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与联系】夜间记事

夜里四散的寒风,总像要逃开什么似的。
街灯下,某人瘦削干枯的身影如同他身旁的一株行道树,只是这棵老树在等待,这棵老树在瑟瑟发抖,连同挂在“枝干”上的那只袋子。
不远处就是霞门小区被封锁了的东大门。
自从那件事开始以来,霞门小区被封锁了整整两个月,只留一个北门供住户外出采买。
外人自然是绝不可能放入的,就连外出的人也不能随便和其他小区的人接触。
不止是这里,全市的住宅小区都拉起了铁丝网,用砖石木块乃至废弃的床垫当作屏障,把出入口人为封锁起来,俨然一座座独立的笼城。
一时间城市不再是城市,而是一扇不再落子的棋盘。
在这之上的残局里,每一枚棋子,都是一座坚城。
森严的戒备有如堡垒;
严格的管理更胜军营;
坚固的封闭好似监狱。
非日常的种种体验,逐渐擦掉了人们从前所有的正常生活过的痕迹。
但总是有人想要从封锁线的缝隙里寻求规则之外的某些东西。
铁丝网,石棉瓦和废弃床垫的屏障之外,有一个枯树般的身影正在四散的寒风中瑟瑟发抖。

到了楼下的时候我看了眼手机:晚上十点。
北门,霞门小区唯一的出口,往常都会排起长队,一个个打卡外出采买日常物资。但这时并没有多少人。
“通行证。”
“有的有的,给您。”
从头到脚武装起来,像熊一样的男人在纸上画了一个√,我将其重新揣进外衣口袋,拎着布质的手提袋走出大门。
此时的街上没有多少人。我快步绕到东大门附近,那儿有一排供人休息的座椅。
随便找个位子坐着,手上提着的袋子被我放在了脚边。
远处,如枯树般的身影忽然凑了过来,坐在我的旁边,他手上也有一只同样的袋子,同样放在了地上。
我们坐了一会儿。他先站起身来,提起属于他的那只袋子,走了。
目送他走出不远,我也站了起来。
枯树,或者说是那个枯树般的老者忽然转过身,但没说什么,只是站在那儿看着我。
“这是最后一次了,这时候风紧,别折进去(别被抓了)……”
背对着他,我有些不太情愿地说。
毕竟这种特殊时期,交易太频繁肯定会被别有用心的人盯上,被抓到的话我们就都完了……
“那边的事用不着你插手,管好自己这摊事就得了。明天什么时候?”
“好吧……明天还是老时间,中心公园门外第三个灯柱。”
说罢,我们背向而行,如同两个毫不相干的人,分别走入不同的阴影之中。

夜里四散的寒风,总像是要逃开什么似的。
身旁新进的小保安小齐把一只小铜锅摆在我面前,里面散发着熟悉的香味。
“刘头儿,四楼杨婶儿给咱们送了姜汤。”
“怪不得这么香,咱爷儿俩待会儿喝了暖暖身子。”
“要不我先替您盯会儿吧,大晚上的外头冷,您先回车里喝口姜汤。”
“也好……最近总有些人不安分,盯紧点儿。”
说完,我进了小齐停在门口的车里,可还是忍不住往外探头,怕小齐这个生瓜蛋子疏忽了。
自从那件事发生以后霞门小区全面封锁,这里时常会走过一些戴着口罩的人们。他们神色匆忙,却又透露着迷惘,没有目的地,也没有终点。在我眼中的他们像是……
一群等待检疫合格的畜类。
也许人这辈子本就是这么回事,哪怕再憋屈再难受也得忍着,这是规矩。
但总有不安分的人,想要从门外得到某些规则以外的事物。并不是所有人会按规矩办事,退休前的刑警生涯让我看到太多那样的人。
“通行证。”
“有的有的,给您。”
一袭黑色呢子大衣的年轻人将通行证递给了小齐。
这是住在四单元的那个年轻人,具体做什么不清楚,但一定不是什么正经事。前年夏天我还看他手臂上赫然刺着一只老鹰,一条蟒蛇。
口罩之下的他是什么样子我快忘得差不多了,夜色与外衣的兜帽又遮住了他的上半面容。
不过他倒挺客气,至少不像那些夹杂不清的刁民,对我们这个临时检查点挑三拣四的人。顺带一提,那种人真的不少。
打卡过后,他收起那张通行证,裹紧大衣快步走出大门,在夜色中抹消了自己的行踪,不知去向哪里。
“目标出去了。”
身边的小齐对我说。
“跟着点他,小心为上,没有我的命令别贸然行动,必要的时候报警。”
“明白。”
就像约好的那样,小齐跟了出去。

出了小区,我远远地跟在那个人的身后,监视着贼头贼脑四处乱看的他,同时不断通过对讲机向刘头儿汇报进展。
这是一周前的计划了。
起初只是从新闻上知道本市有犯罪分子借着疫情期间的空子,公然在夜晚的街上交易麻药,而我们恰巧又发现了形迹可疑的某个人。
于是就有了今晚的行动。
说实话,我并不是什么热衷于“正义”,因为想做英雄的年纪早就过了。况且抓坏人的事有警察去管,我又何必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呢?如今做保安也只是没考上事业单位的无奈之举,毕竟谁都是要吃饭的。
但令我改变这种看法的人,是刘头儿。
他是个老警察,退休之后主动到门卫室做事。闲聊时我听他说了不少从前的故事。原来我生长的这座城市,这看似平和的表面下竟然发生过那么多的案件……或恐怖,或邪恶,或惊险,或危急,但这些都随着刘头儿轻描淡写的讲述,成为了过去。
可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他和他的同事们,是他们保护了这座城市的和平。
是他让我再度憧憬起“英雄”这两个字。
而现在,我的机会也终于来了。
“目标和一个老人接触了。从广场那边过来的……好像是青园小区的人。”
“长得什么样?”
“看不太清,但是能看到那个老人左脸有两道疤,很明显。”
“两道疤……难道是他……”
“怎么了?刘头儿?”
对讲机那端响起噼哩噼哩的电流声,刘头儿的话语也戛然而止。

夜晚的街道与白天没什么差别,只是夜色为这里赋予了一层混沌的迷彩,掩盖夜幕下的重重罪恶。
空旷的道路上偶尔走过一两个裹得严严实实的行人,把脸深深埋在大衣的领子里。
霞门小区东门的旁边有一排长椅,这时坐着两个人。
某个熊一样魁梧的男性在街拐角潜伏着。他等待的不是把鲑鱼从河里捞起的瞬间,却同样是一场惊心动魄的“狩猎”。
“注意观察,一旦发现可疑举动,马上开始行动。”
一阵电流声簇簇响动过后,对讲机再度里传来苍老而干练的声音。
他远远望着坐在长椅上的两个人——一名青年和一名老者。
过了一会儿,他们起身就要离开,好像在说些什么的样子,之后各自提着东西走远了。
“看来什么都没发生,刘头儿,我是再盯一会儿还是回去?”
“目标正在进行交易,行动!”
突然,对讲机那端喊道。

当我注意到自己的处境时,已经晚了。
正对面,那个熊一样的男人疯了似的猛冲过来。不止是他,街上仅有的两个行人也朝着“枯树”的方向跑去。
原来这里早就被安排了眼线!我们被发现了……究竟是什么时候被盯上的?
“别跑!”
“来人了!你快走!快——”
那边还没说完,两个身影已经将他控制住,而我也因为跑得太快,被迎面跑来的男人一下子撞倒在地。
一切才刚刚发生,却也已经结束了。
“这事和我爸没关系,我,是我,都是我的错!”
“有什么话待会儿再说!”
挣扎中,我手上的布质的手提袋摔在地上,“砰”地一声,滚出了几个耳朵一样的东西。
那边的袋子里传来一阵塑料瓶掉落的声音。
完了……

“说吧,你们怎么回事?”
小区的门卫室里,一老一少两个男人端坐在椅子上,身边是全副武装的保安们,他们手里的电棍可以轻松让一个人瞬间晕厥。
年轻的保安员齐志皱着眉,一边等着二人坦白,一边继续说道:“新闻里三令五申的说最近是敏感时期,尽量不能随便外出,你们这是给全市防疫工作添乱!”
“我们……那什么……那个……”
年轻人支支吾吾,老人似乎见惯了这些场面,只是低头沉默不语。
刘勇,也就是被称为“刘头儿”的人拿着手机对他们说:“警察已经赶来了,有什么话最好赶紧说清楚,要不然——”
“我说!我说!”
这句话像是一针强而有力的刺激,老人明显变得惶恐起来。
“爸……”
“都是我的主意,和这孩子没关系!是我死气白咧非要给他送饺子。他一个人住,也不会做饭,疫情这段时间外卖不让送了。我和他妈怕他吃泡面吃坏身体,特意给他包的饺子……”
“只有饺子?”
刘勇晃了晃手里的白色塑料瓶,上面写着一大堆难懂的外国字,但能看得出是药品一类的东西。
“这是国外进口的保健品……我给我爸我妈买的,他们身体一直不太好……”
在断断续续的询问中,事情渐渐水落石出:
所谓的“违禁品交易”只是一场误会;
用相同的袋子装着要交给对方的东西,这样一来就不会被人怀疑;
但袋子里装着的,只是父母给孩子的饺子,孩子给父母的补品。
其实这件事说起来也没什么错,无非是父母担心孩子,孩子也想念着父母,但敏感时期的诸多限制,让这份亲情也变得畏首畏尾,不得不藏匿在黑暗中。
说到底,这是再平常不过的家族之爱,只不过恰好出现在这样特殊的时期罢了。
这是一场亲情的交易。
“他已经很久没回家吃过饭了。平时还好说,但现在是过年啊!唉,哪有这么过年的……”
说到这里,他已然老泪纵横。

临走的时候,刘勇留住了老人。
“没想到过这么多年,竟然以这种方式遇到你。”
看着年轻的保安和青年都走了,刘头儿拍着他的肩膀说道。
“这也是一种缘分啊……给咱家里带个好,替我给嫂子拜个晚年。唉,都是年轻的时候不懂事,承蒙刘队你照顾才有今天的这个我。而且……也要谢谢你没把我有前科这事说出来。”
老人说话的时候眼中又涌出了泪光。
“这么多年了我一直都没敢告诉他,毕竟谁也不想承认自己的爹是个混社会的。我能做的就只是在远处看着他,把饺子交给他……仅此而已。”
“为人父不易啊。现在也就你还叫我刘队了。我们都已经是这个年纪,就多珍惜身体吧,别出来乱跑了。对了,你儿子看着还不赖,挺精神一小伙儿,别让他误入歧途啊。”
刘勇语重心长地说道。
“我儿子?他是写小说的,好像去年还出了本书,得了个什么什么‘矛盾奖’。刘队有兴趣也可以找找他的书。”
“啥?那他胳膊上的刺青……”
“哦!刘队你说那事儿啊,这小子脑子古怪得很,也不知道是随我还是随他妈,为了写什么帮派题材的小说,给自己贴了一身的纹身纸。”
刘勇听罢拍案大笑,原来一切都是误会。
“下次让他光明正大的回家吃饭吧,在这段时间过去以后,”
“嗯。”
两人相视莫逆,依依惜别。

2·17事件记录:
姓名:陆仁甲、陆安
身份:本小区11号楼4单元801室住户、青园小区住户
发生地:霞门小区东大门旁
经过:
当晚十时许,陆从小区北门外出,小区安保工作负责人刘勇(即本人)以为陆形迹可疑,要进行不法交易,遂带领保安齐志等人乔装并对陆进行尾随。
当晚十时十三分,在小区东门附近发现陆与其父在东大门附近会面。齐志与其他两名保安,共计三人对两人交易现场进行突击调查。
在控制现场时,得知两人为父子关系,手提袋中装着的是陆母为陆包的饺子,系韭菜虾仁馅水饺,另带有两头蒜与一碗三合油,此外还有陆为父母从海外购买的高档保健品。
据陆所说父母住在本市青园小区,因担心其连续数月吃泡面缺乏营养,对身体不好,专门为他包了饺子每天偷偷送来。
但因最近尚属敏感时期,且青园小区周边有W市归来人员。陆及其父母为避免被人发现接触,故选择小区东大门等隐蔽地点,在晚上进行接头。
处理结果:保安部涉事成员已向两人道歉,并得到谅解。两人也认识到当前是特殊时期,应当配合有关部门工作,提高防疫认识。

写完这段记录,我长舒一口气。
保存关闭文档以后静坐在没有开灯的值班室。外面的街上不再有往来的车辆,也没有要通过检查点外出的人。
仰望夜空,参斗无数。它们总是离的很近,但实际上即便是紧密相连也要隔着很远的距离。或许是我们一辈子都走不到的长度。
人与人之间也是一样。
明明近在咫尺也无法理解对方的想法与行为,也许一同生活了很久还有很多的秘密不能共享。
更别提疫情期间的当下了。铁丝网和栅栏隔绝了病毒传播的可能,也隔绝了很多更加敏感的东西。无数的人,无数的家庭,成了一座座孤岛。
但我相信还是有些联系会一直维持下去,无论被隔了多远的距离。只要他们的心还连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