区的广袤山野都曾留下过他们的足迹。据说,其中的一支最后远徙冈底斯、喜马拉雅,有一些地方依然还叫雅拉。很久以后,为保护藏羚羊献身的环保英雄杰桑·索南达杰就是这个猎人部落的后裔。
达才旺说,雅拉部落在这里生息时,一到冬天,这一带成千上万的野驴总爱到琼果阿妈喝水。每天早上,透过晨曦望过去,野驴覆盖着琼果阿妈周围的广袤原野,草地上红红的一片。猎人们就躲在泉水边的掩体或低洼处,能轻易地猎获那些猎物。久而久之,猎人们对那泉水就产生了感恩之情,觉得那泉水的神奇力量召唤那些野驴到它身边,就是为了让他们猎获,它像母亲一样哺育了他们。这已经不只是“琼果”,也是母亲,于是取名:琼果阿妈。
摘自《源启中国》
青海人民出版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