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歇尔·福柯和历史学
原标题:Michel Foucault et l'histoire
原作者:阿莱特·法尔热(Arlette Farge)
译者:Parker Tan
译者按:短篇问答式采访,是曾和福柯合著过《家庭失序:十八世纪巴士底狱档案中的密诏(Le Désordre des familles. Lettres de cachet des archives de la Bastille au XVIIIe siècle)》的历史学家阿莱特·法尔热对他的简短评价;法尔热本人是十八世纪历史的专家,曾担任法国国家科学研究中心(Centre national de la recherche scientifique, CNRS)和社会科学高等研究学院(École des Hautes Études en Sciences Sociales, EHESS)的研究主任;法尔热的研究十分注重对历史进程中的平民群像和边缘群体运动的分析,她对历史档案学和史学理论亦有独特见解;她本人出版过几十本著作,包括了《脆弱的生活:十八世纪巴黎的暴力、权力和团结(La Vie fragile. Violence,pouvoirs et solidarités à Parisau XVIIIème siècle)》、《档案之魅(Le Goût de l'archive)》、《事物的正常进程(Le Cours ordinaire des choses)》、《羊皮纸手镯:十八世纪的自我书写(Le Bracelet de parchemin. L'écrit sur soi au XVIIIe siècle)》以及《城市里的孩子:关于贫穷问题的小型研讨(L'Enfant dans la ville. Petite conférence sur la pauvreté)》。

(以下蓝色部分为对法尔热的提问,黑色部分为法尔热的话——译者注)
我们应该把米歇尔·福柯当做哲学家还是历史学家?
在我看来这种区分并不恰当;首先,福柯先生显然是一位哲学家,在他的一些著作,比如《临床医学的诞生(Naissance de la clinique)》、《古典时代的疯狂史(Histoire de la folie à l'âge classique)》、《规训与惩罚(Surveiller et punir)》、《我,皮埃尔·里维埃,杀害了我的母亲、妹妹和弟弟:十九世纪的一桩弑亲案(Moi, Pierre Rivière, ayant égorgé ma mère, ma soeur et mon frère: un cas de parricide au XIXe siècle)》以及《家庭失序:十八世纪巴士底狱档案中的密诏》中,他将历史当做一个哲学问题来研究,并把这种研究分析当做推进他思想体系思考的方法基础。福柯先生揭示了文本背后的实践和话语是如何产出另一种现实的。这两门学科在他的每部作品中都密切交织一起,被他仔细探寻过;所以对福柯本人来说,单独的历史或哲学分析都是远远不够的。
那么这些著作在哪些方面和一般史学工作有所不同?那些历史学家围绕他的长期争论或对他缄默不语的根源是什么?
原因很简单。不过为了回答这个问题,我需要谈一下他和历史学家相互间误解的起源——正是这种误解造成他和历史学家之间长期的裂痕。而与此同时,这位哲学家的著作又对历史学家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在1961年,当他出版《疯狂史》的时候,《年鉴(Les Annales)》刊物对其大肆欢迎,罗贝尔·芒德鲁(Robert Mandrou)[1]和费尔南·布罗代尔(Fernand Braudel)[2]都专门为他撰写了文章。他们都将这本著作当做他们当时正在构建的心态史(l'histoire des mentalités)的力证。但在这里,误解已经发生了。《疯狂史》组装出的是一个预先的构型(configurations provisoires),这本书不仅仅是一部精神病人的监禁史,而且还是一部将在古典时代建构出疯狂与理性对立形象的经验史。福柯在确定那些心态史学家所认定的普遍性概念类型时,他的方式和历史学家所采取的描述性语言和实证主义方法大相径庭。
1975年的《规训与惩罚》是在68年后的氛围中出版的。福柯先生和他们当中很多人一样,是一个激进分子。《规训与惩罚》这本书的出版逻辑太过于粗野,导致很多人把这本书当做是福柯以监狱为蓝本开始谴责整个社会;实际上,这本书是对历史上刑罚对象的构成方式提出了质疑;他同时试图说明人们是如何通过这些实践在权力领域中构造自己的知识对象的。
米歇尔·佩罗(Michelle Perrot)[3]在1980年编著的《不可能的监狱(L'Impossible Prison)》中追溯了这段哲学家和历史学家之间的误解。福柯先生曾在《尘与云(La poussière et le nuage)》一文中明示了自己相对于历史学家与众不同的一点:他坚持对“实在(réel)”一词做出定义,指出“实在”一词包含了“一种技术、一种思维方式和一种合理性类型(«une technique, une manière de penser qu'un type de rationalité»)”。但很多历史学家依然批判他的著作中缺少了这些社会现象的参与者:你说的疯子在哪里?囚犯又在哪里?
福柯先生则以他那些看似不那么重要或者影响相对较小的著作对此作出了回应。比如其中就有集体创作(指以研讨会的形式组织起来的)《我,皮埃尔·里维埃,杀害了我的母亲、妹妹和弟弟:十九世纪的一桩弑亲案》,还有同我合著的《家庭失序:十八世纪巴士底狱档案中的密诏》——这本书里他和我一起回顾了十八世纪密诏的书写历史。这些著作都是在历史档案的基础上完成的。无论人们如何评价历史档案以及其中的人物形象,它们在福柯先生的作品中都占有重要地位。在《声名狼藉者的生活(La Vie des hommes infâmes)》一书中,他表达了自己在阅读档案时感受到的 “身心震颤”,对此他曾很尖锐地断言:“这对历史学家来说是不合适的(cela ne fera pas l'affaire des historiens)。”——这意味着承认情感和美学是他智力进程的一部分。对福柯来说,文本本身的美学意义远胜于任何关于它的说法......
那么他现在对当下历史学家有什么影响?
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你可以说福柯先生在当下的学术研究中既不怎么存在,又留下了很浓重的痕迹;他很少在历史学的研讨会上被引用,也很少成为论文和著作的主题(至少在法国是这样,因为我们都知道他在国外学界的重要地位),福柯似乎同当今知识界的关注相去甚远。但你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他仍然是那些在最伟大的历史学家(如罗杰·夏蒂埃[Roger Chartier][4]、米歇尔·佩罗等等)那里留下思想印记的哲学家之一。渐渐地,在海外众多关于他的著作的冲击下,法国历史学家或许第一次对他进行了研究。
参考
^[译者注]罗贝尔·芒德鲁(Robert Mandrou),法国当代历史学家,被认为是第二代年鉴派代表人物之一,专注于心态史学(histoire des mentalités)研究方法。
^[译者注]费尔南·布罗代尔(Fernand Braudel),法国当代历史学家,被认为是第二代年鉴派代表人物之一,提出了历史研究中的时段理论(les périodes historiques)。
^[译者注]米歇尔·佩罗(Michelle Perrot),法国当代历史学家,专注于社会史和女性史研究。
^[译者注]罗杰·夏蒂埃(Roger Chartier),法国当代历史学家,被认为是第四代年鉴派代表人物之一,专注于书籍史和阅读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