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边露伴梦女/志怪)断骨
咔嚓咔嚓。咔嚓咔嚓。
那个声音又来了。在寂静得连灰尘与地面的摩擦声都能被听得清清楚楚的夜里,像一根长长的银针,刺破禅房的纸拉门毫不留情地入侵。那是十分刺耳的摩擦声,好像无数又轻又硬的东西在互相擦刮。如果硬要我联想一个实体的话……那大概是骨头的摩擦声。
我无法克制地发起抖来,刚剃度没多久的光头上也渗出汗水。我不敢回头看,甚至连动也不能动一下。只敢用余光瞥向旁边的师父。
师父岿然不动,依旧保持着他刚入定时的姿势,眼睛半睁、呼吸均匀。他难道没有听到那声音吗?不,他一定听到了,也知道那个声音在逐渐接近。可他还是不为所动。
“释觉。”唐突地,师父叫了我的法名。如洪钟般低沉而掷地有声的声音,让我的肩膀微微一颤。
“不要听那些杂音。”师父如此说道,“不好。”
我便知道,师父也能听见那个声音,证明那是真实的,并不是以往长时间打坐时容易听到的幻觉。可是他不害怕,为什么?
咔嚓咔嚓。咔嚓咔嚓。
声音还在接近,宛如无数只千足虫在我耳道里爬行。我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脑中警铃大作。我该逃跑吗?可又能逃到哪去?
我用余光看向师父,他却依然一动不动,宛如一块漆黑的磐石。
咔嚓。声音停下了。在非常近的地方。确切来说,是在一门之隔的位置。
嘎——响起纸拉门被某种东西拉开的声音。
“原来如此。这就是日本的禅寺啊!真的非常独特,和教堂完全不一样呢。”
用还有些生涩的日语发出感叹的少女有一头浓密的紫色卷发,宛如石膏像般俊美的欧洲人面孔上嵌着一双蓝色眼睛。她的双臂环抱在胸前,鬓边的太阳花发卡随着她昂起头的动作暂时与太阳走向了相反的方向。
少女名为克莉玛·卡鲁索,是水玉在spw一次派遣至那不勒斯的任务中认识的。在与当地最大的黑手党帮派“热情”打交道的时候,就是她将水玉介绍给了帮派新上任的教父乔鲁诺·乔巴纳,一来二去两人就成了朋友。
这次克莉玛到日本来度假是受水玉的邀请,她本人也很喜欢杜王町这个亲近自然的小城。于是在此落脚后,她便顺道参观了附近的一座寺庙。这座寺庙不大,也不算香火很旺的类型,但是对于平静的杜王町来说刚好。
水玉拿着两个冰淇淋回来,是这座寺庙限定的豆腐红豆口味。在把其中一个交给克莉玛之后,两人坐在正殿一旁的花园里暂且休息。
“说起来,岸边老师怎么没来?”
“在工作……露伴老师总是习惯先把工作做完再到处采风。”
“那……你作为助手跑出来陪我可以吗?”
水玉一口舔掉冰淇淋的尖尖,“其实以露伴老师的工作效率根本不需要助手,这种时候我唯一要做的就是别打扰他。”
“这样啊。”克莉玛伸了个让人联想到猫的长长懒腰,突然好像余光暼到了什么东西,有点尴尬地把手臂放下来。
水玉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发现就在不远处,正殿的偏门位置吧——有一个身穿灰色长袍的僧人,看上去约摸五十岁。不知道从什么时候他就在那里了,一向敏锐的两人直到刚才都没有察觉到他。
僧人朝她们远远地行了一礼,态度十分自然,面相也很平和,每一条皱纹似乎都安于它们待在的地方。
“没想到蔽寺居然还会有异乡来的施主。真是……贵客临门,有失远迎。”
此时寺庙里也没有别的客人,僧人于是把二人请进会客室,并为她们倒上了清茶。算不上什么名贵茶叶,但是拿起杯子来闻一闻也有沁人心脾的香味。
“是这样……从意大利的那不勒斯来的啊。漂洋过海,相当遥远呢。”
克莉玛当然没有告诉眼前这位自称是寺庙住持的人自己的真实身份——黑帮,而是自我介绍为来日本游学的学生。
“不瞒您说,我对东洋文化其实很感兴趣……能不能请您大概介绍一些禅学方面的东西给我呢?”
“这个嘛……禅这门学问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如果真的要把贫僧目前为止所学的都讲给您,恐怕三天三夜也讲不完。”
“那……就解释一些基本知识吧。可以吗?”
克莉玛仍然兴致勃勃,住持也欣然应允。水玉则是与宗教和神学完全无缘的人,一边漫不经心地听着他们聊天、时不时把克莉玛听不懂的地方用意大利语翻译过去,一边环视室内。
这是一间简洁的会客室,角落的花瓶里甚至没有任何植物装点。唯一能称得上装饰的,恐怕只有挂在三面墙上的三幅水墨画。
顺着左边、后面、右边的顺序看过去,这三幅画似乎能够连贯起来。第一幅是一个农夫打扮的人走在河边的杨柳树下,低着头好像在寻找什么。第二幅图则好像是那名农夫往前走了一段,在地上发现几个规律排列的凹槽——应该是什么大型动物的足迹吧。
而第三幅印证了水玉的猜测。农夫在一棵柳树的后面发现了他要找的东西——一头悠闲地站在那好像在反刍的牛,于是流露出高兴的情绪。不过因为是简笔画,水玉实际上也看不出来他是否为找到丢失的牛而高兴。
“这是《十牛图》。”
她被住持的声音从猜测中拉出。这位僧人的嗓音十分有特点,低沉而响亮,或许声如洪钟这个词就是形容他这样的吧。
“顾名思义,其实有十幅。这里是最前面的三幅,还有一些分散在各处。”
“但是这个人已经把牛找到了吧?”水玉直率地问出了心中的疑问,“之后还有七幅是什么内容呢?”——难道是把牛带回去解剖,之后做成牛肉火锅吗?不过这种话说出来,在动物保护组织工作的克莉玛会不会感到反感呢。
“实际上,剩下的七幅分别是:得牛、牧牛、骑牛归家、忘牛存人、人牛俱忘——这幅只是一张白纸,什么都没有画——和返本逐源、入廛垂手,总共十幅。”
说着,僧人将手中的茶碗放下,站起身来,“两位如果感兴趣,请随贫僧去看其他七幅吧?”

“其实我觉得……十牛图这个东西,和替身是不是也有点像?”
从最后一间挂着水墨画的房间出来,克莉玛突然发话了。
“替身?”被她的话勾起兴趣,水玉望着她的脸。
“实际上,替身不就是本体的精神能量吗?虽然也有像’耳畔余音’这样从小就和我——和本体相伴的替身,但是也有一些人的替身是在本体追求某种’极致’的时候出现的。比如岸边老师,和那个开意大利餐馆的厨师先生。如果把’替身’比作’牛’的话……”
“寻找极致,得到替身,驯服它并且将它与本体进一步统一……的确好像可以对应前几幅画。”水玉若有所思地点头,“但是之后呢?忘记作为’牛’的替身,甚至忘记本体,最后回到某种源头、再将这种经验传达给世人……是这样吗?怎么感觉解释不通呢……”
“我也不太能想得明白。但是,在见识到’黄金镇魂曲’的能力以后,我觉得多多少少能理解……归根结底替身与本体本为一体,也许不要过多地强调二者之间的差距,而是身心合一地继续追求某种东西,才能真正悟道吧?……”
“那按照你的说法,乔鲁诺先生已经悟道了?”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克莉玛为难地笑着抓了抓浓密的长发。突然目光好像又被什么吸引,朝一个方向看去。
水玉也看过去。两人刚才聊着天,不知不觉就逛到了禅房跟前。而一个站在禅房门口的小和尚似乎被她们的话吸引,正停下手里的扫把盯着她们看。他很年轻,也就十二三岁的样子,眼中的青涩还没褪去。
不……仔细一看其实他看的方向并不是她们。而是她们的脚下。
水玉低下头,发现脚边草丛中掩映的某种痕迹。那是互相平行、一前一后地往某个方向延伸的两股划痕。每一股都由五根笔直的划痕组成,但是仔细看可以发现五根痕迹长短不一,从左往右分别是最短、长、最长、短、更短。是的,如果硬要比喻的话——那像是某个人在草丛中爬行,十指深深抠进泥地里留下的痕迹。
“果然……”不远处的小和尚开口了。他还没到变声期,所以声音听上去十分稚嫩,“二位施主也看得到。那并不是我的幻觉……”
克莉玛和水玉对望一眼,前者往后退了一步,让几乎踩到那些痕迹的脚尖移开,很明显她也发现了。
“你是说……”水玉垂下目光示意地上的痕迹,“这个?”顺着杂草丛生的庭院看去,那些痕迹的尽头正是禅房。
“这是……爬行的痕迹。”克莉玛的眼中流露出犀利的目光,仿佛一颗浅蓝色的钻石折射光泽,“恐怕……只有直立行走的生物爬行的时候才会留下这种痕迹。”
她们绕过那些印痕来到小和尚所在的空地上,那里正对着禅房窗户的位置,从里面可以看到和式房间里的景象——有两名僧人整一动不动地背对这边打坐。看他们的样子,似乎已经进入入定状态,听不见窗外的对话。
“你看到了什么?”水玉单刀直入地问了,少年的脸色微微泛白,但她装作没看见,“你一定知道那些痕迹的来历吧。到底是什么在爬?”
“我……”小和尚犹豫着,咬紧因为恐惧而颤抖的双唇,“师父说那些是魔障,可是……魔障难道不是只有自己才能看见的东西吗?……”
——所谓魔障,就是僧人在入定状态下,因为长时间保持一种状态给身体和精神带来负担从而产生的幻觉。有的僧人会看到恶鬼罗刹来索命,有的会看到极乐天国、诸佛降世。然而这些并不是真正的开悟,反而是挡在开悟跟前最大的阻碍,也就是所谓的障眼法。能不能看到任何幻觉都保持不为所动、不听不看的坚定意志,是对打坐时僧人最大的考验。
但是……幻觉再怎么说都只能作用在人自己身上。绝对不会在现实世界留下痕迹。
“这不是幻觉……”水玉下结论。她躲在高个子的克莉玛后面、趁小和尚不注意用手机偷偷拍下了那丛乱草间的爪印。
“它们……是什么时候留下的?”
下意识地,小和尚环视了一圈周围。
“每天晚上。”
“什么?”对他说出的话,水玉第一时间感觉到的是困惑。
“释觉。你在那里做什么?”
小和尚好像还想说什么,却被一个洪钟般的声音打断。对方叫的大概是他的名字,听到的时候他浑身肉眼可见地颤抖了一下、僵直了。
从建筑物侧面现身的赫然是住持。这个男人隐藏气息的本事一流,所以水玉并不确定他从什么时候开始在那里的,也不确定他们之间的对话他听到多少。
“释觉,交代你的打扫任务做完没有?”
“我……”
住持神色如常,而脸色煞白的少年则愧疚地低下了头,抓着扫把的手也抖个不停。
“之前告诫过你,做事情的时候要专心致志,不要想别的。你难道忘了吗?”
低沉而极具穿透力的声音让人无来由地被压迫感缚住。若是普通人,大概早在这样的气势面前屈服了吧。
“是我们向这孩子搭话的。”然而克莉玛面不改色地打断了他,上前与年老的僧人对峙。浅蓝色的双瞳盯住僧人面孔上那双藏在皱纹里、如潭水般平静的乌黑眼珠,丝毫没有退却的意思,“请不要责怪他。”
而水玉则一言不发、在旁边观察着二人无声的交锋。作为黑帮教父的保镖、过着刀口舔血生活的克莉玛绝非普通人,然而面对她那副锋芒毕露的气势,这位小寺庙住持却也丝毫不惧。他仿佛看着面前高挑的少女,又似乎透过她的躯壳在看着别的地方。这种审视与其说是令人不快……倒不如说是让人丧失了争斗的欲望。
“原来如此。”最终,这位僧人退却了,态度却依然不卑不亢、并不像失败者,“不过,蔽寺的晚课就要开始了,请让贫僧送各位离开吧?”
“十三年前的剪报?”
岸边露伴将面向窗户的转椅转过来、与站在门口的蛇目水玉目光交接。就在刚才他把刚画好的原稿寄了出去,正在享受工作结束的短暂清闲时光,因此心情很好。就是趁着这个机会,水玉向他提出了这个要求。
作为漫画家的岸边露伴总是在不断寻找新的题材,因此搜集剪报也成了他的习惯。在工作方面持有强迫观念的露伴总是习惯把剪报整理得井井有条,外人别说看了,连剪报册的边他都不会让你碰。作为助手的水玉虽然帮他整理过几次,但是想要看到也不容易。
“也不是不行……但是,你要找哪方面的?”
“最好是意外事件。比如弃婴或者杀人事件……像那种满门抄斩的事件,有就更好了。”
——释觉是我十三年前捡回来的孩子。
关于那个小和尚,无论克莉玛和水玉怎么向住持询问,得到的回答也只有这一句。
“捡”这个词听上去非常暧昧,究竟是释觉被抛弃,然后住持出于好心收留了他,还是有什么别的隐情呢?拐卖人口……不是没考虑过这样的可能,但是僧侣会因为什么原因去涉及人口买卖的可能性又有多大呢?那座寺庙不大,但似乎并不缺人手,不像是会为了劳力或者继承权的问题去做这么危险的事情。那么……
“让你找也不是不行。但是蛇目,你总得给我一个理由吧?”
青年正用单手摩挲着下巴,青色的眼眸中射出锋利如钢笔笔尖的目光,“如果是一个无聊到让我觉得拿出剪报册都是一种浪费的理由的话,那你就别想了。”
于是水玉把在寺庙里的所见所闻都告诉了露伴,还给他看了手机里的图片。在仔细打量那些被偷拍下来的照片后,青年从鼻子里发出不屑的哼声。
“你有什么证据证明这不是在和我开恶劣玩笑吗?——不,就算我用’天堂之门’查看你的记忆,万一这背后只有一个非常无聊的原因呢?我不想浪费时间。”
虽然话是这么说,露伴还是起身从书架上找出了剪报册,轻轻放在水玉面前。
“给你。别浪费太多我的时间。接下来我还要安排取材——”
“不。如果我的预感成真的话,露伴老师,你不觉得这是个非常好的题材吗?”
“那也要是真的才行。”
于是,水玉小心翼翼地翻开了岸边露伴的剪报册。

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
来了。是那个声音。当它们出现的时候,连虫鸣都屏息凝神。只有那些被折断的杂草发出微弱的哀嚎声,然后被碾碎并裹进泥土。
我知道它们也要把我和那些杂草一样碾碎、蹂进泥土,我的断面也会和草叶折断的茎一样渗出汁液,一样是温暖而甜的。我不想变成杂草,杂草没有在胸膛里狂跳的心和奔涌的血液。因此我拼命跑拼命跑,而那声音依旧在穷追不舍。
脚踝处传来剧痛,一股极大的力道把我扯到地上、摔了个嘴啃泥,冰冷的泥土和血腥味一起磕进口中。是那些东西的手。老虎钳般冰冷的、紧紧抓住我脚踝的手上没有皮肉,只有白森森的骨头。我不用回头看也知道。那不是人类的手。
我拼命地向前爬去,指甲深深抠进地里。然而那些东西还是紧抓着我不放,五根冰冷的骨头咔嚓刺穿我的皮肉,在皮开肉绽的剧痛中敲打在我的骨头上。它们的力气太大了,我知道如果我再继续往前爬,我一定会脱臼乃至失去这条腿。
但是我没有犹豫。比起我的性命,一条腿根本不算什么。我不敢回头,汗如雨下湿透了身上的衣服,我能听到我的膝关节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我的小腿或许就要与我的身体生生分离了吧。无数筋骨皮肉在挽留着它,然而除了给我带来更加锥心刺骨的痛楚以外根本无济于事。
十指渗出鲜血、被大地吸收。我感到有微弱的光芒洒在我的头顶,于是抬起头看——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已经爬到了禅房门口。那光芒是从禅房窗口透出来的、油灯的灯光,里面有人。
我的喉咙中发出不成人形的惨叫。我想要求救,可是已经因为恐惧和疼痛丧失了组织语言的能力。与此同时我听到那些东西发出愤怒的尖叫声,根根分明的骨手沿着我的腿攀附而来,那力道之大让我错觉我的腿已经被捏碎了。
禅房的门打开了。里面的人估计是被我的惨叫声吸引了吧,看到狼狈的我露出惊恐和困惑的神色。我看不清那个人的面孔,但仍然尽力一扑向前。谁都好,救救我吧!
在我听到因为刚才的动作导致的骨头脱臼“咔嚓”一声的同时,腿上的力道突然消失了。身后的那些东西发出意味不明的嘶声,像是风吹过干枯的骨架发出的声音。但是那些声音越来越远——它们退却了。
因为疼痛而昏迷之前,我鼓足毕生的勇气朝后面看去。我想看看那些追我的究竟是什么。
映入眼帘的是我那条死狗一样瘫在地上的断腿,和不断后撤的白色物体。那分明是人形而非人之物,是绝不可能有自我意识并且追逐目标的东西。
那些是骷髅。几副惨白的骷髅匍匐在黑暗中,那些头骨上黑洞洞的两个眼眶里没有眼球,却分明是望着我的。
是魔障。耳旁响起了师父的声音。你看到的都是魔障,是佛祖给你的考验。只有摒去杂念,才能真正入定。
不是的。我想,师父错了,那不是幻觉。幻觉不会拖断人的腿,那是名副其实地从地狱来的恶鬼罗刹。
“怎么样?找到没有?”
杯子里的咖啡见了底。并不是关心水玉查找的内容而是单纯地想续杯咖啡,露伴向低头翻阅剪报册的少女投出疑问。
“没有……很抱歉。”
岸边露伴的剪报册里的确包含了很多内容,其中有部分连环杀人案件也在之后确定是已经死亡的杜王町杀人魔吉良吉影所为。但是水玉大致找了一通,没有发现与自己猜测契合的案子。
她于是把剪报册还给露伴,去给他泡新的咖啡。泡好咖啡、把糖浆和奶精也一并拿回来之后,她却发现露伴已经打开电脑、似乎在检索什么。
把咖啡放在青年手边,青年只是瞥了一眼表示他知道了,一如既往地并没有道谢。水玉于是绕到书桌后面看他的电脑屏幕,是一个版式有点老的论坛。
“这是?”
“这个论坛是以讨论恶性犯罪案件为主的……近三十年的全日本恶性案件几乎都有记载。我偶尔也会在上面找找有没有可以作为题材的内容……你笑什么?”
“没……没什么。”水玉举起她的替身——那个像蛇却有四肢的奇怪玩偶挡住半边脸,却没挡住因为笑意而弯起的眼角,“谢了,露伴老师。”
“你要是再笑成那样,我现在就把电脑关了。”
“别!千万不要!我错了还不行吗老师!”
青年哼了一声,从转椅上站起来出去了。水玉则坐到他刚才坐的椅子上,浏览那个被打开的论坛。论坛上的帖子根据时间地点细分了许多板块,找起来非常方便。但——
(那些不过是我的猜测而已。如果没有任何确切的证据,这样找起来也是大海捞针。)
将鼠标拖到想要查找的范围内点击,然后迅速浏览页面。水玉的阅读能力非常强,对她来说略看整一页的内容也只需要几秒的时间。
如果释觉真的是十三年前被那位住持捡回来的孩子,那么就一定存在“丢弃”他的人。近年来全日本的弃婴率一直居高不下,甚至诞生了“储物柜婴儿”这种性质恶劣的专有名词。光只有弃婴一条线索当然远远不够,如果他真的只是个被丢弃的不幸孩童,那么水玉根本不至于大费周章地找岸边露伴帮忙。
(那些划痕……虽然那孩子没说清楚,但是他似乎并不只是看见了而已。)
每天晚上。那少年只说了这一个词就被打断了。难道指的是每天晚上都会出现这样的爬行痕迹吗?那些痕迹的尽头很明显是禅房,负责打扫那一带的释觉不知是有意无意,没有清理那些痕迹。
大概他一直在等……等有人来确认自己的想法。
水玉另外开了个窗口,是方才前往的寺庙的官方网站。寺庙虽小,但仍有面向香客的佛法讲学和禅修课程,这些在她游览的过程中就注意到了。那么,也就是说寺庙的时间表至少应该是可以查到的。为了防止香客的课程打扰到僧众的生活起居,必须有一个相互对照的日程表。
果然。在每天晚上的六点到十一点是晚课,而八点钟开始是僧众的坐禅时间,那段时间禅房应该是不会有香客去参观的。在这段时间,禅房里一定有包括释觉在内的僧人们,而他口中会在地上留下骇人痕迹的那些东西,则会做出什么让他恐惧的事情。
那不是幻觉——耳旁仿佛又响起少年因为恐惧而颤抖的声音。水玉想,除了亲自去确认,估计没有别的办法了。

那是魔障。
我第一次告诉师父这件事情的时候,师父只是轻描淡写地跟我说了这么一句。魔障,开悟前的最大阻碍,入定时必须与之抗衡的对手。因此,我也一直是这么认为的。
直到那天晚上,明明不是打坐的时间却也听到了那种声音。那些森森的白骨从地狱而来,把我的一条腿近乎扯断。但是也是那天晚上,我发现了能摆脱那些东西纠缠的最好办法。正如那句老话,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师父……又来了……”
耳旁响起那孩子颤抖的声音。他的恐惧和当年的我一模一样。而我并没有回头,我知道那些东西过不来。哪怕已经拉开了禅房的门,它们也只能远远望着我们而已。
所以我像当年师父对我说一般,给了他同样的回答。
——是魔障,不要去听。不要去看。不好。
但是那孩子依旧颤抖个不停。我知道,他比我当年聪明多了,大概已经开始意识到不对了吧。正是因为如此,更加不能让他回头看到那些东西。
我知道,那孩子全心全意地依赖我和信任我。只要我不回头,他也绝不会回头。所以我依旧一动不动地坐在蒲团上,面向空无一物的墙壁。于是他也没有动,尽管腮边已经满是汗水。
可今天似乎与以往不同。噔,噔。响起两下掷地有声的脚步声。那是只有人类的脚踩在木台阶上才会发出的声音。
然后咔嚓一声——拉门被拉开了。不是它们以往那种用手缓缓扒开一条缝、再往两边推开的样子,而是刷一下猛然拉开。
“果然如此,是两个人,所以才会弄错。”
是人类的声音。确切来说,是年轻的男性的声音。它们不会说人话,所以今晚来的不是地狱的使者,而是肉体凡胎吗?
“那些东西没有视觉呢……虽然我也搞不清楚,但是它们应该是用嗅觉来判断目标的。”
第二个声音响起了,是个年轻的女声,说日语的时候有种奇怪的卷舌音,应该不是日本人吧。这个声音我并不陌生,今天早上才刚听到过。
“五十岚 觉,十三年前T市一家四口灭门惨案的凶手……没想到你跑得这么远,到几百公里外的杜王町这边来了。”
第三个声音。是稚嫩的少女声线,月光般轻飘飘地落下来。她说的那个名字让我感到熟悉,但因为太久没听过了,第一时间还是有种冰冷的陌生感,仿佛在怀中摸到铁板。
那孩子终于无法忍耐了,双肩下垂、因为脱力而瘫倒下来。而我依然没有改变坐姿,哪怕三股目光正紧紧粘在我背上。拼命集中于所谓正念、自我催眠那些声音是魔障的日子已经过去了,但我知道,不动、不看、不听,一直都是最好的办法。
“看样子你不打算申辩呢……也对。哪怕你换了身份整了容,它们依然记得你,而且也不会放过你。”
白骨们蛰伏在黑暗中。充斥小小禅房的复杂气息让它们不敢轻举妄动。之所以没有一拥而上对所有人无差别攻击,大概是这其中有它们绝对不想误伤的存在吧。
年老的僧人如一口放在地上的铜钟,面向因为年代久远而墙皮剥落的墙面而坐,依旧是一言不发、纹丝不动。
“其实我本来可以直接用’天堂之门’让那边那位少年离开,这样它们就不会找错目标了。但是我认为他也有知道真相的权利,而你则有让他知道的义务。说吧。”
露伴的声音如同两颗落在地上、相互碰撞的玻璃珠,在被月光浸染的禅房地板上滚动。
“十三年前。”如洪钟般低沉而富有穿透力的声音响起,“我杀死了一家四口,抢走了他们家所有值钱的东西。我和他们之间并没有仇……只是因为当时我沉迷赌博、散尽家财,把自己逼进了走投无路的死胡同。
但是……其实那是一家五口。报纸记载的是四人死亡一人失踪对吧?在我听到这孩子的哭泣之前,我也没注意到还有第五个人。”
僧人模样的铜钟动了。向左边——向那个瘫坐在地的小和尚的方向转过头去。因为惊恐而脸色煞白的少年似乎并没有意识到故事的锋芒正对准自己,不知所措地与自己的恩师目光相接。
“一开始我本来想把这孩子也杀死。甚至已经举起枕头捂到了他脸上,只要稍微用力他就会窒息而死的程度……”
哭声越来越微弱。那根刺在耳中的银钩却依然锋利,刺穿皮肉和听小骨,越扎越深。有些恍惚的男人突然想到自己唯一剩下的亲人,没有离自己而去的最小弟弟——他没法离开,因为他只是个襁褓中的婴儿,和面前这个婴儿一样。
“意识到的时候,我已经把那个枕头扔了。这孩子没死,但是他已经看到我的脸,我只有把他带走。
那件事情当时闹得沸沸扬扬,我只有逃跑。我把弟弟送到了孤儿院,自己带着这孩子逃离了故乡。在当时只有出家才不会被严格审查身份,于是我打算带着这孩子遁入佛门。我自称是为情所伤,这孩子是我前妻抛下的孩子……而实际上要出家并不容易。一方面是为了从警察的追捕下逃脱,一方面是因为许多寺庙不愿意收留我们,我觉得跑得越远越好……就到了这里。
但是到了这里之后,那些东西还是没有消失。我不知道它们到底是……不。我知道的。四副骨头,两个大人两个小孩,我再熟悉不过了。说实话,我有好几次都差点被它们杀了,最严重的一次,我差点没了一条腿。但是也是那次……这孩子注意到我的求救,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那些东西全部都离开了。”
僧人没有继续说下去,但答案已经被在场的所有人了然于心。那种没有视觉的妖怪依然记得自己骨肉至亲的气味,却无法分辨混在一起的两股气味的具体位置,担心误伤到亲人,因此不会对仇人下手。它们大概也不会想到,当年的亲人已经把仇人当成自己恩重如山的师父并全心全意信赖了。因此抱着种种困惑,白骨们只能徘徊在禅房之外。
“那是狂骨。”蛇目水玉静静地接话,打破了短暂的沉默,“死者的怨念以骷髅的模样回到人间复仇,是这样一种妖怪。五十岚先生,您已经躲了十四年,如今……还准备再躲下去吗?”——再过一年,刑事案件的追溯期就过了,人间的法律再也无法审判他的罪行。一开始决定藏匿在寺庙中时,五十岚觉应该就已经想到了这个办法。
僧人没有回答,而是将目光投向身旁的少年——那个被自己欺骗十三年、还被当做挡箭牌承受无尽恐惧和痛苦的可怜孩子。少年脸上的惊惧神情僵硬着,颤抖地发出一个音节:“师父……”
“抱歉,释觉。为师骗了你……魔障根本不是那些啊。”
深墨色的铜钟从地上站起,长袍的下摆与地面摩擦出轻微的声响。僧人迈着一贯节奏的步调,对守在入口处的两位少女和漫画家视若无睹般走进了夜色中。
“师父!”
少年的哭喊声与白骨们疯狂的尖叫声一同爆发,仿佛一团篝火“扑”地喷出更旺盛的烈焰。白骨们抓住五十岚觉的四肢、锋利的十指剖开他的腹腔、扯出光滑的内脏。它们将他的皮肤如撕纸般轻松地扯破,血肉则塞入口中咀嚼。一股股鲜血像喷泉般在夜色中扬起,僧人被痛苦扭曲的脸上却依稀能看见一丝笑意。
“这十三年……我一直……”
响起血肉被撕裂、骨头折断的声音。一只骷髅的上下腭骨狠狠夹住五十岚的脖颈。将它弯折成两半。水玉辨认出那是那个成年男性的骷髅——他的头骨上有一个肉眼可见的大洞,应该是被钝器砸穿的,那也成了他的死因和水玉确凿猜想的证据。
鲜血从五十岚颈部的伤口泉涌而出,淋漓灌入他身下的土地。非人们分食他的血肉、将他的骨骼四分五裂,在柔和月光的照耀下,扭曲的影子们仿佛在诡异地起舞。

“真可惜……不过至少,这间寺庙的冰淇淋还蛮好吃的。”
环抱双臂、站在寺庙门口做出如此结论的是克莉玛·卡鲁索。而在她旁边舔着红豆豆腐味冰淇淋的蛇目水玉颇为认同地点点头。
五十岚觉在一夜之间仿佛人间蒸发般消失了,不留任何痕迹,让警方也一筹莫展。真正知道真相的除了水玉一行人,就只有离开此处去别的寺庙挂单的释觉了吧。从今往后那个少年该怎么活下去呢?是活在对曾经恩师的仇恨之中,还是干脆抛弃过去、重新来过?或许寻找的“牛”已经牵在他手中,之后要如何驯服并且带回,就得靠他自己了。
“我听说杜王町不是个民风淳朴的地方吗……怎么会有两个杀人犯潜伏啊?……”
“嗯……”水玉沉吟着。除了目前已知的那些替身使者,这个城镇里还有杀人犯,地缚灵,妖怪和外星人。但即使如此,杜王町的天空依旧湛蓝而清澈,风里总是送来草木清香。
“这大概就是杜王町的特色吧。”最终她下了如此结论。在涌动的暗流之上保持的平静,有时候却并不是易碎的。
“说起来,克莉玛小姐你饿了吗,我们去托尼先生的餐馆吃饭吧?”
“不要啦……虽然那位先生做的意大利菜也很好吃,但是好不容易来日本,就是想尝尝日本料理的啊!”
“那好吧。我知道有一家很好吃的,不如我们现在就过去?”
两人交谈着并肩走在人行道上。倏然,水玉感觉好像和某个熟悉的身影擦肩而过。
“山岸小姐……”
仿佛若有所思般微低着头走向与她们相反方向的高挑少女有一头标志性的浓密长卷发,那正是山岸由花子。她似乎没注意到水玉的招呼,自顾自地往前走去。水玉不由得停下来望着她的背影。
“是你的熟人吗?”克莉玛问。
“嗯……山岸小姐也是替身使者之一。但是……感觉她好像有哪里不对。”虽然不算是亲密朋友,但至少她和水玉也曾并肩作战过,不至于无视水玉的招呼的。那么——只能猜测她有什么心事吧。
之后不如上门问问吧。现在还是吃饭要紧。将这件事稍微放在脑后,蛇目水玉用轻快的步伐赶上前方等待的克莉玛·卡鲁索,和杜王町平静的又一天。
(断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