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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实重彦:《恶太郎》赞

2021-10-24 15:00 作者:学级委员一条同学  | 我要投稿

         本文刊载于ユリイカ 2017年5月 特集=追悼・鈴木清順,所叙片段参见视频AV933870825,<>括号内为译者补上的内容,不加逗号的长句为贴近莲实文风的选择。 



            《恶太郎》赞

                                          莲实重彦


        规整的几乎等间隔排列的长方形脚踏石格外区分出明显纵深的直道的左手边,密生的粗竹干为雨打得乌黑发亮,右边则可以看到为草覆盖的平缓的山冈,从那坡面上长发和服褶裙身姿的两位年轻女性,合打着一把蛇眼伞有点困难地下来。谁都想暂时沉浸在与黑白色的宽屏画面相称的纵向构图所带来的爽快感中,但画面突然间传继给了有扇面朝宽阔庭院的木门的一堵长长的带顶格子栅栏,可以听到因为是阵雨在这儿避雨吧的两人间的对话。这里恰好是有着“恶太郎”之称的神户出身的不良少年寄宿的庭院,于是身穿中学黑色制服的作品同名人物的演员山内贤从客堂间向<观众>无法看到的户外打了声招呼,说要不进屋歇会儿如何。

        饰演身着褶裙的两位女性的是和泉雅子与田代绿。用笑颜回应男子声音的芳江一角的演员田代绿把亲切的视线投向庭院内部,而饰演女主角惠美子的和泉雅子则羞怯地低下了头,婉转地拒绝了男子的邀请。这在铃木清顺导演可谓不为人知的代表作《恶太郎》(一九六三)中也是分外令人心潮澎湃的一景。在各各惊异的作品《野兽之青春》(一九六三)与《关东无宿》(一九六三)之前和之后拍摄的这部作品,并不劣于这两作,说不定比起来是更该令人真心惊诧的作品,我希望通过讲述这一场面的无尽魅力来或多或少辨明一些。

        在与流放孤岛一般的这一但马的地方都市丰冈——据说离城之崎温泉搭列车也要四、五十分钟——开始生活的以文人为目标的“恶太郎”,于抵达这片土地之日的万里晴空下就已经与打着遮阳伞的二位相遇过了,谁都能隐约察觉到他即刻便受到了惠美子的吸引。因平素举止不端而从神户的中学退校的这位年轻人,梦想着去到东京做文学,却为高峰三枝子饰演的美貌的权威主义的母亲骗去,托付到了这片土地的中学校长家。

       从先前的插曲可以得知,惠美子的父亲是医生,而一直陪伴在一旁的芳江她的母亲是旅馆的老板娘。此外,惠美子还悄悄买去了北欧的巨匠斯特林堡的作品《红房间》,此事由书店老板与“恶太郎”间的对话得以明确。所以,谁都确信,这样的文学少女不会在此避开以文人为目标的“恶太郎”的视线也不会就此与之分别。事实上,“恶太郎”撑起大洋伞横穿过湿漉漉的庭院,去到栅门迎接二人的模样,<紧接着>以一个适切之至的远景镜头摄入。与之几近擦身而过,道谢的同时打着蛇眼伞走向寄宿的客堂间的芳江从一个相当的距离为<摄像机>所注视,<紧接着,>这次是一个相反方向拍摄的远景镜头抓住了她在檐廊上折伞,准备脱下湿鞋的身姿。从和服配鞋的打扮适合女学生这一服装理解上,谁都能领会这是从明治末期到大正年间发生的事。

       如此一来,在格子栅栏的木门旁暧昧地站着,合上湿濡的洋伞的未来文人与本地居住的文学少女,在络绎不绝的雨珠滴落的细长的檐下,第一次正面相对。恐怕,这一寄宿的客堂间与有扇木门的长格子栅栏,是铃木清顺与初次合作的美术导演木村威夫凝注最大的奢侈在舞台上搭建的布景,在这卓越的装置中,解释着自己是从书店老板那儿听来的、栅门之扉的这一侧站着的“恶太郎”,同时问着她对《红房间》的感想。仍然伫立在门扉彼端的和泉雅子措手不及的无言表情实在精彩,而暂且沉默相对的两人“斯特林堡……”又同时脱口,不意间笨拙地相互微笑。稍稍隔开距离将这一幕收入画面的摄像机,通过打上间接照明使山内贤的脸白皙而轮廓分明,仰视般投去视线的和泉雅子的表情则依稀沉潜入阴翳之中。

       当时的导演的话谁都能展现出来的吧围绕男女的这种照明的微妙对比,摄影师是峰重义所以也理所当然,话这么说就到此为止了,但在这里发挥出了令人禁不住屏息凝神的美妙效果。而且,一个人坐进“恶太郎”寄宿的客堂间的芳江,像是拾起了本《红房间》似的书物,一边时不时向就这样呆在栅门边的二人搭话,又闲着没事取了茶筅点沏粉茶的模样以远景镜头插入的导演的演出风格简直登堂入室,可谓几近完璧。没错,铃木清顺到底是在松竹大船度过了助理导演时期,是与之相称的可谓几近完璧地擅长古典式的旧风演出手腕的电影作家。这种完璧不必说,与世人常称之为“清顺美学”的东西毫无关系。

       不过,虽说是古典式的旧风,摄入在这里相对的二人的摄像机,尽管是横长的宽屏画面所以也理所当然,没有依赖于机械的构图=逆构图的交叉镜头,用了将二人同时收入构图的适切镜头的连锁形式拍摄,就此而言,在这里的清顺演出可谓是极度现代性的摩登风。

       例如,位置在两侧打开的栅门之扉内侧的“恶太郎”谈起了故乡出生地神户的话题,为对方的话“是个好地方吧,神户……”所促发,用日语唱起了据说别国水手们都会哼着的苏格兰民谣《アンニーローリー》(安妮·劳瑞)——由歌词看,不是堀内敬三译词的《アニーローリー》,而是在此之前的绪园凉子译本,所以特意写作“アンニー”——这时,不妨看看不知不觉间位置到了栅门之扉这一侧的惠美子从近旁向山内贤投以视线的两个镜头的适切的连锁状态。而且,唱到歌词的后半部分,以坐进客堂间的芳江将视线转向<观众>无法看到的二人的远景镜头收束,所以为这场雨所濡湿的空间意外的扩张就始料未及地瞩目。这种空间把握的适切,可谓优异的现代性的摩登风。

       就这样,“恶太郎”与惠美子近距离相对视线交错,而男子唱完后,女子说出了他国船员们以一夜为限离开神户,远赴别所这件事的残酷。男子说了或许离别才是生活这样意味的话,女子以这无法忍受回应。男子沉默着点头向对方投去亲切的视线,而就在这里,片头时伴着字幕流淌的抒情的旋律缓缓高昂。就在非此不可的瞬间伴奏音乐开始流动这一演出的适切,只能说极率直地震动了我的心。我很长时间误认为这首曲子改编自以“想相逢相见而忘了害怕……”开头的《笼中鸟》,今度再次回顾后,为时虽晚但还是从初见“恶太郎”时打着太阳伞的和泉雅子与田代绿哼唱的“去还是回 在北极光之下,……”注意到了,这是北原白秋作词、中山晋平作曲的《流浪之歌》。这旋律在无言的和泉雅子略带阴翳的特写镜头背后也在持续流动,此时会不禁突然有点在意起这个序列到底会如何结束。

       但,像是在嘲笑这种担心是多余的一样,画面突然一变用远景镜头摄入了右手边流淌着河川,左手边并排着商店的的确有地方城市感的岸边道路上行进的男女三人。这无疑是外景拍摄的光景吧。看起来雨也像是停了,男子穿着白带子木屐披着黑色斗篷,女子们也没再撑蛇眼伞。“多谢,再会”述说了告别的话语目送了穿过右手边石桥远去的田代绿原地伫立的山内贤与和泉雅子的小小人影不知为何令人感到心疼,在这光景的背后仍继续流淌着抒情的旋律。

       微弱的阳光开始照射的住宅街上让并排远去的二人的后影在稍稍逆光中凸显的摄像机实在美妙,当我感叹这几近于小津安二郎的呼吸了吧的时候,突然止步的男子将身着的斗篷轻披在女子的肩头,敏捷地避开了小津式的东西。默默接纳了这一举止的女子侧颜略带阴翳的特写镜头很棒。看上去这是女子自家门前的样子,日光落在整张脸上的男子邀她一起去散散步,女子就这样笼在阴影里缓缓点头。于是,二人开始沉默地走着,从这起的数个镜头,每一个都是后拉出远景的摄像机,在外景地——由于预算的关系,并不在丰冈,据说是在首都近郊的秩父进行——拍摄而成的吧,在可以说非此不可的实在适切的小巷的纵向构图中,让二人的后影微微地凸显出来除了称之出类拔萃外无话可说。大家都以为只有成濑巳喜男能拍的这个小巷的镜头如此轻而易举就导入到画面中展示出来的铃木清顺谁都只能感叹他果然不是等闲之辈,而在狭窄的小巷里走远的二人,突然间四周是蔓延的水——是河川,是沟渠,还是池沼——以此作为背景,在逆光中双唇轻触。具有抑制效果的抒情,是仿佛将胶片全域都湿润了一般的美妙的胸上景。

       <接着>二人就不发一言地回溯同样的风景,走向女子的家。日暮时分,在一片薄暗的光景中,男子脱去女子肩上披的斗篷,取得了周日午后见面的约定,相互挥手道别。“恶太郎”到达桥边,将木屐踩出响亮的声音同时开始有点兴奋地疾走。然后,一个人站在刚刚才与惠美子双唇相接的水边,在有点逆光的照明中默默地抽烟。面朝画面右边的“恶太郎”的侧面像随缓缓的节奏淡出,一瞬高涨的音乐也就此中断。如是,以几株粗竹干受雨濡湿的直道开始的抒情的“邂逅”序列迎来了终结。

       数年后,铃木清顺导演以《恶太郎传 恶星之下》(一九六五)将今东光的相同原作彩色电影化。但是,在这里无视这一点,特意试着只对这一序列的构成做详细的探讨,无非是为了理解既有古典式的旧风又有现代性的摩登风的铃木清顺这位电影作家是何等巧妙且适切的演出家。他不仅限于武戏,还是能若无其事地拍出这样作品的强大的导演。话虽如此,这也并不是单纯的抒情青春恋爱剧。毕竟,这二人不久后甚至结成了肉体关系。但,再怎么说是旧制时代,中学生与女学生毫无踌躇地涉及这种行为——今天来说,也会看作未成年的淫行遭受非难吧——不得不说是相当果敢的设定。事实上,在京都的旅馆结为一体的第二日早晨,二人多次双唇触合的场面等,都是以让大人都汗颜的自然感来描绘的,再次让人感到了惊诧。

       看上去也年纪轻轻的中学生与女学生,像长年生活相伴的夫妇一般的这种接吻姿态是何以可能的呢。如果说这是“大正时代”之故的话,那么喜欢“大正”的铃木清顺会不会夸大其词呢。或者,这兴许是既有古典式的旧风又有现代性的摩登风的昭和高明演出家才被容许的特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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