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巴》华晨宇水仙文(六)壳卷
母亲一大早端着饭自己吃起来,瞥见了从柴房里出来的不争气的儿子,又慢吞吞挪到门口坐着吃,连背影里都是不满。
而壳掀开锅盖,锅里空空如也,很显然她不想给他和卷儿留饭。
昨天早上母亲的手擀面还剩下一些,壳便亲自下厨去煮面。平时他自己吃面就只是清汤白面加点菜叶,而今天煎了点葱油,还多加了一个鸡蛋给卷儿。盛出来的时候,把那个蛋藏在面条里,这样就看不出来两碗面的区别了。
卷儿还没醒,壳把面放在地上,自己先端着吃自己的那碗。
发暖的阳光穿过半掩的门缝,照在睡着的人头顶上,把一块黑亮的头发染成金色。卷儿长得太干净了,那小脸在一堆杂乱的柴草之中格外出众。睡眼实在是可爱,老长的睫毛被阳光照出阴影铺在脸上。
而那条锁链如一张嘴,贪婪咬住细白的脖颈。
壳还是头一回有机会这样认真地盯着他看,贪婪地看,连饭也忘了吃。
一双睫毛忽然动了动,卷睁开眼,又因为阳光有些刺眼赶紧眯起。侧过身来看见了正在吃面的壳,一个笑就这样简单地漾开了。
卷是爱笑的,他虽然哑巴但从不自卑,愿意笑也很会笑。况且,惬意地睡醒一觉,怎么能不笑呢?
卷坐起来好好伸了一个懒腰,锁链轻轻作响提醒着他的处境,那笑容才收敛了。
并且因为昨天晚上的事,他有点不太敢看壳。
壳也有点不敢看他了。
“我刚做了面,你尝尝吧。”
卷把地上热乎乎的碗端起来。
“可能、可能不好吃,你别嫌弃。”
卷低着头看那碗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好一会儿都没动。
“我家也没有什么好吃的。你要是不喜欢也勉强吃一点儿,别饿着……”
壳还在小心翼翼地与他说话,卷又想哭了。试图想一想还有什么是可做的,还有什么是能挽回的,在心里绕了一大圈回来,唯有无解二字。
卷满怀心思地吃了两口面,然后把筷子搁在碗沿上,一只手比划着。可是壳看不懂。
壳当然也想着昨晚的事呢,回想时像是看见了一团乱麻,不知从何处梳理,还险些脸红起来。去看手语时也难免碰上他的目光,干脆就不看了。
或许他是难受,又或许是觉得这面条不好吃。
“对不起,卷儿,我知道是委屈你了……”
卷摆摆手,暗暗笑他总是看不懂他的手语,即使他已经如此明显地在身前划了一道向下弯曲的弧线。于是笑一笑,又去吃面了。
卷儿这是高兴呢还是不高兴呢?
偏偏卷就吊着他,还拿俏皮的眼睛瞥他。吃到那颗蛋的时候倒是显而易见地惊喜了一下,毕竟这两天在这里都没吃到什么荤腥。于是风卷残云地把一碗面扒了干净。
壳的手艺确实一般,可是卷吃得很香。
就跟犯人行刑前吃到的最后一顿饭一样,在即将身不由己的时候,舔舔唇边星星点点的油水,不能委屈了咱的胃。
而傻壳子还在琢磨着刚才他是什么意思。
卷这才拿过来那个笔记本,写了一行字给他看:“那条项链对我很重要,你能试着帮我要回来吗?”
壳屏息看完,沉重地舒了一口气说:“行,我等会去问一问我妈。”
以母亲斤斤计较的性格,哪怕一点小便宜也非得占过来,怎么会愿意把项链再还给卷儿,所以他说的是“问一问”,他给不出什么承诺。
卷听见这话已经了然大半,并且写这个只是抱着一点点侥幸,他并没想叫壳难受,于是又写了一行字:“实在不行就算了,也不值钱。”
或许卷自己没注意到,将这句话拿过来时,壳没急着看字,先看见了他微微皱起的眉头。
说是不在意,又怎能真的释怀。壳并不了解有关那条项链的细节,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将两人的碗筷摞在一起,并没急着出去。
他可真没用,留不住卷儿,也要不来项链,只能在这里陪卷儿多坐一会儿。
卷都看开了。有什么大不了呢?至少他还活着,以后应该也不至于缺胳膊少腿。何况这一顿吃得饱饱的,虽然没有了暖和的羽绒服,但是可以裹着被子缩在斑驳的墙角,舒舒服服地坐着。若是平常,他还要打着哈欠在学校里上课呢。
今天还特别暖和,阳光一直爬到身上拥抱他。
卷这样安慰自己。
外面的雪都消融不见了,院子里从南到北扯起来一条晾衣绳,母亲端来一盆衣服一件一件挂上去。东北角有一窝鸡鸭活泼地叫着闹着,而这时候老金进了院门,边走边寒暄。
那个身影在卷看来就像梦中的恶鬼。他甚至到现在都没有记清楚老金的长相,因为多看一眼都会发怵。
鬼怎么会有面容呢?鬼没有脸,只有凶狠无比的神情。
卷本来还想问壳,那个人贩子什么时候来把他带走,他还能在这里相对舒服地待多久,但是并没有问,怕让壳难受,也让自己难受。
而他居然这样早就要离开了。眼睛里立刻就有了些不易察觉的颤抖,也不自觉地转过头与壳对视一眼。那一眼里没有额外的恳求,有的只是最单纯的慌乱与不安。
那双眼睛太脆弱了,壳很快就看不下去,坐到了卷的身边。
他是无计可施的人,抛不下家人以及家里的责任,做不到为一个与他无关的人牺牲太多。尽管这也是他喜欢的人,但是对于一个乡下人是没办法让他正儿八经谈情说爱的,他想不到这一层也没资格。
壳自己知道,从他辍学的那一刻起,他就注定了这一辈子在家里面,面朝黄土背朝蓝天地活着。
从这一点来说他常常觉得比不上飒。
飒就是不认命的人。妹妹被卖走以后,他竟也很有本事地一个人花了大半年攒齐路费,直到有一天将一堆五毛到五块钱的硬币或纸币装在一个袋子里,下定决心背着出门。
壳知道飒一直想去城里闯一闯,至少也要认得几个字,最好还能学点傍身的本事来。哪怕最后什么结果都没有吧,也比一辈子呆在死寂一片的家中要强。
壳很支持他,也在他身上默默寄托一些自己心底里未竟的心愿,还分出偷偷攒下的钱,怕他路上不够用。
可是那天偏偏下大雪了,老天不许他走,父亲也以不孝的罪名拦他回来。
飒扶着大门站立良久,久到风把雪片吹进屋檐下,在他头顶落了薄薄一层白。指甲在坚硬的铁门上刮出了一道一道触目惊心的痕迹,十指连心却忘了疼。
雪停了也没能走成,飒第二天就被父亲买来的媳妇牢牢拴在家里,彻底认了命。
他明明对天底下的人贩子都深恶痛绝,却不得不以这种方式加入他们的罪恶。
但是飒至少有勇气试一试,壳连这个想法都没有。
不知什么时候眼里有了几点酸泪,壳将目光落在屋外交谈的母亲和老金身上,突然问道:“卷儿,我能抱抱你吗?”
卷是自己扑进他怀里的,脸沉沉地埋进他肩窝,一声不响也一动不动。
壳很意外很意外,一只手臂环住他拍着后背,指缝里都是卷的长发。想开口说话却发现声音是抖的,可是他必须说,再不说就一辈子也说不成了。
“卷儿,我喜欢你这是真的。你这么好,其实不该受这些罪的……”
卷听见了,也回抱住他。侧过头来枕在他身上,眼角晶莹。壳隔着一层衣服都能感受到湿热,便知道他也哭了。
又哭了,又让卷儿哭了,壳往天花板上看一看没让眼泪流下来,摸摸他头顶。
“你别恨我吧。”
卷使劲摇了头。
这更让人羞愧了。壳心里想的是,你都不如再扇我几巴掌,我还能舒坦些。
卷儿不恨他,他却要在心里恨自己了。卷儿是过客,走也就走了,可他还年轻,这一恨或许还要再恨几十年。
你别恨我吧,能说出这话来也是真不要脸。
壳抱着不舍得松手,生怕一松手卷儿立刻就没了。窗户那里看见又走进来一个人,是飒,一副看热闹的架势加入了母亲和老金的谈话。
壳不知他来做什么,也听不见他们说了什么,奇怪的是老金挥挥手走了,飒和母亲交谈片刻,往柴房这边瞄了一眼也不见了。
母亲又回去晒她的衣服,湿衣湿裤在掺着阳光的冷风里沉重地摆着,似乎无事发生。
老金是真的走了吗?不再回来了吗?
卷并没看见这些,只是越来越委屈,在壳起身时还慌乱地抓他不许他走,最终也没抓到什么,狼狈地扑了空。
“没事的,我出去看看怎么了。”
壳又回过来抱了他一下,卷才稍微平静下来,缩回墙角看着壳离开。
壳先是往大门口张望一下,确定老金是走了,然后试探性地靠近母亲。
母亲也心知肚明他心里打的什么鼓,手里晒着最后一件衣服,又哼着小曲。
“妈,老金怎么走了?”
母亲把最后一句小曲哼完,衣服往绳上狠狠一挂,叉起了腰:“人家也嫌麻烦,赔给我两百块钱就走了。”
“啊?那卷儿也不走了吗?”
壳还是头一回觉得老金真不会做生意。
母亲没再理会,扭头将洗衣的空盆端走,往柴房里看见了瑟瑟发抖的人,眼里倒没有了之前的嫌恶。
她又去盛了一小盆衣服出来晒,心里盘算着这多出来的两百块钱存多少,花多少,怎么花。
壳一面疑惑着,一面也隐隐地有了些小期待,高高兴兴地跑去隔壁。
飒吧,帮个忙还非得别别扭扭的,这事肯定是他掺和进来了。“关我屁事”是实话不假,但他也没说不帮这个忙呀。
壳这时候意识到,他们宇村虽然灰暗闭塞,可是也有一星半点的光,光源就是飒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