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者的奢侈
王可久忘记自己多久没吃过东西。想吸煤气却已经被掐断了阀门，尝试割开喉咙但刀子太钝了，他不愿再进医院，那只会让他的债上再添一笔。天台上了锁，而他终日躲在臭水四溢的地下室里，祈祷房东不要记起。
他计划去便利店偷一只打火机，可他早已不敢白天上街。他还无法接受人们的目光，看乞丐时才会用的目光。
一个不可能的访客，急促地在他的房门上叩了三下。
王可久连身都不翻，等待那人没趣地走开。隔了几秒，那人再叩门，王可久下床，头脑发沉，双腿却轻飘飘的。
“嗯？”他含混不清发了一声。
“请问，可久老师在里面吗？”
陌生女人的声音。
他将门打开一条缝，锁链却还是挂上的。向外窥视，昏暗的灯光下，一名戴着大框眼镜的年轻女人，见门打开了，喜出望外似的凑上前。他要再次将门关上了。
“我是《尸灵》的粉丝。”门在即将关闭的瞬间停下了。
“由您与大学时代的挚友传俊合作完成的独立游戏，在论坛上发布一周便收获了1000订阅……”女人乘胜追击，王可久敞开门，她便不再说话。
王可久手扶门框打量她一番。女人趁他没防备，从他胳膊下钻进了屋子。狭窄的房间，马桶在正冲房门的小隔间里，有灶台但不难想象油烟充斥屋子的场面，折叠床算是为数不多的家具之一，一团脏兮兮的薄被堆在其上。映入眼帘的物品，不消说是王可久的仅有，代表了一种生存方案，且没有其他备选项。
“请坐。”
话虽如此，可就连说这话的王可久本人都不知道能让来客坐在哪里。
他们坐到床边，她让王可久以“净香”称呼她。净香声称她仰慕他已久，每部作品都反复游玩过云云。王可久问她几个关于游戏内容的问题，她对答如流，王可久放下了警戒。净香问了他几个关于游戏制作的问题，每个问题都经过认真准备，细细密密写在一只小本子上。“我值得人如此重视吗？”王可久暗自思忖。
“传俊老师呢？你们当初为什么解散了？”
“他……他找到了更好的归宿。”
净香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从背包里翻找着，取出一只便当递给他。王可久接过时便当仍是温热的。
“这是我亲手做的，不嫌弃的话尝一口也好。”
掀开盖子，饭菜的香气弥散开。他的喉头动了动，手中的筷子在挑起白饭的前一秒停住了。净香见状，自责般说道：
“真抱歉，明明错过了吃饭的时间，还是自作主张地把便当带过来了。”
王可久摇头。他的顾虑消除了，他不再纠结自己是否受了施舍，他手里捧着的是一份弥足珍贵的心意，吃下便当对他而言，已上升成为对粉丝应尽的义务。
他没少饿过肚子，钞票到手又免不了饕餮，他有一种奇怪的念头，那就是人挨饿久了，再吃多少东西也无法使他重拾饱腹带来的满足。但是，此刻他却被素未谋面的女人做的便当填满了。他记起年轻时在街上游逛到深夜，回家后没有灯，母亲在锅里为他留了几只馍，他是如何狼吞虎咽吃下了。净香仅仅依靠一份便当，就为王可久勾勒出一处无法返回的故乡。他抹抹嘴，满足到叹息。
净香环顾屋内，问道：
“说起来，老师您的电脑呢？我的意思是，这儿不像您工作的地方。”
“我已经丢掉了工作，”他指指低矮的天花板，“电脑之类都抵押给房东了，早已被卖掉了吧。”
“好想看看《尸灵》诞生的地方。”
净香黯淡了的神情让他慌乱无措，他急忙补救道：
“走，我们去拿回我的东西。”
二人来到房东家门口，他硬着头皮按下门铃。
房东先生只比王可久早生不到五年，但保养的异常好，相比之下，后者的脸黑而瘦削，越发近似于野人了。
“你还敢来？”房东挑了挑眉，随即意味深长地笑道：
“你又去做‘生意’了。交上钱再说。”
“我已经不做那种勾当了。今天没有钱，我要来拿回我放在你这里的东西。”
“不好意思，买家预定了，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你小子忽悠我，那堆电子垃圾压根不值几个钱。”
房东的目光越过王可久的肩头，发现了藏在他身后的净香。房东露出了一种奇怪的表情，但那难以言喻的神态只持续了不到半秒，因为净香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净香挤到王可久前面说道：
“钱在这里，把主机和硬盘卖给我们。”
房东接过钱点了一遍，将它们塞进皮夹的同时说：
“算你们走运。”
“再给你三百块，立刻给地下室通水电。”
王可久张口欲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只得由着这个今天才认识的女人为他的生活买单。净香还想要付房租，王可久极力反对，他的面颊发烫，支支吾吾道：“怎么好意思呢？能赎回来PC已经谢天谢地了。我找到工作了，房租的话，如果能宽限几周，我一个人能还上。”
“我知道了。房东先生愿意给他一点时间吗？”
“当然，当然。”房东满脸堆笑。
净香莞尔道：“老师，请进屋拿回你的物品。”
二人回到地下室时，落满灰尘的排气扇重新开始转动了，王可久整理线路时，净香俯身问道：
“老师找到工作了吗？”
她问得漫不经心，是一种极为轻柔的语调。王可久没有回头，答应了一声含糊不清。
“没有工作的话，我走了还是会很难办吧？”
“净香就不要操心了，我能应付。”
“又会去做‘生意’了吧。其实有关您的风言风语，我早年间从论坛上听说过一些，当时为了维护您还和别人吵得不可开交。”
王可久面色凝重地说：
“我不做那些已经很多年了，跟小混混逞凶斗狠，现在的我绝没有那样的习气，请你相信我。”
“抱歉。”
王可久摇头否决了她的道歉。
“我没什么本事，让你失望了，该道歉的家伙是我。”
“新作叫《龙骨Z世代》，可能永远没有机会发布了，所以也不怕泄密。前两章的内容勉强完成了，试试看。”
他为净香戴上耳机时，净香的脸霎时间红了，她握着手柄，感觉如同与老师牵住手。能玩到尚未发布的全新内容，这是她只在梦中才敢奢求的美事。
电子合成器制作的复古配乐中，一副关于龙与王朝的传奇绘卷徐徐展开。新作重新拾起老师最擅长的像素风，模糊的处理使原本血腥的镜头呈现出节制带来的美感，她得以目不转睛地欣赏每一帧。巨龙为数不多的独白无不辛辣幽默，是老师一贯的风格。净香却隐隐觉察出那话语背后的颓废气息。以及，她注意到自己游玩时，王可久紧张地注视着她的脸。
游戏结束，王可久迫不及待地问她：
“怎样？这游戏。”
“是杰作。”
净香一字一句地答道。王可久脸上仍阴云不散。
“没了？”
“让我想想，挺好玩的。”
“你就没有什么感受？”
“我能有什么……我喜欢，我喜欢它。”
王可久整个人变得皱巴巴的，他没有再说话。他登录了自己的论坛账号，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沙哑声音问她：
“这里面哪个是你？”
屏幕上是王可久近日收到的私信：
道德败坏，你怎么还不死？
成天做电子鸦片，有小孩玩了你造的垃圾杀了人你知不知道？
滚回去当小混混吧！
……
净香捂住了嘴巴。尽管对老师近期受到的非议略有耳闻，尽管对互联网戾气横行的法则早已习惯，当她亲眼看到洪水般的攻讦，排山倒海一般只冲着一个人而来的时候，她隔着屏幕也如同被彼端那一双双敲着键盘的手扼住了喉咙。令她窒息的压迫感如影随形。如此便是互联网的一面，有眼的人应当看清。
净香强忍住泪水，断断续续地说道：
“老师的心情，我能够理解……明明已经将自己的真心万分小心地献出了，得到的却永远是唾弃与骂声，‘渴望创作出优秀的作品’更像是一个遥不可及的美梦……
“违背自己的心意，为迎合市场做了许多努力，最终只会落得‘逐利’的恶名。无人来看与得不到欣赏，如同悲剧铸成的硬币的两面。
“对创作者而言，电火花般的灵感固然奢侈，毫无顾虑地去创作何尝不是一种极大的奢侈……”
净香此时已泣不成声。
王可久抱住自己的脑袋，低语道：
“唯有知音才是一个创作者真正的奢侈。多少人付出了不可计数的日夜，仅仅为了能得一知音而已。如果连知音也出自虚构，那么纵使那人的作品印刷了几百万份，不被任何人理解的痛苦也会伴随他进入坟墓。”
“能解我心意的，传俊走后，再找不到一个。”
“你们还是朋友，只要老师坦诚去说，他会回来。”
“你什么都不了解……大概是在《尸灵》的开发接近尾声的时候，我心里清楚再混下去迟早要出事，打定主意《尸灵》发布后就洗手不干，谁料仇家找上了传俊，他遇害了……”
“所以你们并非解散，而是……”
“是的，此事我从未对任何人提起。”
“我，我愿意做老师的知音。请振作起来，只要活下去，日子还是有指望的。”
王可久保持着抱头的姿势，没有回应，许久才摇头道：
“你走吧。我要去找份工作。”
净香走出地铁站时，沉郁的暮色织上天空。她回到出租屋内立即打开电脑码字。其间她点了一份外卖，炒饭油腻到作呕但足够便宜。编辑隔上一个钟头便会打来电话。
稿子过审已是凌晨时分，酬劳最迟后天汇入净香的账户，她算过了，还能赶上还贷的期限。
屋里除她以外再没有别人，她用被子蒙住头，身体蜷缩成一团，咬着手背饮泣。
次日将近中午，编辑打来电话，净香举起听筒，只听得电话另一端吵嚷着说：
“净香，我们终于火了。本来暴力游戏热度已经降下去了，幸好我主张深挖一下那家伙的猛料，而你从未令我失望过！你的专栏一炮而红，公众号一夜之间涨了几十万流量。全网都在热议毒害祖国花朵的电子鸦片，要求制裁作者的呼声前所未有的高涨，我们真正改变了社会！接下来和电视台合作出一期专访怎么样？喂，我说，那家伙的去向你还是知道的对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