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尚
和尚姓蒋,叫家昌,住在第九研究所,一栋白色粉刷的小四楼平房里,我家楼上。他爹妈是所里的工程师和会计。所里待遇好,送了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一间住他和他哥,一间住他爸妈,生活刚好。和尚专科学完拖爹妈关系在所里工厂混了个低级工,每天在车间拧螺丝,打毛件,吹牛逼。那时候我们还叫他昌子。 想起昌子的时候,我正从工厂出来。不知名的鸟在树顶上乱叫,黑夜罩着漆黑的路,黑色的树叶影子在我提着的冰冷加班饭上摇摆。 九点多。 分不到活,没有工时,没有钱。关系混着,喝酒喝着,师傅喊着,工头肥厚的嘴向两边咧开,这个活你先拿着干,工时不够了再要。是个狗日的都横个逼脸,不管自己做不做的来,揽着那框件像护犊的野狗。工头贵开金口:你这活跟他一起干。你过去帮忙,然后他挺着胸昂着头,粗手狠狠一推:“妈的滚,我他妈一个人都能做完。” 加班的急活粗活没人干,于是侥幸轮到我凑几个工时,蹭一口加班饭。 昌子也找不到活。这小子牛逼吹得响,事实上却怂得似个哑炮。几个逼养的抢走他的改锥不还,他嘴唇哆嗦个半天也崩不出个屁。有次得个焊一起的活,搭伙的一个也没焊对,活落他手里,他吭哧吭哧自己费劲擦屁股,没得半个好。 十几年前他们跟工头喝酒,工头指着一杯白的,眉毛眼睛以及脸上的肉挤一起,酒精香烟腌出味的哑嗓子蹦出声来:“干了给爷爷孝敬孝敬,爷爷分你个活。”昌子站起来,脸涨的通红,拿起酒杯卒瓦在桌子上:“我喝你妈了个逼!”,踢开椅子,转头摔门就走。那天跟今个夜里一般黑,不过每天都一个黑样式罢了。 回了家,微波炉加热,剩的西红柿鸡蛋和土豆丝拌盒饭,加班饭里的鸡腿分给馋得哈喇子流出来的小家伙。 吃完梗在床上,老风扇沙哑着年迈地混着工时。妈的,风扇都他妈有工时干!昌子那天晚上在家里板儿逼越想越气,楼上那地板踏地震响。第二天一句“妈的,爷不干了”之后,他连同他微薄的工时一起再没回过厂子。 昌子一气之下带着几年攒下来的钱剃头进了城北的寺。寺外,陈旧爬上红色外墙,蒙上一层灰色滤镜。进了大门,寺内却少破败,蜘蛛网以及灰尘飘荡。扫地的灰衣僧人,早晨清澈的阳光,石砖路,陈红的梁木,灰铜色的佛。住持四五十来岁,眉眼顺得紧,身宽体盘,一眼就是住持料子。一卷铺盖,一套衣服,昌子买了寺里的穿住住了进去,吃斋念佛,打扫做活。昌子就成了一个和尚。 干了快一年,住持把昌子带到房间里,一副语重心长的模样:“家昌啊,你知道的,真正当个和尚,不只是光吃光干的,还要看你的诚心。心不诚,觉悟不高,那佛祖可是不认你的。如今这寺里也没什么香火,我看你来的时候攒的那三万块钱,贡献一下,佛祖会记得你的虔诚的。”昌子嘴一张一闭,说不出来话。 “家昌啊,做和尚,最重要的是一个觉悟的事情,也不是谁都能做的。你要做,觉悟可就得高呀。你捐了,我给你起个法号,给你烫个疤,这就算真正皈依佛门了” “哑巴啦?!你说话啊!”主持看着昌子那张怂眉耷眼的脸半响,“妈的,崩不出一个屁!” “给老子滚!”主持带着几个僧人把昌子铺盖一卷扔了出来。连同一起被推出来的还有昌子和他身上的旧僧衣。 于是昌子又住回来,把脏铺盖一铺,就睡。躺了几年,和尚爹妈把和尚赶起来,送到了一个外面的厂里做加工。 岁月的光景碎片一样从大片惨白的天花板上倾泻下来。夜里二环边烧烤摊的小铁凳子木桌子,铁串烤肉和啤酒以及路旁飞驰的车,还有激起的灰尘。信封装着的钱和寄语,邮票,邮局,邮递员老李的绿色电车,来回,来回,每月雷打不动的传递。玉米糊糊熬成的浆糊,红色福字,春联,挂鞭炮,二踢脚,炸开的脆声与飞天的闷响。洁净酒精味道充满的房间,透露出一股窒息又绝望的白色,透明液体袋,液体滴出,滴出,速度,余量,上下跳动的曲线,一叠叠混乱摆放的白色打印纸。糖尿病,心脏病,房颤,前列腺炎,肾结石,肾衰竭,胰腺癌。老年痴呆,脑溢血,骨折,褥疮与恶臭。花圈,火,灰烬。 后来我再没见到和尚,偶尔在车间外,在楼下见到他哥,浅谈几句,他说:“我也五十多的人了。我每次去劝他就是折寿!” 和尚当年辞了工作去了他一直资助的人的城市,家里,带着之前那僧衣,地摊上买的佛经还有那卷铺盖,往地板上一放,说是要住在那里。人家哪能答应,给他扔了出去:“滚”。于是他租了个房间,就在这家旁边,独自生活,每天吃泡面,速食,外卖。也许会有干活,流汗,念经,玩手机,刷视频。 今天加班从车间出来,见到和尚他哥站着吐烟。他听见我出来,转过头来。 “加班呢?” “是,这不好不容易找到个活干。你呢?” “歇会儿,还差几个没弄完。” “行,你先忙,我先走了啊。” “昌子走了,脑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