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拙山枯水大江行

2023-08-15 17:02 作者:凌光寰  | 我要投稿

星藏点雪,月隐晦明。 老住持再也没有放下手中的木杖。在他身后,亦有山峦参差,亦有云水乱舞,其间人家亦不计其数。他道,是一条枯流故道引他而来,身旁的青年,亦徐徐点头。       来去俱无尽,见忘已无穷。老住持再也没有放下手中的木杖。       山泽麋乱,墨旻昏黑。       你,道这一生为何而来。       缘起而性空。我且追溯不尽,彼一年幼小童,又怎敢言“参悟”二字?       去寻?哈哈哈哈,去寻。汝蜉蝣之躯可存焉几载,着一“寻”字便欲明晰大道?       且看这天幕双月,往复交相辉映,古今几人能辩清孰是谁。这天地如此麋乱,仿佛自然大士信手画来,而吾与汝恰似画中之辈,安敢参此上界之理?       也罢也罢。吾确不应否认汝之探求之心,谁人年少不欲求知?只是这山川纷繁云雾缭绕,不止吾辈,多少人也终究败而无果。阅尽此间风月,一人之毕生穷命,终是方短;十人之功理相继,或许可探。做一开路之人,汝可敢否?行尽毕生势必无获,汝可敢否?       去寻?若汝之心意确固不可摧,也难言绝对不可。天地之问,欲诚心究底,吾,又岂能劝阻。到底来,还是道谁人一生莫非如是也?       去寻。汝仍愿去寻,哈哈哈哈,且寻也。       山川盈视,日月骇瞩。       转眼,已是几十年了啊。去寻,那时我便已有意。       只是院里事务繁多,又逢乱世时运不佳,众人生计实难维持。我不能全然抛却众人独自离开,出于我的身份,须对他人负责。但我越发坚信,我与师父不同。几十年的艰辛生计,几十年的风雨如晦,几十年的暮色飘摇,几十年的芸芸往来,也许随我懂得的越来越多,也许随我掌握的越来越多,我终是越来越渴望那个答案。或许是我一定要知道这一切究竟为何发生着,或许是我一定要知道这一切究竟为何存在着。然而啊,然而啊,何其幸甚!当年稚嫩之辞,如今竟仍与那些誓愿一起,在刺迫着我的肺腑。说明我还未老,某还愿我清醒。那么抉择应当极为明晰了,我不得驻留,我应当向远而行,向里程之远,向命数之远,向求问之远。       此刻我已年迈,掌事之职让与他人,我已了尽本分。剩下的,我之死生,全与他人毫无干系。       且寻也。筹备半生,我大可上路,即刻启程。       不过于情也可笑,“筹备半生”,也只不过一杆木杖,一筐背篓,与一身暮年之躯呵。       罢了,上路,行一程是一程。山川图景,见晓多少,皆属于我。且寻也,且寻也。我看不尽又怎样,我悟不完又怎样。院前的流水故道,一定曾奔涌过一条澎湃的大江。我绝不将仅仅是我。一副画?一生不过画中人一场?我也要让那画中见得一切皆入我心,听得一切皆融我意,莫道此刻已晚,葬身这星辰之下、厚土之上、苍生之间、理数之中,我何憾之有?       “你,道这一生为何而来。”       如今,我重拾这一问,追寻下去。       山峦弥望,江水愈现。       当我再次醒来时,见到的便是他。       两鬓斑白,面容皴黑。玄色的粗缯长袍下摆已破烂,草鞋也只是半着,前掌已全部暴露。细看来,指尖的污垢似已冲刷不掉,黝黑的肌肤正如垄沟一样糙。他嘴唇同我一样干裂,他脸庞和我一般瘦削,他须发和我一致凌乱,唯独我是孩子,他是老人。只是如今我还记得,他那时双目炯炯有神,手中总不肯放下那杆底部已劈裂的木杖。       他说,他曾是一所寺庙的住持,为探求一个问题,循江流的故道不停地走着,到了这里,救起了我。       “民不聊生啊。”他经常一边这样感叹着,脑袋一边进出为我支起的临时茅草房——那仅五尺见方的狭小空间。后来我知道他常常趁我睡熟时久出不归,但那时我却知道,只要我醒着,他就能出现在我身边,喂给我那些不知从何而来的食物——那些仅能果腹的浆果、植茎甚至树皮。我恢复得很慢,而且并不顺利,但他就是耐心地伴在我身旁,久久地照料着。       那时他也总是会静坐,口中振振有词,念着枯燥而晦涩的梵文——尽管如今的我早已不这样认为。但他终究决定要走。我请求与他同行。他脸上刹显欣喜,可终究闪过了,剩下了诸多悲戚。他说这条路太苦了,我不能也不该承受。我抓着他长袍的下摆,只是难过。我记不清这样僵持了多久,他最后仿佛拗我不过了,说了一句“行也苦,坐也苦,若求苦中生憶,未必不可与行。”我便终于和他一起走了。       后来的每天果然都是饥疲交迫的。我果真受不住,但他没有抛下我。每天不变的是他边走边讲经。诚然开始时的确枯燥乏味,但听得久了,倒也能暂时忘却饥饿与劳顿。于是越走越远,越听越多,我竟也成了他的“小童”。       我们越走越远。我甚至发现,除了那些满篇满章的梵文经书,他对历史文化、地域风俗乃至传统医术都颇有了解。他曾在远乡的庙宇授人以祭祖之礼,不论出身何门,他都愿视若己出弟子,待人从无二致;他曾在游殍间讲授经学史籍,人不懂,他就用大白话重述,他说这不是迂陈之语,而是能焕起新生的一种力量;他曾在草野乡间坐地问诊,遣我一同寻药,济人安生却分文不取。       我们只化缘。然而绝大多数时一无所获。我们却施舍。即使后面一天都将无食以果腹、无饮以生津。       山海迢迢,岁月昭昭。       “那年地方征战连绵,此间一番生灵涂炭。这青山秀水之南安一隅,全然一片战狱惨象。锈刃斜插耕壤,碎片覆土伤人;山麓翠林燃尽,群峰如泼焦墨;血迹冲而不褪,凝于土而色紫;荒年本已饥馑,硝灰又染枯河。男儿赴死,女子欲绝。乡野饿殍,不可计数。田无颗种,仓无粒粟。苦难之境,似候亡音——”       那年我们遇到了住持老先生和少年。       他拄着个破烂木棍就进了棚子,我们还以为又是哪家个要饭的——我们都要饿死了,只能赶他走。可他确是不走。他问我们,这片地界是哪里,可也是受战事所迫?我们起初不愿搭理,可他一再问,又不像个官吏或是哪里的闲人——虽没有袈裟,倒也有股缯素高人那般韵——便通通告诉了他。       现在再看来,他确是一个高人喽。他和少年从地头花了一下午,拣出了一把我们以为的废种,泡在了那晚突如其来的濛濛雨里,结果没几天,竟有芽生了出来。可给我们大家诧坏了,当下便叫来全乡里的人来看。老先生对我们讲,虽然是个荒年,虽然战事不断,可这地界终究是咱们自己的地界;当年那些当官的来征税敛粮,啥时候过得容易;现在也不容易,都苦,那咱就啥时候也得在自己的地界里好好活,不为别的,就为咱们都是好百姓,都是好人。       老先生教我们救种救粮,还教我们学文,帮我们医病。我们都是乡下种地的小老百姓,哪里识得那么多字,老先生便从头教,每个字咋念、咋写、什么意思。他教我们大人,那少年就负责教我们的小孩子们。他又能医病,仿佛什么都会治。我们这有被抓去上了战场残了腿的,教他几敷贴过去,竟能下地干活儿了。还有常年得气疾的,半夜净喘粗气睡不踏实的,到了老先生这几副药一熬,没几天气结全消了。那些个药材大多还能就地采来,他就经常和少年一起上山摘,再告诉我们怎么识得,让我们有病都能自己医。老先生就常说,我们这地方好啊,“钟灵毓秀,诚至所需皆可有”,教我们乐观地生活下去。       记得又是十几年前,我们这来过一个青色眼瞳的“煮伞先生”,我们本还觉得这位先生奇怪,但因为他有文化,我们便都敬着他。那煮伞先生也讲学,只是讲些道理和故事,未曾教我们识字。他似乎是对我们乡的景致不太感兴趣,又说过些什么“将来或生灾厄”之类的言语,当时乡里有些老人便觉得不吉利,现在看来这些年的饥荒与战乱倒也可能正是应了这话。煮伞先生临走时送了我们一幅画,画的极像我们本地风貌,只是山峦河流用墨极深,又仿佛不是现实之景,题为《拙山尽》。       而当下老住持也是要走的,且是我们如何也留不住的。当然要感谢他,可大家想了许久也不知道本地还有什么可作谢礼。最后有人提议把那幅看来古怪的画送出去,虽然也有人说老住持是好人,这样不妥,但为了表达足够的谢意,也只有这幅《拙山尽》拿得出手了。没成想,当老住持听了这画的由来,展开画卷时,竟哈哈大笑。他拿起笔,执直向那卷端画题的“尽”字后面添了一个“起”字。老住持说,那煮伞先生未必不是好意,只是相较而言,他更希望我们不会活在别人画定的将来里,要由自己为自己的命找到答案。也好笑哇,老住持一走,我们非旦没感谢成,倒教人家又送了一件礼。       老先生和少年走后,我们乡还有了纪事的习惯。多亏了他教我们识字记文,我们就从他来的那年开始写起了。       “——然亡音终是未至,圣人斯时却来。授以植种之术,传以架梁之功,教以文书之法,运以医疗之能。间期虽短,却已然改天换日之益。百姓不再称氓,人可安其死生。那年拙山未尽,却如一场甘沛,再起秀水群峦……”       山月重叠,日久如故。       老住持一天天在变苍老,走得越来越慢;少年却又长成了青年,虽仍旧精瘦,但一天天变得健硕着。       老住持要把接下来的路交给青年继续去走了,可他一直坚持要行至最后一刻,好让自己圆寂前的最后一眼,看到的也是崭新的景色。       只不过他时常会想,“那‘煮伞先生’先我到达过这么多地方,莫非已是走过了我们的这段旅程?”但他立刻又会放下这些思考,“说不定当我身后的人见到他——追赶上他时,我们,就已然寻得了那个问题的答案。”       星藏点雪,月隐晦明。       老住持依旧走着。青年势必走得更远。       黑发青瞳的少女画完了山峦末梢的最后一笔,收起了锋,阖上了砚台。       在她刚刚收笔的刹那,门当即而开。进来一位僧人。       “你又是谁?话可说好,侬从弗卖画。”       “我不敢。我来,只为问出一个答案。”       “讲。”       “我的十一辈师祖曾问出的,你也许会知道答案——‘你,道这一生为何而来?’”       “若侬终究是弗晓得呢?”       “你必然认识‘煮伞先生’。”       “咋,你弗喜欢这个名字?”       “哈哈哈哈,那你告诉我罢,”僧人大笑,指向她案上刚画完的画卷上的老住持和小童,“你,可知他们存焉真假。”       少女起身,踱至僧人面前,青色的眼眸直探他的思想深处。       “侬倒要问你,这画里画外,你可辨得清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我们道,‘色即是空’,我只道我在便是真焉。”       “过分相信自我,你小心跌入画中。”       “我已然来到这里。”       “若侬与你皆为一副更大的画卷中的众生之二?”       “我仍是我——”       僧人再大笑,“——原来是我啊。哈哈哈哈……”       星藏点雪,月隐晦明。       拙山枯水大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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