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阶试炼】我的朋友，尽不见

银汉星河连成线，一朝风起尽不见。

 

你问我刚才那两句啊？那个啊，它不是什么古籍里的句子，当然，也不是我这个糟老头子写的哟。那个呀，是很久以前，我一个朋友脱口而出的。我为什么记得那么清楚？我也说不清楚。我不是故意要卖关子，我也一向不屑于那样做。至于你问我的事情，容我给你讲个故事听听吧。

从前——不要问我多久以前——有个叫荥阳的人。他为什么叫这个名字？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他，是个怎么样的人，我说不清楚。有的时候，他可以和他的朋友们谈笑风生，笑得喘不过气来；有的时候，他却听着他们谈论的话题莫名得感到反感——当然，他不会直接开喷的，如果不过分的话。甚至于还有的时候，他会选择自己一个人出去逛，尽可能地远离每一个熟人。很多时候，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是出于什么样的心理，去做出这样的行为。他不时地会想，自己是不是精神分裂，然后苦着脸嘲笑自己。

荥阳他是个急性子，也是个慢性子。很多时候，他办事会上头。更多时候，他办事很拖沓。有的时候，他很坦率；又有的时候，他出口成谎。有的时候，他很是神经大条；又有的时候，他又变得脆弱无比。他就是这样奇怪的一个人。这样的人怎么会有朋友呢？

可巧，这样的人他还就有朋友。他的朋友，就是我，也只是我。不过，最让我后悔的是，在他心中，我是他唯一的朋友，而在我心中，他不是。

怎么说呢……说是后悔，其实哪里算得上是后悔。可能充其量只不过是……是一些遗憾吧……遗憾好像也算不上……

——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嗐，那得从我们初中的时候说起咯。

是怎么认识的，我实在记不太清了。人老了，记性自然也就差了啊，哈哈。不过我倒是记得我们几个是一个班的人，而且还坐在一起。一来二去，我们几个就熟了。——别的人？嗯……是五个吧。——他们呢？嗐嗐，小伙子，你寻思到了我这把年纪，还有几个发小啊。

话又扯远了。我们几个熟了以后，就经常一起玩。初中嘛，课程松，每天我们都能找到大把的时间作伴。那个时候的小伙子小姑娘啊，整天腻歪得不行，就是去趟厕所都得一块儿去。但是说啊，荥阳他和我一样，都是个例外。我俩都不太喜欢热闹，所以我俩就接触的比较多，我俩之间的关系，也比跟其他人要好。很多时候我什么事情都不想干，就只想跟他说会儿话，看着他的小圆脸。——他不胖，一点也不胖。一米七几的个子，不到一百一，只是脸型是圆的。我尤其记得那双眼睛，说不上大，但是特别亮。

有的时候，出了学校，我们也会约在外面一起玩。大多数的时候啊，我们都是骑着车子整个村子蹿，而且还专挑那些没几个人走的小道。领路的，基本上都是他。虽然总是把我领到坑里，但是好歹也是个靠谱的向导，能把我带到目的地。他的那种眼神，就给人一种值得信赖的感觉，叫人相信这是个实在人，不会骗你。

——晚上？当然是晚自习咯，不过八点半就下课了，宿舍十点才关门。我们那时候啊，正是疯狂的年纪，怎么可能自己主动扎在教室里学习呢？我们啊，在晚上会去逛操场。在操场上小跑几圈，放肆地笑笑，尽情地躺在地上，没有人来管，也没有人会想去管。那个时候啊，我们还开过篝火晚会来着。——当然是没有篝火的篝火晚会，我们可是好好学习的好学生，怎么会随便点火呢，是吧？

嗐嗐，我这不是瞎说呢吗。篝火晚会，它是真的。没有篝火，也是真的。我们几个为了这个晚会啊，可是筹划了老久来着。——为什么要办？因为是中秋啊。而且啊，荥阳他的生日，正好也是中秋节，所以他从来都是过农历生日的。那一天啊，我跟寿星搭档，上台说了一通相声。为了这，我们可是私下里费了老大劲练呢。说起来，我当时还跳了词，还是他当机立断接了上来，这才没有出什么岔子。

晚会结束以后啊，我们两个一起拾掇完以后，就躺在操场上，抬头看着。那天晚上的月亮啊，又圆又大，像个浅黄的五仁月饼。嗐，也不知道是月饼像月亮，还是月亮像月饼。恁大个月饼，就那样挂在青蓝的天上，还穿着一层纱。旁边的星星，稀稀落落的，却倒也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晚上的凉风，可劲地吹，把一整天的热劲都送去了阎王那边。那一天的晚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这么清楚，也不知道是不是经过了脑子的加工以后自己想象的，反正他就是个那样呗。

我们俩躺在一块儿，什么话也说，什么话也不说，就那样躺着。他嘴里轻轻哼着歌，我听不清。我仰面不看他，他看不到。我们也算是各说各的，但是就仅仅是那样躺着，就仿佛是星星都落了下来，天上升起两轮清月亮。

等到了后来，操场上的人越来越少了。他的声音也越来越清楚了。我听到了他嘴里哼的曲子。我估计你是肯定没有听过的。

“我们哭了♪我们笑着♪我们抬头望天空♪星星还亮着几颗♪…………”

——你问后来？嗐嗐，后来我们回宿舍晚了，被宿管骂了一通呗，嗐嗐。那宿管可是轻易不骂人的哩。

我当时没有去想荥阳他为什么哼这首歌。现在一想，明明那个时候我们才初二，明明那个时候我们还有很长的时间要一起过。不过我寻思估计我是想太多了，人家说不准只是喜欢听那首歌吧。人到底老咯，总是爱想东想西的，整一些没用的。小伙子，你说是不是？

——再后来？再后来，我去了远方求学。有多远？刚开始我们还能一个月见一面，到后来就三四个月也见不了一面了。

对了，你知道在我们毕业的时候，他在宿舍里唱了什么歌吗？嗐嗐，你一定是没有听过吧。

“…………♪青春如同奔流的江河♪一去不回来不及道别♪只剩下麻木的我♪没有了当年的热血♪…………”

…………

整个高中三年，我再没有交到一个这样的朋友。

整个大学四年，我也再没有交到一个这样的朋友。

……

直到现在，我也再没有交到这样的一个朋友。

我时常在想，也许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吧。只有像他那样怪的人，才会和我这样怪的人交朋友吧。

——我有多怪？呵呵，你觉得呢？我当初之所以会和荥阳他交上朋友，就是因为我和他根本就是一路人。我并不是生性孤僻，也不是不愿与人交流。可是啊，真正走到我心里的，只有他了。

再后来，他也走出了我的心中。

本来，我们虽然距离很远，但是还是可以相互发消息交流。但是渐渐地，回复的间隔越来越长，消息越来越短，内容越来越少……直到有一天我突然发现我已经有数个月没有跟他通信，然而拿起手机却又无话可说的时候，一种莫大的悲哀就瞬间击倒了我。我知道，我们已经咫尺天涯。

——为什么不交新朋友？呵呵，我当然交了新朋友，而且交了好多朋友，还被我们舍友成为“交际草”来着。可是，他们不过是我最浅层的朋友。没有一个人，能真正理解我；也没有人，试图过去了解我。我们就算是笑着闹着度过数年光阴，心之间的距离，仍在光年以外。

我也曾试图向他们抛出橄榄枝，对他们掏心掏肺。可惜，他们只是当笑话听；可叹，他们只是当笑话听！我多可悲，多可笑，在需要帮助的时候翻遍整个通讯录却发现没有一个人我可以求助。多可悲，多可笑，我把他们放在心里，他们却不把我放在心里。

所以我后来告诉自己，不要太把自己当回事，你在别人眼里根本就没有地位。于是我变得两面三刀，变得道貌岸然，变得我自己都害怕自己，自己都认不得自己。我明面上笑着，暗地里哭着，人前戴上那不能摘下的面具，人后摘下那不愿戴上的情绪。我沉浮世间几十年，变成了一只老油条。有人犯了错，我不会去说，甚至不会有任何感觉。有人嘲笑我，我就顺势自嘲好给他台阶下。面对生活，我戴着一层又一层的面具，以至于到了最后，我都不知道我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即使是我最亲近的父母妻女，他们也不能理解我的思虑。

我不是没有交朋友，我是不敢交。遇人不淑的代价，我承受不起。

我没有了朋友。我所拥有的朋友，就像是那两句话一样，“银汉星河连成线，一朝风起尽不见。”平日里为你锦上添花，一朝有难，树倒猢狲散。。

啊，对了，这句话，是荥阳他写的。我知道，是因为我继承了他的遗物，他的日记。他在遗书里说，把那本他珍藏在柜子里的日记本，交给我保管。当我翻开第一页，映入眼帘的就是这两句，那字迹有如叹息。

他的骨灰，按照他的愿望，洒在了我们初中后的小山上。那里，安眠着除了我以外的我们五个。老刘，他有先天性心脏病，走得最早。然后就是佳云，出车祸去的，走得最突然。还有铭山，是得了脑血栓，在床上躺了几年，也走了。荥阳，他走得最好气了，他是服毒死的。

你知道吗，当时我翻开那本日记，那些岁月就又飞回了我的眼前。我回想起，那时因为哥们义气我们打群架被通报批评，想起那时我们五个人同时骑着一辆自行车吱哟到学校，想起那时我们几个约好周末一起去溜进女厕所，想起那时我们因为看不惯就指点江山，想起铭山失恋时我们通宵安慰他，想起钻在一个被窝里偷偷玩手机…………

嗐，这么大人了还在你面前哭了鼻子，真是的。只是啊，我的朋友，原来都已经不见了啊。

小伙子，你的故事，又讲到哪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