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莞文艺:2022》作品欣赏:《海边物语(组诗)》
木麻黄
脚下是一片荒凉的细沙,头顶着
喜怒无常的苍穹,面前是无边的苦海,身后
是要守护的贫瘠山村
无数的月色,无数的风声,带来了
一生的歌谣,如母亲劳作时的哼唱
调子咸,凉,微苦
木麻黄这一生,别无长物
皮肤皴裂,内里倒是坚强,但死后的躯体就算了吧
经不起日头暴晒和风雨侵蚀,她一倒下
就容易撕裂,伤痕如断谷,触目惊心
或许是生前太过隐忍了,就像我的母亲
唯一值得称道的是,那些树叶
细长、黛绿,没有松柏的坚挺
也没有松柏那样扎人又爱抹脂膏
但依旧柔顺、耐寒——
叶子是她仅有的财富,油汁慷慨
村民靠此点火,煮食,取暖,围炉话家常
树叶是她凝望人间的
最后一缕烟火,默等轻风吹散,就像母亲
弥留时,看向我的那一眼
寄居蟹
大海静水流深,是天堂
也是战场,没有硬朗的身体
和杀伐果决的脾气,生存就会压得你
日渐卑怯,时时折节
这就是小人物惯有的命运
作为一只寄居蟹,天生命里佝偻
一出生就必须为房事发愁
房子是终极理想,一生的负担
也是唯一能给予安全的港湾
我渴望一所永久的住房,不用
定期迁徙,不用反复流浪
我有一所房子
是躲入便成一统的江山
练就脚力吧,像吉普赛人一样
托着整个命运,四处闯荡
一路上,不停换房,从小到大
从出生到死亡,最终
所有的喜怒哀乐都会自动归还
大海静水流深,是天堂
也是战场,铁打的寄居蟹,流水的蜗房
就这样吧,既然上帝已有处方,那么
不管未来还是过往,皆先顺其自然
毕竟,企图不劳而获、越级进化的祈望
原本就是一场早已脱轨的幻想
红树林
生于泥泞地
偏生爱洁净,红树林
最终以洁身自好而消亡,躲进了
我儿时的记忆
那虚拟时空中的一处坟场
长大后,从乡村到城市
从南到北,从西到东,经历许多事
见过许多人,到如今人近不惑
离别渐多,我想,如果有天堂
天堂应该就是一片红树林模样,因为我看见
那些走进历史的人,比如屈原
比如陶潜,以及我那狷洁百年的奶奶
都成了招潮蟹,相约林下
以落叶为桌,吃酒,吟唱
马 灯
马灯已消失在生活中了
或许还有微茫仍旧闪烁在
某些人心头
那些旧时光,曾是枚瘦弱的灯芯
舔着稀薄的煤油,点燃着,幽微
但也温暖,外面是呼呼的海风
小船早已抓不住海水,七上八下
在妈祖神像前磕响长头,嗡嗡祈祷
如今,岁月已经静寂,沉潜在
往事之外,我依旧无法确定,曾经
那冥冥之中的守护,是否来自默娘
那一围有些黝黑的玻璃罩,薄而脆
开出几道裂纹,闪着金光,随灯火依旧
摇曳在某些人心头
妈祖庙
三十多年前,一座妈祖庙
要在外婆家门口落座
它驱离了方圆几十米的海水
也将儿时中流击水的记忆封印回记忆
连带着,将那些鲜活的石马、石鹰、石骆驼
作为献祭,化为规整的地基镇压水域
从此,我看到的只有虔诚的跪拜和香火的慵懒
我曾偷过庙中的供果,分给孩子们
庙祝跛仔抓住了我,宛如神将附体
他一家一户去宣读我的罪状,让一个
刚丢了母亲的八岁孩子,记忆开了光
知道了头颅的重量
多年后,我离开故土
更多年后,我又回到故土
妈祖庙变小了,神像也慈眉善目了
只有庙祝跛仔不知去哪里
我想,人生所有的圆熟
无外乎,某件事或某个细节
世间所有的和解,也无外乎
某个人的来去,某片时空的分与合
而妈祖庙,就是一方小世界
承载过一个中年人刻骨的反刍
和尚蟹
光秃秃、圆溜溜的脑颅上
只有一张长长的嘴,总是唾沫横飞
它总喜欢匍匐在泥泞中,一双瘦瘦的手
不断捕捉生活的琐碎以供时年
其余的脚呈趺坐状,虔诚地铆在大地
任潮水来了又去
我很喜欢它的淡定从容,更喜欢
它的滑稽可笑,人世间
若也有这样的人,该多么美妙
“功德做过了,和尚推入海”
外婆说,它的前世也是个可怜人
此后,我花了几十年
去考证,一只小蟹的千年怨念
和它试图与岁月和解的修行,打坐
念经,却修不了闭口禅,正如
我想阐释人世间的是与非时,文字中的
自由与痛苦,总是喋喋不休
苦楝树
花朵是粉紫色的,如繁星攒簇
叶子是碧绿的冰晶,张开了手掌
正好捧握,一如母亲捧握着
婴儿笑开花的小脸
果实呢,滑溜椭圆,斑点规整
像文字、符号或封印,从青到黄
借着海风,不断吟诵唱念
祈求最后皈依大地,如舍利收归佛龛
其实,也没有什么大用,一连她的躯体
灰褐色的皮肤,雀斑点点
包裹着膨胀的骨肉,汁水饱和
满是海水的咸涩与苦楚
是啊,从名字到血肉,都是苦的
只能喂养一只漆黑的天牛
让那些苦,化作铠甲上那暗夜中的
漫天星辰和一场跌落
人间的飞升梦
捕蟹者
码字的时候,我喜欢掐手指细数
过往,记忆却总是闪回 :
左手提着铁桶,右手抓紧手电筒
像丢了战马的骑士,持盾捏枪,趟水入夜
我一生似乎都在重复这个画面,在泥水中
辨认怯懦呼吸所暴露的行迹
用小蟹的呼吸延续我的残喘
我曾误入海中,在黑夜
与海浪织就的罗网中张望,周遭都是水
远方灯火稀疏,不知何处才是我的村庄
我试着向前,海水往上爬,漩涡似有似无在脚踝试探
我试着后退,浑浊才渐渐收兵,足印花开
身边有人和我一样,似乎只要使劲举高手电筒,便能
刺穿迷雾——多像溺水者在擢发挣扎呀
一只蟹苗能卖五分钱,与字同价
都需要在暗夜积攒,桶里的小蟹依旧心有不甘
举着小螯虚舞,叠叠冲撞,互相倾轧
其余蟹脚各有命名,分为横竖点钩撇捺,从一个方格
到另一个方格,不断挣扎,不断攀爬
(作者/沈汉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