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这场鬼神之战

 神仙打架，远观而敬之。

事情的起因大概是这样的:我B站的一位关注者突然发给我一篇文章，是关于怒斥某知名历史人物的“罪行”的专栏。我大概看了一点，我和他说这是“饭圈”问题，我不想涉及。结果他来了一句“这是验证历史”，我实在是不知道怎么接话，所以连连说我才疏学浅，搪塞过去。

我之所以愿意回应他，是知道他是一个有良心的人，我知道他很有理想，对现实的不足非常愤怒。而我之所以回答不下去是因为我也有良心，而偏偏我的另一半大脑告诉他没有。

不过这也不是单纯良心的问题，而是有关历史的问题。想到这种困境，我脑子里冒出的两个字是“鬼神”，鬼与神在远古时代的区分其实不大，甚至往往没有区别，到了后来才有了“整邪”之辩；而“鬼神”这个词，在日语中貌似也有“战神”的意思，至少我最早看到的“鬼神”是日本游戏中形容吕布的。如果能接受以上的定义，那么我觉得现在“网路历史”的状态就有点像鬼神:本是一体的东西被拆成正邪两派，偏偏这堆人还有强大的战斗力。

我对网路历史讨论的研究很少，但是见得多的大概有一下几种逻辑。一是总是把历史人物想成单纯的个体，而不是一个群体的领导者。其表现就是谈到某个人物，就要计算他打压多少人，杀了多少人，对历史有什么正负影响，而完全忘记了这个历史人物周边也有人，他做事需要其他人，他受苦也赖这些人，而这些人的功劳和罪过，就成了这个历史人物的“独角戏”。

二是“五十步笑百步”，这个典故大家大概都懂，战场上逃了五十步的逃兵，没资格去嘲笑一百步的逃兵，但是现在有人因为一个人逃了一百步，而把逃五十步的人奉为“忠臣良将”，又因为看到一个人逃了五十步，那个逃了一百步的人就成了整场战斗失败的罪魁祸首，成了“奸臣罪人”。三就是总把历史人物当成现代人，这种人我喜欢撑他们为“沙发历史家”。一个历史人物在一个没有法律，没有现代制度的乱世，获得了权力，会骄傲自满，会手握权力而不放，这是人类天性使然。而一群人坐在沙发上，享受现代世界的一切福利，正大光明否认人的天性，而以“道德制高点”指点江山，这种现象虽然是群体的必然，却是他们个人的失败。

以上说的只是整个网络世界的片面之处，真正研究历史的，比我说得不知道好多少。我今天想说的，就是这种“理想状态的的历史”或许和我们认识的历史不太一样。今天我们谈的历史，是用一个外体系的用词来表述自有体系内容的一门学问。欧美历史的起源大概是希罗多德的《历史》，这本书里记载了希腊人和“蛮族”的斗争，但两种人的的行为方式，竟然是差不多相同的，既有高尚的，也有卑劣的，而和文明本身是无关的。希罗多德的历史比起史书，更加像是日记或者散文，而且他在记述之时，常常根据自己的伦理道德观添加一些“神迹”，还虚构一些根本没有的对话和情节，但这一切都是出自他本人之手，而无其他人操纵的。也因为如此，最早的历史总是和诗作，文学没有大的差别。此外欧洲的历史也并不是指导他们历史走向的关键，很长一段时间，这段历史是奔溃的，取而代之的是神学和封建割据的政治局势，之后又是文学，艺术，宗教改革……很少看到欧洲人会把“历史”当成一种准则用作现实。而中国的历史则不太一样，我们常常会说“上下两千年历史”，说明我们的历史至少是很少断代的，总是有记录的。但这背后的驱动，却不是什么吟游诗人的日记，而是一个中央专制指示下的政治宣传，因而一些删减的历史，并不是“去伪存真”，而是对于上层“有没有害”，大多数的历史典籍，都是很枯燥的，甚至很可疑的；少有的两册《史记》《资治通鉴》，文笔绝佳，然而春秋笔法却也不少。虽然两位史公也在著中暗示了自己的伦理道德观，但这种道德观却大多是“对皇帝谏言”“对礼教的支持”。虽然史书中记载了大量各种时代的文学，艺术，宗教，战争场景，但这种历史本身是否称得上哲学或者艺术?这则是观者之事，至少古代人只是把历史当成一种“教科书”，历朝历代都对这本“教科书”增减评论，可绕是怪的是:这本越读越厚的书，似乎怎么都读不透，怎么去研究，还是没有让任何帝王将相实现他们的千秋大梦。

我觉得这是因为历史本身被“鬼神化”了。在中国历史中，占领中央的没有文学，宗教甚至是强大的武力，而是一个个维护自己利益的，统治正片土地的统治集团。而这种统治集团，素有“神化自我”的本领，而他们所著的历史，自然也不是记述事实本身的记录，而是一种“神言”。写历史的目的不是什么记录事实，而是“劝勉上者”，读历史也不是为了探寻真相，而是“以史为鉴”。所以古代的历史研究不是对于历史的研究，而是对于一种权力的解读:或者是为了加强权力，或者是为了解构权威。在这样的历史观下，历史当然就成了少数“王侯将相”的个人能力大比拼，而王朝兴衰也不是因为体制更不上时代变化，而是少数“奸臣小人”的鸡飞狗跳滑稽戏。

一个好的趋势是专业历史界。虽然少数人还保持着旧王朝的作风。但是大多数学者还是学会一种以历史本身为主体的“分类总结”:就是把不同的记述分成经济，宗教，体制这些小专题，然后再结合当时历史背景，将他们有理性，有证据得集合在一起，我不会说这是什么西方式的历史观，只认为这是一种有希望的技术工具。

然而“网络历史观”则不是这样的，这类历史观是带着强烈感情色彩的，信息碎片化，语言极端庸俗化的娱乐产物。现在很多网路专栏也引用的是专业学者的记述，然而写作者和观看者本身，虽然有着朴实的道德观，但是并不能分清旧时代春秋笔法中那种原始的道德批判观点，也无法将现代的“分类资料”进行理性的编排。所以他们要么是以白话文把旧时代的那套为权威服务的春秋笔法翻译一遍，要么就是把某本“著作”里的数据生搬硬套到某个历史人物头上，然后用那种朴实乃至幼稚的道德观把这些历史人物批倒批臭。对于后者有一个很近代的例子，也是好的用心，但是造成最坏的结果，那是一部戏剧《海瑞罢官》。

回到开头那个场景，以常理分析这个特例。作者本意是为了驳斥某部热播的“细说历史”中对于某些历史人物的刻画不够真实，有戏谑之言。按照严肃的现代历史观，就应该列出有关历史中一些记载，指出这部作品中的不足。然而这位作者因为其评论被官方删除，所以勃然大怒，文笔一转，整篇文章就变成了:某某人明明是大忠臣，竟然被抹黑至此!某某人做了如下XXX那么多恶事，你们怎么就不说了?这样的评价当然可以吸引许多有朴实价值观的现代读者。但是到了现在，这还是一篇历史文章吗?我觉得不怎么像了，倒像是一篇为了解构对方言语话语权，而刻意拼凑出的一篇大字报。而这篇大字报就像鬼神一般冲入网路这战场，左切右砍，盲目疮痍，最后当然是两败俱伤。

如是而言，我认为他做的事情是正义的，但历史不应该总是正义的。我知道我的话许多人不爱听，因为鬼神是一种崇拜，一种团结不同利益，不同个性个体的力量，一旦形成，任何个体也都不能反抗了。所以，我遵从孔夫子的教导:“敬鬼神而远之”，对于21世纪这场“鬼神之战”，我是尽力敬而远之，但不代表局外之人就能幸灾乐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