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来越多人读书,超级畅销书却消失了


疫情让人们回归阅读,从来没有一个年份让人们如此坚定阅读的力量。在这份2021年的阅读报告里,我们看到了图书出版行业的新契机。
✎作者 | 桃子酱
✎编辑 | 程迟
让我们回到2020年2月,疫情刚刚暴发的时候,有这样一个场景:在武汉江汉方舱医院,一名患者半躺在病床上,专注地阅读弗朗西斯·福山的《政治秩序的起源:从前人类时代到法国大革命》。
这一幕被记者记录了下来,并从此定格为这一年关于阅读场景的代表性影像——它让人们看到了阅读作为一种疗愈方式、“一座随身携带的避难所”(毛姆语)的力量。
来自多个平台及机构的数据显示,疫情让人们回归阅读,阅读量、阅读时长均有所增长。世界英语编辑(Global English Editing)网站发布的“2020年世界阅读习惯报告”显示,全世界有35%的人因为疫情增加了阅读量,而在中国,这个比例高达44%,居全球第一;从平均每周阅读时长来看,印度以10.42小时排世界第一位,泰国(9.24小时)、中国(8小时)分列第二、第三位。
疫情期间,确实存在实体书店销量下降、书展包括线下读书会停办等遗憾,但新书发布、宣发的“线上模式”也应运而生。莫言新书《晚熟的人》举行线上发布会,有150万人“围观”。

莫言 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8
虽然第一次以网络直播的方式首发新书,但莫言显然挥洒自如,他主动提醒主持人给网友们发福利、抽奖(签名本),还自谦“流量小”,让人们在评论区不断大赞他“可爱”。
与此同时,在这个“全民在线”的时代,有越来越多的读者接受了数字化阅读。中国音像与数字出版协会发布的《2020年度中国数字阅读报告》指出,2020年中国数字阅读产业规模达351.6亿元,增长率达21.8%;数字阅读用户规模达到4.94亿,增长率5.56%;人均电子书阅读量9.1本,人均有声书阅读量6.3本。
该报告指出,2020年是在行业发展上具有特殊意义的一年,疫情的暴发、5G商用的普及,加速阅读从数字化向数智化转型,数字阅读领域将涌现云端图书馆、云书店等新场景、新模式。“如咪咕数媒推出了一站式知识文化生活云平台——“咪咕云书店”,为线下书店提供线上产品、运营赋能,为爱书人打造云上文化生活空间。”

一方面,从业界层面来说,疫情的影响确实巨大——根据北京开卷发布的《2020中国图书零售市场报告》,2020年,中国图书零售市场码洋规模出现了自2001年来的首次负增长,同比下降5.08%;另一方面,从读者层面来说,从来没有一个年份让人们如此坚定阅读的力量,一部分读者也从“充电宝”式的浅层阅读转为深度阅读——这,就是图书出版行业的新契机。

关于封闭和疾病的隐喻
疫情肆虐、民众陷入极度焦虑之时,那些关于疫情、隔离、封城的书籍——无论是文字上的还是隐喻上的,都受到了人们的欢迎。这些书籍包括阿尔贝·加缪的《鼠疫》、加西亚·马尔克斯的《霍乱时期的爱情》、西尔维亚·普拉斯的《钟形罩》、贾雷德·戴蒙德的《枪炮、病菌与钢铁:人类社会的命运》、约翰·M.巴里的《大流感:最致命瘟疫的史诗》,等等。
其中,理查德·普雷斯顿的《血疫》重读率相当高。科幻作家陈楸帆不仅重读了这本书,还看了根据它改编的电视剧。“我们当下面临的境况在书里都有体现:政府在面对一种未知疾病时的犹豫不决和进退两难,医护人员和科研工作者冒着极大风险、承担着道义和责任感,以及普通人的绝望心理……你看完会发现,不论是在什么年代、何种社会体系,人类面对未知危险时的反应都是非常类似的。”陈楸帆在接受《新京报书评周刊》采访时这样表示。这也是很多人对《血疫》最直观的感受。

[美] 理查德·普雷斯顿 著,姚向辉 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2016-3
《鼠疫》则更进一步,虽然加缪并没有提供关于鼠疫何以发生的答案,但当下因新冠疫情影响所发生的很多问题,诸如对亚裔人种的歧视、暴露在网络上的感染者个人信息、国民之间的疑神疑鬼、排他主义和利己主义等,在书中都有所反映。“鼠疫”作为恶的一种隐喻,如何直面这个心中的“恶”,在疫情时期突然有了迫切性——这正是全世界读者都在读《鼠疫》的重要原因。
陈楸帆说,桑塔格的《疾病的隐喻》也很适合拿出来读。我们经常用隐喻的方式看待疾病,将疾病妖魔化,把它们视为外来的“他者”,从而厌憎患者,全然不顾患者本人是疾病牺牲品这一事实——想想疫情期间对武汉人、湖北人的污名化,以及业主投票不让医护人员回家的某小区。
而以往乏人问津的医学类科普书籍,也有读者希望从中寻求解答。如《见识丛书·瘟疫与人》一书,2020年2月的销量猛增10倍。

[美] 威廉·麦克尼尔 著, 余新忠 / 毕会成 译
中信出版集团,2018-5
《华盛顿邮报》则总结了2020年人们倾向于阅读的四大类书籍——反乌托邦小说、浪漫小说,以及关于自我疗伤、社会正义的书籍,并给出理由:反乌托邦小说(如奥威尔的《一九八四》、赫胥黎的《美丽新世界》及《重返美丽新世界》)可以让人沉浸在交替的现实中;浪漫故事可以给读者带来沉浸在爱中的感觉——比如《霍乱时期的爱情》,当“瘟疫”遇上“爱情”会发生什么,是人们关注的焦点;自我疗伤和社会正义主题,可以帮助正在困顿中挣扎的人找到解决方案。

[哥伦比亚] 加西亚·马尔克斯 著,杨玲 译
南海出版公司,2020-4

挑战文学经典
除了重读疫情相关书籍,人们也开始重读文学经典——比如那些被列入“一生必读书单”的大部头,比如《尤利西斯》《追忆逝水年华》《战争与和平》《卡拉马佐夫兄弟》,等等。
2020年3月23日起,英国最大的连锁书店水石书店关闭了其在英国的280家门店。随即,书店的线上销售额同比增长400%,其中经典名著如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当然还有《霍乱时期的爱情》)、托妮·莫里森的《宠儿》、菲茨杰拉德的《了不起的盖茨比》的销量“显著提升”,希拉里·曼特尔的“都铎王朝三部曲”终篇《镜与光》则成为现代长篇小说类的销量冠军,此外,唐娜·塔特的《金雀翅》和《校园秘史》、戴维·福斯特·华莱士的《无尽的玩笑》、柳原汉雅的《渺小一生》也卖得很好。
有了大量闲暇时间,即便像《镜与光》那样厚达900多页的大部头也不那么令人望而生畏了——对很多人来说,这些书属于那种“买到就等于(意念上)读过”的书,一直在书架上吃灰;但他们现在有心有力,可以完成这个挑战游戏了。比如美籍华裔作家李翊云发起的一个线上读书俱乐部,征集读者跟她一起用100天读完1200页的《战争与和平》。

作家斯蒂芬·金挑战的是出名难读的《尤利西斯》,他的评价是:“我(对它的)理解程度超过了自己的预期,但我不得不说,这本书真TM太爱尔兰了。”
作家余华则在北师大文学院开学典礼上表示,《尤利西斯》虽然是必读书,但没有必要从头到尾去读,因为它的精彩之处在于细节描写,而不在于故事情节。因此,打开《尤利西斯》的正确方法是:从任何地方翻开读几页,看看乔伊斯是怎样进行细节描写的,学习他将琐碎无趣的生活细节变得生动传神的功力。
有些经典是需要一读再读的,比如《傲慢与偏见》。对于喜爱《傲慢与偏见》的读者来说,其实故事已经熟悉到不能再熟悉,情节的每一个转折、主人公将说出的每一句话,都了然于心。
但在当下这个事物不断变化、充满不确定性的世界里,再次捧读《傲慢与偏见》,看到伊丽莎白终将被达西先生打动,“从此过上幸福的生活”,会觉得安心,并由此得到慰藉。此时此刻,我们不需要悬念,也不想要惊喜。李翊云也说,“生活越不确定,托尔斯泰的小说就越能为读者提供坚实的结构”,这就是经典之于我们的意义。

[英] 简·奥斯丁 著, 张玲 / 张扬 译
人民出版社,2015-1
另外,还有读者享受“共时性的阅读”——比如,在Kindle上读一本书时,发现自己觉得不错的句子和关键段落也有其他人标注,会有一种“吾道不孤”的感觉。

把自己作为方法
疫情促使人们思考。学者王晓渔说:“尤其对于正在精神成长期的90后和00后,这或许是人生的第一次危机时刻(此前遇到的最大危机或许是失恋或考试不及格),可能因此萌生属于自己的问题意识,思考自己与社会的关系。”
这种问题意识,可以借用学者项飙的说法,那就是“把自己作为方法”。
项飙与《单读》主编吴琦一同完成的谈话录《把自己作为方法》,是2020年最受知识分子关注的书,在“豆瓣2020年度最受关注图书”中排名第一。什么叫“把自己作为方法”?项飙的看法是:今天,明确的科学分析方法已经彻底工具化了,很多东西,放到计算机里运行一下,结果就出来了。那么,人该干什么?人要建立自己思考和处理问题的方法。项飙所做的,不是直接教你办法是什么,而是让他的想法激发你建立内在的思考工具。

作家贾行家用读书来举例说明“把自己作为方法”:如果把这种态度迁移到读书上,可称之为“素读”,也就是说,拿到一本书,不带自己的观点,抛开预设的东西,先读了再说;读完再回头思考,用自己积累的东西去分析对比。
贾行家觉得,站队不重要,关键不在于那个人说的话对不对,而是他的有些看法,自己有没有思考过,是否有启发。项飙在书里也说,遇到问题,是先愤怒还是先好奇?是尽量温和地把事情描述清楚,还是直接去判断?这就是一种能不能“把自己作为方法”的体现。
对于现实的某些议题,你期望通过自己的阅读找到答案——因为读者的这一需求,关注现实问题的非虚构类作品受到更多关注。这一趋势,在2019年举行的第71届法兰克福书展上得到了印证。
出版界人士注意到,一切正在发生:气候变化、民族主义抬头、女性权力增强,等等。2019年出版商担心的最大的“黑天鹅”是美国总统大选,还无法预测席卷全球的新冠疫情的发生,但他们已经意识到,读者需要那些能“提供答案”的新书。比如,在这届书展上,比尔·盖茨的《如何避免气候灾难》成为最受欢迎的图书之一。
非虚构类作品对现实的观照,也感染了虚构类作品。出版公司Edicions 62的文学总监皮拉尔·贝尔特兰表示:“小说也被要求更多地关注现实问题,提供更多的思考和反思,而不是逃避现实。”
根据公众号“做书”的分析,《把自己作为方法》以及在“豆瓣2020年度最受关注图书”中排第二位的《夜晚的潜水艇》,从虚构、非虚构两个维度回应了知识青年在时代焦虑面前的出口——从个人经验出发思考时代问题,同时在文学理想国中栖身。
同样以高分进入豆瓣这个最受关注图书TOP10的《回归故里》,学者袁长庚的短评写道:“严格说来,这才是‘把自己作为方法’。‘回忆’这种极其容易陷入涣散琐碎、自我陶醉的问题,在埃里蓬的手里紧实、锋利、完整。看似不经意间对若干社会理论中根本问题的回应极其精彩。”

至于在开卷非虚构畅销榜、当当非虚构畅销榜、亚马逊中国年度付费电子书畅销榜等榜单“霸榜”的《你当像鸟飞往你的山》,也是另一种“把自己作为方法”。它高居榜首,反映了读者对自我成长的诉求。

正在消失的超级畅销书
北京开卷发布的《2020中国图书零售市场报告》指出,近些年来,新书对图书整体市场的贡献不断下降。首先反映在新书规模上,2020年,新书品种规模为17万种,较2019年同比下降近12%;其次,从畅销书榜上看,新书的影响力在不断减弱,进入三大榜(虚构、非虚构、少儿)TOP 10的新书自2015年以来逐渐下降,从2015年的8本降到2020年的1本——其中,虚构榜和少儿榜没有新书进入TOP10,唯一入榜的是非虚构的《国家安全知识百问》。“总的来看2020年整体市场依然缺乏亮眼的畅销书,榜单仍是以经典常销图书和畅销系列为主。”该报告写道。
“做书”公众号文章将这一现象称为“超级畅销书的消失”。《三体》《活着》《解忧杂货店》《平凡的世界》《追风筝的人》成为虚构类畅销榜的常客,看着这些老书“霸榜”,会让人恍惚:时间停滞了吗?更有甚者,近年来,随着“丧文化”的流行,太宰治的《人间失格》也上榜了。有读者感慨:“现代人的迷茫已经这么澎湃了吗?”

“为什么是一本 70 年前的书而不是一本新书,借助于‘丧文化’跻身畅销榜?为什么‘理想与现实之间的较量’没有当下的诠释,只能寄托于 100 年前的《月亮与六便士》?为什么今天年轻人依然在看旧中国百姓的苦难写照(《活着》),而不是离自己更近的故事?”“做书”文章发出这样的疑问。 都说一本书能否畅销是个“玄学”:跟内容、品相、营销无关,最重要的是看它能否捕捉大众情绪,随之形成文化潮流,才能成长为越滚越大的“雪球”。
以往,捕捉社会情绪的任务由媒体、图书承担,现在则被自媒体们取代。再加上有些出版机构为了求稳,不愿意在创新和挖掘新人上花太大力气(划不来嘛),也就形成了新书赶超乏力的状况。

这让人不由得联想到《鬼灭之刃》在日本的大热。最夸张的是它在Oricon发布的2020畅销书排行榜的“全面制霸”:“鬼灭”的22卷,占据了漫画类榜单第1名到第22名的位置,别的漫画一本都挤不进来。旅日作家库索撰文分析,“鬼灭”的成功,因为它所体现的“战斗不是为了变强,只是为了活下去”这一价值观,让令和时代的年轻人得到共鸣。
所以,我们要做的,还是更贴近我们的时代——而不是悬浮。


言之有物,不止硬核。
我们的播客「硬核读书会FM」上线啦!
5月13日我们邀请演员周一围X张颂文,
一起聊聊“戏里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