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德岛传习录·其之二

双膝一软,赤冬跪了下来,汗落如雨。
方才的交手中她已经竭尽所能,但引以为傲的秘技在这个男人面前一一失效,男人动作丝毫不停,双掌翻飞,行云流水般地一一化解了赤冬所有狂风骤雨的攻势。
不要说突破他的守御,竟连迫他回击一招也是不能,再一轮进攻失败之后,赤冬手握着爱刀雪走,气喘如牛。
她已经很久没有遇到这样的劲敌,来者渊渟岳峙,有如巍巍高山,周身散发的气席卷方圆数丈之地,似有若无,寻不得一丝破绽。
眼前人确实是平生仅见的强敌,无论是在东国的道场,还是战场,或是来到罗德岛后出任务的一年里,都没有任何一个对手像这个男人一般强到不可理喻:他只要站在面前,便是渊渟岳峙,无可撼动,周身散发的气似有若无,又席卷方圆数丈之地,教人寻不得一丝破绽。
若他有心取命,此时就算十个赤冬,恐怕也早已不存。
“这,不是你的全力,”男人并没有进逼,而是站在一旁,容她喘息,“你是一名剑客,更是从战场中厮杀而出的统帅,剑道兵法的第一步,就是自衡,未知敌,先知己,你有多少的觉悟,有多高明的剑术,能可同时处理几倍的敌人。”
“既是一柄守护之剑,何为守护?”
巨大的挫败感卷动着自身情绪,身体已经开始疲劳,不光是眼前对手的原因,是最近训练实在太过头,积累的压力已经在身体不堪负荷之下,忍不住奔涌而出了。
偏偏这个男人还在说教,可恨,打不过你就得听你啰嗦啊。
赤冬恨恨地想,她以爱刀‘雪走’支撑自己站了起来,勉力摆好架势。
渐感焦躁的一刀,因脚步急旋而失了重心与准头。
“形不成形,意不在意,胡闹!”男人喝道,几乎手不动足不抬便震开了她这歪斜的一刀,模糊的视线内,窥见其面容上少见的严厉,那双赤红的眼内,竟似外露着比当初杜宾教官凝视自己时更为可怕的眼神。
杜宾教官……说教……
赤冬忽然想起,前阵子嘉维尔说杜宾教官有事休了年假,不在岛上,恰巧最近有一位从大炎国玉门而来的武术教官拜访罗德岛,便短暂代理十数日教官的职务。
莫非就是这位...
赤冬窥不见男人脸上的表情,眼前伫立的,只得一个模糊的,长角的人形。
“你的剑路中守御之意远过于进攻,这跟过往的经历和觉悟有关,所以你改良了习自数个流派的剑术,将它们融入了你的剑意之中,也就是说,比起进攻,你的信影流更擅长防守,比起杀戮,你更擅长保护。”
“但不可让情绪驱使你的剑。”
男人侃侃而谈,将她的师承和剑路如数家珍。
“那是因为你忽略我作为武者的一面。”
赤冬咬着牙说,她摇摇欲坠,膝盖发软,手臂酸疼,但仍站了起来。
太阳剖开了冬日层层叠叠的阴霾,于天空中射出一道柔软的暖光。
男人举起了一只手。
“休息好了再来,让我看到你的极限,吾说过。”
“这,不是你的全力。”
赤冬瘫倒在了地上,汗湿重衣,衣物黏着肌肤裹在甲胄内的滋味着实难受,她带队自千曲川沿岸追杀至此,突然在八幡原失去了那名忍者的踪迹,久经沙场的她自然明白忍者之能:于战场进退搏杀之间,忍者或者无法抗衡堂堂正正之师,但论起谍报,暗杀,破坏,散谣,易容,潜伏等诸般手段,士卒与武者并不是忍者的对手。
这个忍者是敌军中最强的上忍精英,此次若不能将其格杀,则始终如芒刺在背,威胁自己所效忠的那位大人的性命。
千曲川长约400里,经信浓国流向越后,北入大海,曲折无端,到越后境内的越州港登船逃逸之前,赤冬有足够的机会抓住她。
她令追击小队的成员们四散向这爿名为川中岛的古战场附近的农家打探消息,人非神怪,不可能飞天遁地于无形之中,那名叫做白雪的忍者定是逃进了某处农户,然后乔装易容成了百姓。
她这样判断着。
日前,听闻妻女山中有村落,她便赶了过去,果然在山脚不远处见到两名农人,据他们说,不久之前有一名举止奇怪的白发男子向他们打听进山的路。
是了,她一定是打算翻越妻女山,前往越后,坐船逃走。
她谢过农人正要离开,农人好心告诉她,妻女山中最近有妖怪,要她多加小心。
赤冬不以为意,独自往妻女山行进,天色已暮。
山路蜿蜒险峻,她一路疾行,未进米水,此刻因忘带干粮,只剩下疲乏与困倦,倒并非因她疏忽,而是在得到消息及时赶回御馆的时候白雪已逃走,忍者的脚程在短时间内远远快过一般武者,在东国,不少大名早已开始搜罗,培养,雇佣忍者来传递和打探情报。
因此,在确认了主君安全无虞之后,她紧急召集了脚力好的队员便在第一时间急急出发,根本没来得及准备兵粮和饮水。
前方已见到村子,其中一户燃着袅袅炊烟,赤冬休息了片刻,便向这户还没歇息的人家叩门。
“谁呀?”门内传来了有些低沉的少女的声音。
赤冬谎称自己是一名在打猎途中迷路的武士,路过村子,想在此地借宿一晚,少女便允许她推门而入,进到屋内,借助昏暗泛黄的落日余晖和丁点儿的烛火,她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影坐在地炉旁边,背对着门口,除此之外,再无他人。
她有些奇怪,一般人很少背对着门朝里坐,虽然她也无须用眼睛判断其他人的面容和表情,但是在屋子里,她有感应到一些气的痕迹,极难捕察。
“武士大人,请进。”少女并没有转过身来,只是招呼她入座,赤冬瞥见地炉旁边还有两个蒲团以及茶杯,看样子,是一家三口。
赤冬脱掉鞋子,踏上榻榻米,坐在了少女对面,她尽可能地坐得靠近一些,以便观察少女的模样,一边接过少女为她倒的水,一边假装心不在焉地寒暄道:“你的父母呢?”
“外出劳作还没归来。”少女一边低头搅拌着釜中炖煮的食物,一边随口答道,赤冬注意到,她头上缠着奇怪的,高得像阴阳师立乌帽子那般的头巾,发量多得惊人,瀑布一般地从头巾下面散着,四处支棱似的野蛮生长,胸脯也远远超过常人水准,自己176cm的身高,胸围远远没有她这么大,看得有些懊恼。
两人沉默了半晌,赤冬不是一个喜欢闲聊和擅长找话题的人,她一边饮茶,一边思索着少女家中那一丝隐晦残余的气。
空腹饮茶,饥火更炽,萝卜和不知名野菜煮得烂软的香气频频飘来,她肚子开始咕咕叫,只得强自忍耐,她问道:“姑娘,这两日村中有生人前来吗?”
少女道:“若说生人的话,武士大人还是头一位。”她这样说着,开始往釜中加一些味増之类的调料,赤冬注意到她做饭的姿势实在生疏,盐更是不心疼地往里加,心里起了疑,此时太阳已落入地平线,收起了最后的余光,天色完全黑了下来,即便是劳作,此时也该回来了。
虽然饥饿,但是她却不敢吃少女为她盛的这碗食物,只得说:“不等你父母回来一起用饭的话,深感失礼。”
“不等也没关系,他们常常很晚。”
少女语调轻松,丝毫没有担忧的意思,赤冬觉得很可疑,若是猎户,倒还罢了,明明是最讲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人百姓。
她站起身来,走到窗前,向外张望,只见整个村子死寂一般,其余的房屋内别说炊烟,就连半点灯火也无。
还没等她回头,只听得少女哇地吐了起来。
“啊,呸呸,怪不得你不吃,原来这么咸。”
所谓的妖怪终于要现原形了吗。
赤冬转过身,吐出一口气。手按着刀柄,戒备着眼前的少女。
“武士大人,俺等你很久了,过家家的游戏还是到此为止,”少女的声音不再低沉,反而叽叽喳喳的带着欢脱感,她站起身来,赤冬感应到一股猛烈又强劲的气在她周身环绕。
“说,你到底有没有见过一个白色短发的女忍者。”赤冬喝道。
少女没有答话,而是走到一边,从柴禾堆里拖出来一把巨大无比的薙刀,随后,她做了个鬼脸。
“打赢俺,就告诉你。”
气流爆旋,薙刀裹挟着强风横扫而来,赤冬拔出雪走横刀一挡,只感薙刀上传来的力道大得出奇,身体竟受不住强烈的震击,撞破木板飞了出去。
少女追到了屋外,晦暗的月色之下,只见她扯掉的头巾之下长着一对奇怪的角,白发如瀑,在风中飞散着。
“你到底是什么人?”赤冬问道,她知道自己遇到的是一等一的强敌,也许正是那名叫白雪的女忍者埋伏在北信浓的奥援,她心念把定,双手握住爱刀,全神应战。
“俺的名字叫缠丸,是一名武者,兴趣是比武,也是信浓国传说中的恶鬼。”少女如此自我介绍道,她欢快地笑着,露出一对极尖的虎牙,与此同时,她双手转动那把巨大的薙刀,再度朝赤冬当头砸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