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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尔克斯《百年孤独》摘抄

2022-04-05 17:07 作者:无有人  | 我要投稿



加西亚·马尔克斯 著

范晔 译


这本书太出名了,想必也不用我多做什么介绍。

但其实在我初中的时候,马尔克斯还没有成为文青标配的时候,我就看过他的一本《霍乱时期的爱情》,写得很高,乃至于我看完《百年孤独》的时候还觉得《霍乱时期的爱情》更好一点,尽管当时的我也说不清好在哪里。

 

至于这本《百年孤独》,我甚至有点抗拒去看,因为我对这种巨大的赞誉总是抱有一种怀疑(不知是不是本能了),当然也有怕这本书难啃的原因。但真看的时候才发现挺好读的,只要你不在意人名,而对于网上换名字的作法(将主角名字换成赵四王二),我觉得笑笑就好,不必当真,因为小说中人名是很重要的部分,彰显各人的命运,也有寓意在里面吧我猜(真想懂一些西班牙语啊)。

轮到魔幻现实的部分,很有趣,民间传说与故事情节/情绪都很好地融合起来,没有给人突兀的感觉,不管是失眠症、干旱还是暴雨,都不会说有为写而写的刻意,或者小说从一开始就带有幻想/魔幻色彩(乱伦生子,移居到原始地带,取名为马孔多),那么之后发生什么事情也不足令读者惊奇了。好比魂系游戏中,玩家一旦接受自己死后重生或其他种种离奇设定,那么接下来遇到什么事情也见怪不怪了,哈哈哈忽然联想。

从这个角度来看,可以认为马尔克斯写了一本拉丁美洲的《圣经》,用故事的形式记载了当地的种种事物,在其中哪怕是最夸张的情节也是有现实原型或映照。读这本书的时候,我也隐隐约约感受到《百年孤独》有宗教的气息,特别是出现神父的部分,嗯……它不尽是一部家族史那么简单,可惜的是,我对《圣经》了解不多,当中除了情节上的相似是否还有其他联系,我就说不上来了。希望有了解的朋友可以分享一下。

 

其实,书中留给我印象最深的不是开头,而是一句很简单又很触动人的话“马孔多在下雨”,短短六个字,那种热带雨林的悲伤就出现了。当然啦,没读过这本书的人可能感受不到,觉得只是很平常的六个字,我只能说,你读读就知道了。

那句话也反映出马尔克斯的文笔是无与伦比的,不是说那些段落,而是看似平常的简短对话或景色描写,更打动我,怎么说呢,就很真实,仿佛真的有马孔多和那些人、那些事一样,这种细节描写要写得好其实是很难,因为它不是情节,没有什么头绪或思路给你展开,怎么描写那些树、那些房子,写出你笔下世界的“气息”,真的是非常令人头疼的事。大家有空也不妨想想这个问题,当然,或许是我能力有限,庸人自扰而已。

(不知让卡尔维诺来写马孔多,会是什么样呢,这个问题也很有趣哈。)

 

最后……我想说,世人遇见这么厉害的作品是幸运的,但作品反映出来的当地人的生活是痛苦的,希望世间不再有诞生这类作品的土壤,好比我们也不再希望鲁迅小说的背景再度出现(当然,我也知道这或多或少是种奢望)。

也许,上帝是个文学家,它需要一个残酷的世间来为它提供素材,真残酷呢

(还有一件很残酷的事,最近我才发现我手上那本是盗版,所以有些摘抄不对的地方还请大家见谅,特此见谅。)


ps:粗体表示我特别喜欢,也觉得写得特别好的句子。

pps:不可否认,马尔克斯是很厉害的作家,但跟他一样厉害甚至更厉害的,拉丁美洲还有不少,各位有兴趣的都可以去看看~~~


·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奥雷里亚·布恩迪亚上校将会回想起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那时的马孔多是一个二十户人家的村落,泥巴和芦苇盖成的屋子沿河岸排开,湍急的河水清澈见底,河床里卵石洁白光滑宛如史前巨蛋。世界新生伊始,许多事物还没有名字,提到的时候尚需用手指指点点。

(这个开头太棒了,也太出名了,出名到不好意思评论什么,然后中文翻译吧,就是莫言那些大作家看的版本其实不是这个范晔版,而是其他译者的版本,即当年的盗版。很多人也对这个翻译颇有微词,嗯……这个就有点见仁见智了不好说,懂西语和文学的人也很少,有空我也比较一下;至于这句话的时空切换,我个人觉得汉语不太能体现出来,因为本身汉语在时态上就没那么严谨,与西语相比更是差别很大,所以我觉得也不用太神化这个开头,我看的时候第三四句更有感觉,第一句其实还好,如果大家看了觉得没什么,也不用强行附和,嗯,大概就这个意思。)


·最终,在十二月一个星期二的午饭时分,他从所有的折磨中一下解脱了。孩子们终其一生都将记得父亲如何在桌首庄严入座,被长期熬夜和苦思冥想折磨得形销直立,因激动而颤抖着,向他们透露自己的发现:

“地球是圆的,就像个橙子。”

(神奇又美妙的比喻)

 

·死神一直追随他的脚步,嗅闻他的行踪,但尚未下定决心给他最后一击。                                                                                                                                                                                              

·在一个闷热的正午,他吐露了心声,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确信那是一段伟大友情的开始。 孩子们听着他的神奇故事,目瞪口呆。奥雷利亚诺那时只有五岁,他一生都将记得那个下午吉卜赛人如何坐在窗前金属的反光中,用管风琴般深沉的声音揭示最幽暗的想象地域,热得从太阳穴留下油腻的汗水。他的哥哥何塞·阿尔卡蒂奥,将会把这巧妙的形象作为记忆遗产,传给所有后世子孙。

 

·此后的十多天,他们从未见到太阳。地面变得柔软潮湿如火山灰,林莽日益险恶,鸟儿的啼叫和猿猴的喧闹渐行渐远,天地间一片永恒的幽暗。

 

·那是一个漆黑的夜晚,没有星光,但黑暗中充盈着清新的空气。人们被漫长的跋涉折磨得精疲力竭,纷纷挂起吊床,两个星期以来第一回安心入眠。醒来时已是日头高照,人们无不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慑:在蕨类和棕榈科植物中间,静静的晨光下,赫然停着一艘覆满尘埃的白色西班牙大帆船。

 

·那些光怪陆离的课程深深铭刻在孩子们的记忆中,以至于多年以后,在政府军军官向行刑队下令开枪的前一刻,奥雷利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又会想起三月里那个温暖的下午:父亲在物理课上倏然顿住,一脸着迷的神情,手停在半空中,眼神凝固,倾听者远远传来的高音笛、串铃和鼓的声音。

 

·村子瞬间变了样。                                                                                                                                 

·箱中只有一块巨大的透明物体,里面含有无数针芒,薄暮的光线在其间破碎,化作彩色的星辰。何尔·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茫然无措,但他知道孩子们在期待他马上给出解释,只好鼓起勇气咕哝了一句:

“这是世上最大的钻石。”

“不是。”吉卜赛人纠正道,“是冰块。”

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没能领会,伸出手去触摸,却被巨人拦在一旁。“再付五个里亚尔才能摸。”巨人说。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付了钱,把手放在冰块上,就这样停了好几分钟,心中充满了体验神秘的恐惧和喜悦。他无法用语言表达,又另付了十个里亚尔,让儿子们也体验一下这神奇的感觉。小何塞·阿尔卡蒂奥不肯摸,奥恩里亚诺却上前一步,把手放上去又立刻缩了回来。“它在烧。”他吓得叫了起来。但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没有理睬,他正为这无可置疑的奇迹而迷醉,那一刻忘却了自己荒唐事业的挫败。忘却了梅尔基亚德斯的尸体已经成为乌贼的美餐。他又付了五个里亚尔,把手放在冰块上,仿佛凭圣书作证般庄严宣告:

“这是我们这个时代最伟大的发明。”

 

·那是六月里一个美好的夜晚,天气清凉,月光明亮。两人一夜不眠,在床上嬉闹直到破晓,任凭夜风吹过卧室,吹来普鲁邓希奥·阿基拉尔亲属的哭号。

 

·那天晚上,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梦见那个地方耸立起一座喧嚣的城市,家家户户以镜子为墙。他询问这是什么城市,得到的回答却是一个他从未听说、也没有任何含义的名字,但那名字却在梦中神秘地回响:马孔多

 

·那女人爆出一阵直率的笑声,仿佛一条玻璃溪流在整个家中荡漾。

(用现代事物来比喻,效果出奇得贴切)

 

·突然,她伸手摸了他一下。“好家伙。”她实实被吓到,说不出别的话来。

(好家伙)

 

·他摸索着穿上衣服,听见黑暗里弟弟安稳的呼吸声,父亲在隔壁房间的干咳声,院子里母鸡的咕咕声,蚊子的嗡嗡声,自己心脏的怦怦跳动,以及天地间他此前从未察觉的喧嚣。

 

·他试图回想起她的脸庞,然而脑中却浮现出乌尔苏拉的面容,便隐约意识到自己正在做一件很久以来就想做的事,只是此前从未想过真的可以做到;他也不知道现在是如何在做,因为不知道自己的脚在哪里头在哪里,甚至不知道是谁的脚谁的头,他觉得再也无法忍受腰间冰冷的声响和腹内的气流,无法忍受恐惧和迷乱的渴望,渴望逃走,又渴望永远留在这恼人的静寂和可怖的孤独中。

 

·在等待中,她的大腿不再有力,乳房不再坚挺,性情不再温和,但心灵的狂野依然如故。

 

·父亲反手给了他一巴掌,打得他直流出血与泪来。

 

·他们如此心心相印,片刻之后不知不觉开始窃窃私语。

 

·那时奥雷里亚诺不仅能理解,还能对哥哥的经历感同身受,因为有一次当哥哥详尽无遗地向他描述情爱的奥秘,他插话问道:“那是什么感觉?”何塞·阿尔卡蒂奥当即回答:

“好像地震。”

 

·他们成为人群中一对幸福的情侣,甚至开始怀疑,爱情或许可以使一种比夜晚幽会中疯狂而短暂的快乐更平和深沉的感觉。

 

·他吃不下睡不着,脾气变坏,就像父亲工作受挫时一个样。

 

·往日的推心置腹已经一去不返,同谋和交流变成敌意与缄默。他渴望孤独,对整个世界的怨恨咬噬着他的心。

 

·那女人无意中看了何塞·阿尔卡蒂奥一眼,以狂热的目光打量着他那休憩中的壮观野兽。

“小伙子,”她囔道,“愿上帝替你保守它。”

何塞·阿尔卡蒂奥的女伴请他们别来打扰,于是那一对就地躺下,紧靠他们的床边。他人的激情唤醒了何塞·阿尔卡蒂奥的欲望。刚一触碰,女郎的骨头像是散了架,仿佛一盒多米诺骨牌啦啦一样混响,她的肌肤在苍白的汗水中融化,她的眼睛盈满泪水,她的整个身体发出悲惨的哀叹,散逸淡淡的淤泥气味。但她以坚强的性格和可敬的勇气承受住了冲击。何塞·阿尔卡蒂奥往头上缠了块红布,跟着吉普赛人走了。

 

·时间使一切恢复了原样。

 

·“没错!”他喊道,“我就知道会这样。”他的确相信,因为在漫长的幽闭时光里,在操作实验的同时,他内心深处祈求的奇迹不是发现点金石,不是赋予金属生命的气息,也不是将家中的合页和门锁变成黄金,而是此时此刻的情景:乌尔苏拉归来。

 

·马孔多变了样。

 

·每隔半小时镇上便响起同一乐曲的欢快和弦,一到正午更是蔚为壮观,所有时钟分秒不差地同时奏响整曲华尔兹。

 

·多年以后,马孔多已经遍布锌顶木屋,那些最古老的街道上却依然可见巴旦杏树蒙尘的断肢残干,然而已无人知晓。

 

·“你有什么好抱怨的,”乌尔苏拉对丈夫说,“有发疯的父母就有发疯的儿女。”

 

·那封带给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的信中充满温情的话语,可见纵然岁月蹉跎天各一方,写信人依然对他深情不改,并且出于基本的人道精神将这个无依无靠的孤儿送来这里。

 

·在这种清醒的梦幻中,他们不仅能看到自己梦中的形象,还能看到别人梦见的景象,一时间家里仿佛满是坊客。

 

·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在那个晴朗的十二月上午的确受惊不小,他以为人的形象一旦被摄到金属版上,生命就会随之日渐腐蚀。

(对摄影的本能恐惧)

 

·在这张唯一的全家福照片上,奥雷里亚诺身穿黑色天鹅绒正装,夹在阿玛兰妲和丽贝卡中间,那倦怠的模样和深邃的眼神与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时一般无二。但那时他尚未感受到命运的预示。

 

·一天夜里,他相信已破译出一则有关马孔多未来的预言。他会变成一座光明的城市,矗立着玻璃建造的高楼大厦,却再没有布恩迪亚家的丝毫血脉存留。

(马孔多真正的结局)

 

·她面容白皙明净,眼睛大而沉静,一双有魔力的手仿佛在将无形的丝线绣成花样。年龄小些的阿玛兰妲虽然魅力稍逊,但遗传了过世外祖母自然的气质和内心的高傲。

 

·里正最小的女儿蕾梅黛丝,论年龄足以当他的女儿,但她的影子正折磨着他身体的某个部位。那是一种肉体上的感觉,几乎在他行走时构成障碍,就像鞋里进了一粒小石子。

 

·雪白如鸽子的新家落成时,举办了一场庆祝舞会。

 

·一天上午,他没有开门,也没有招呼任何人来见证奇迹,就在自动钢琴上装好第一卷纸卷,于是烦人的捶打声和板条?持续的轰鸣戛然而止,只有明净谐和的乐声开始荡漾。

 

·然而,那二十一位当年深入山林西行寻找大海的无畏勇士的后人,执着地绕过错乱乐声的暗礁,翩翩起舞直到天明。

 

·不一会儿,他果然听到一个童稚的声音,于是抬起头来一看,心脏因惊恐而停止了跳动:小女孩穿着粉红薄纱裙和白色小靴子站在门前。

 

·他无心干活。

 

·家里充满爱情的气息。奥雷里亚诺寄情于无头无尾的诗行。他把诗句写在梅尔基亚德斯送他的粗糙羊皮纸上,写在浴室的墙壁上,写在自己的手臂上,而所有诗句中都有蕾梅黛丝幻化的身影:蕾梅黛丝在下午两点令人昏昏欲睡的空气中,蕾梅黛丝在玫瑰无声的呼吸中,蕾梅黛丝在x虫?如沙漏般的暗地蛀蚀中,蕾梅黛丝在清晨面包的热气中,蕾梅黛丝无所不在,蕾梅黛丝无时或缺。

 

·他发现喝得越多就越发想念蕾梅黛丝,不过也更能忍耐思念带来的折磨。他不知从何时开始飘了起来。他看见朋友们和那些女人在耀眼的闪光中浮游,没有体积没有重量。他们所说的言语未经双唇,他们神秘的手势与表情彼此疏离。

 

·她已经厌倦了等待留下的男人,离开的男人无数因纸牌的模糊指引迷了路没能赶到她家的男人。在等待中她的皮肤起了皱褶,乳房被掏空,心里的余烬熄灭。她在黑暗中摸索着奥雷里亚诺,把手放在他的肚子上,带着母性的温柔亲吻他的脖子。“我可怜的小宝宝。”她喃喃道。

 

·然而一天下午,他好像突然间激情骤至,神采焕发。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阿尔卡蒂奥将回想梅尔基亚德斯为他朗读那一页页不可理解的文字时的颤抖。

 

·但奥雷里亚诺的耐心和诚意最终赢得了她的好感,她甘愿好几个小时和他待在一起学习词语的含义,用彩色铅笔在本子上画小房子、畜栏里的奶牛、散发黄色光芒落到山背后的圆太阳。

 

·有时她会走进作坊帮阿尔卡蒂奥化?照相版,手脚利落,温情脉脉,却给他造成困惑。这女人令他不知所措。她肌肤的热度,她身上的烟味,她在暗室里无拘无束的笑声,都令他心神不定脚下磕绊。

 

·有一次,奥雷里亚诺正在打造金银器,庇拉尔·特尔内拉就倚在桌上观赏他耐心地干活。事情发生在突然之间。奥雷里亚诺确认阿尔卡蒂奥在暗室里,才抬起头迎上庇拉尔·特尔内拉的视线,她的想法毫无掩饰,仿佛暴露在正午的阳光下。

“好吧,”奥雷里亚诺说,“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庇拉尔·特尔内拉咬着嘴唇,露出一丝悲伤的笑容。

“你适合打仗,”她说,“百发百中呢。”

预感得到了证实,奥雷里亚诺心下一阵轻松。他继续埋头干活,仿佛什么也没发生,声音里多了几分安稳和稳定。

“我认了,”他说,“就叫我的名字。”

 

·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与普鲁登西奥·阿基拉尔一直聊到天亮。没过几小时,他在熬夜的疲惫不堪中走进奥雷利亚诺的作坊,问道:“今天星期几?”奥雷利亚诺告诉他是星期二。“我想也是,”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说,“可我忽然又觉得还是星期一,跟昨天一样。你看那天,看那墙,看那秋海棠,今天还是星期一。”奥雷利亚诺已经习惯他的种种古怪,没有理会。第二天,星期三,他又来到作坊。“真糟糕,”他说,“你看那风,听那太阳嗡嗡响,跟昨天前天都一样。今天还是星期一。”

 

·将他按倒在地用了十个人,捆绑起来用了十四个人,拖到院中的栗树那里用了二十个人。

 

·方向迷失,希望破灭,丽贝卡又开始吃土。

 

·“嗨。”他用疲倦的声音说道。随手将褡裢往缝纫桌上一丢,径直走向家中深处。“嗨。”他向丽贝卡打了个招呼,她看着他从自己卧室门前经过,吓得呆了。“嗨。”他对奥雷利亚诺说道,后者正在作坊工作台前全神贯注地干活。他没在任何人身边停留,直接走向厨房,在那里才第一次停住脚步,结束了从世界另一端起程的旅行。“嗨。”他说。乌尔苏拉瞬间愣住,看着他的眼睛,随即发出一声惊呼,扑过去搂住他的脖子,高兴得又哭又叫。

 

·她夜夜不眠,烧热得颤抖,在谵妄中挣扎,直等到凌晨时分整栋房子因何塞·阿尔卡蒂奥的归来而震颤。

 

·她感谢上帝让自己拥有生命,随即失去神志,沉浸在由无法承受的痛苦生出的不可思议的快感中,扑腾挣扎于吊床这热气腾腾的泥沼间,喷出的血液被泥沼像吸墨纸一般吸收了。

 

·每个星期二吃过午饭,她在长廊里绣花,他陪伴一旁,其乐融融。

 

·一个星期二,发生了众人意料中早晚会发生的事:皮埃斯特罗·克雷斯皮向她求婚。她没有停下手里的活计,等耳边火热的红潮褪去才开口,镇静的声音显出老成持重。

 

·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发动过三十二场武装起义,无一成功。他与十七个女人生下十七个儿子,一夜之间都被逐个除掉,其中最年长的不到三十五岁。他逃过十四次暗杀、七十三次伏击和一次枪决。他有一次被人在咖啡里投毒,投入的马钱子碱足够毒死一匹马,但他仍大难不死。他拒绝了共和国总统颁发的勋章,他官至革命军总司令,从南到北、自西至东都在他的统辖之下,他也成为最令政府恐惧的人物,但从不允许别人为他拍照。他放弃了战后的退休金,到晚年一直靠在马孔多的作坊中制作小金鱼维持生计。他一向身先士卒,却只受过一次伤,那是他在签署尼兰迪亚协定为长达近二十年的内战画上句号后自戕的结果。他用手枪朝胸部开了一枪,子弹从背部穿出却没有损及任何要害部位。经过这一切,留下来的只有一条以他的名字命名的马孔多街道。然而据他寿终正寝前几年的自述,那天清晨他带着二十一个人投奔维多利奥·梅迪纳将军的时候,甚至连这事都没期望过。

(何等笔力)

 

·阿玛兰妲一时叹息,一时欢笑,幻想着第二故乡,在那里容貌俊笑的男男女女说着孩童的语言,古老的城市昔日荣光不再,只剩下出没于瓦砾间的猫儿。

 

·雨夜里常可见到他的身影,擎着一把绸伞在屋子附近游荡,期望看到阿玛兰妲卧室里一点儿灯光。他的衣着打扮从未像那段时间那样考究。他那受难君王一般的庄严头颅,显出一种奇异的伟大风姿。

 

·十一月二日,亡灵节,他弟弟打开店门,发现所有的灯都亮着,所有的八音盒都在奏乐,所有的钟表都停在一个永恒的时刻。在这纷乱的合奏中,皮埃斯罗·克雷斯皮伏在店后的写字台上,双腕用剃刀割破,双手浸没在一盆安息香水中。

(想起了马拉之死那副名画)

 

·几个月后,面对行刑队,阿尔卡蒂奥将会回想起此时发生的一切:教室里迷离的脚步声,板凳的磕绊声,最后是黑暗中的躯体以及另一颗心脏的搏动引起的空气悸动。他伸出手,碰到了另一只即将在黑暗中沉溺的手,摸到有两枚戒指戴在同一根手指上。他感受到她手上的筋脉,她厄运的搏动,感受到她湿润的手掌上生命线在拇指根部被死亡的魔爪掐断。

 

·雨停了,街面变得像泡化的肥皂又软又滑,而且黑暗中辨不出远近距离。

 

·很快枪声停息,钟声敲响。不到半个小时,抵抗被彻底粉碎。

 

·其实他在意的不是死亡,而是生命,因此听到死刑判决时他心中没有恐惧只有留恋。直到被问及最后的愿望?,他才开口。

 

·走向墓地的路上,细雨绵绵不绝,阿尔卡蒂奥望见星期三的曙光闪现在地平线上。留恋之情随着晨雾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强烈的好奇感。

 

·“你还能指望什么?”乌尔苏拉叹了口气,“时间过得很快。”

“话是没错,”奥雷里亚诺附和道,“可也没那么快。”

 

·预感总是倏然来临,灵光一现,好像一种确凿无疑的信念在瞬间萌生却无从捕捉。有些时候来得如此自然,直到应验之后才有所察觉。也有些时候非常明确却没有应验。还有很多时候不过是普通的迷信而已。然而在被判处死刑并被问及有何愿望的那一刻,他毫无困难地认清了预感,据此作出回答:

“我要求在马孔多执行。”他说。

庭长有些不快。

“别耍滑头,布恩迪亚,”他说,“你这是在拖延时间。”

“同意与否,悉听尊便?,”上校说,“但这就是我的最后愿望。”

从那时起预感不再光临。乌尔苏拉来探监的这一天,他反复思考,终于得出结论:或许这次死亡不会给出预告,因为它并非由运气决定,而是取决于刽子手的意愿。

 

·当行刑队瞄准他的时候,怒气凝成黏稠苦涩的东西,麻痹了他的舌头又迫使他闭上眼睛。那一瞬间晨曦的银白色光芒隐没,看见了父亲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带他走进帐篷见到了冰块。

 

·身量巨硕的老人饱受淫雨骄阳的折磨,他一呼气,屋里的空气中便充溢着幼蘑、鸡蛋花以及经年凝聚的风雨的味道。

 

·一个人的时候,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在一个有无穷房间的梦中得到慰藉。他梦见自己从床上起来,打开房门,走进另一间一模一样的房间,里面有同样铸铁床头的床、同样的藤椅和后墙上同样的救难圣母像。从这一间又进入另一间一模一样的,如此循环,无穷无尽。他喜欢从一间走到另一间,仿佛漫步在镜廊中,直到普鲁邓希奥·阿基米尔轻抬?他的肩头。于是,他一间间回溯,渐渐苏醒,他原路折返,在现实的房间与普鲁邓希奥·阿基拉尔相会。然而一天晚上,就在他被拖回床上两个星期后,普鲁邓希奥·阿基拉尔在居中的房间里拍了他的肩膀,他便永远留在了那里,认为那才是现实的房间。第二天早上乌尔苏拉给他送饭的时候,看见一个男人从长廊走近。他个子矮小敦实,身穿黑呢?大衣,一顶同样漆黑的巨大帽子直压至忧郁的眼际。“上帝啊,”乌尔苏拉想,“简直就是梅尔基亚德斯。”那是卡塔乌雷,比西塔西翁的兄弟,当年为了逃避失眠症而出走,一去再没有消息。当比西诺西翁问他为什么回来,他用他们庄重的语言答道:

“我来是为了王的下葬。”

于是他们走进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的房间,用尽全身力气摇晃他,冲他身边叫喊,又把一面镜子放在他的鼻孔前,但都无法将他唤醒。不多时,木匠开始为他量身打造棺材,他们透过窗户看见无数小黄花如细雨缤纷飘落。花雨在镇上落了一整夜,这静寂的风暴覆盖了房顶,堵住了屋门,令露宿的动物窒息而死。如此多的花朵白天而降,天亮时大街小巷都覆上了一层绵密的花毯,人们得用铲子耙子清理出通道才能出殡。

 

·十二点时,奥雷里亚诺·何塞血已流尽,卡梅莉塔·蒙铁尔发现纸牌指引的前途落了空。四百多人列队从剧院门口经过,用左轮手枪向阿基莱斯·里卡多上尉被遗弃的尸体开火。填满铅弹的尸体像泡了水的面包支离破碎,动用了一个小队推着独轮车才运走。

 

·在屋内的阴影中,那位曾经见证他被压抑的爱情,并以自建的执拗救过他性命的孤零孀妇已变成往昔的幽灵。她遍体着黑直?到指节,心如死灰,对战事一无所知。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感觉她骨头的磷光从皮肤透出,感觉她在重重鬼火间行走,而凝滞的空气中还能隐隐闻到火药的味道。他开始劝说她节哀出丧,改善屋内通风,不要再为何塞·阿尔卡蒂奥的死迁怒整个世间。然而丽贝卡已经看破了一切浮华。她曾经在泥土的味道中,在皮埃特罗·克雷斯皮芬芳的书信里,在丈夫如狂风暴雨的床榻上徒劳地寻寻觅觅。最终却在这个家中找到了安宁。在这里,记忆因思绪无情的力量化为实体,如同活人一般在幽闭的房间游荡。她躺在藤摇椅里,望着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仿佛他才是一个往昔的幽灵。甚至听到何塞·阿尔卡蒂奥强夺的土地都将归还原主,她也不显丝毫激动。

 

·“你记住,老兄。”他说,“不是我要枪毙你。是革命要枪毙你。”

看见他走进来,蒙卡达将军甚至没从床上起来。

“见鬼去吧,老兄。”他回答。

直到此刻,归来以后的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才有机会与他真诚相对。上校惊讶于他的猝然衰老、他双手的颤抖、他等候死亡时多少出于惯性的逆来顺受,于是感到一阵对自己的深深蔑视,却将其误认为同情心萌发的表现。

“你比我更清楚,”他说,“所有的军事法庭都是闹剧。实际上你是在为别人的罪行受过?因为这次我们不惜代价要赢得胜利。换了是你,难道不会这样做?”

蒙卡达将军站起身来,用衬衫衣角擦拭玳瑁框眼镜的厚镜片。“也许吧,”他说,“不过我担心的不是你要枪毙我,因为说到底,对于像我们这样的人来说这就算是自然死亡了。”他把眼镜放在床上,又摘下怀表。“我担心的是,”他补充道,“你那么憎恨军人,跟他们斗了那么久,琢磨了他们那么久,最终却变得和他们一样。人世间没有理想值得以这样的沉沦作为代价。”他摘下结婚戒指和救难圣母徽章,与眼镜和怀表放在一处。

“这样一来,”他总结道,“你不仅会变成我们历史上最专制最残忍的独裁者,而且还得枪毙我的乌尔苏拉大姐来抚慰你的良心。”

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不为所动。蒙卡达将军将眼镜、徽章、怀表和戒指递给他,换了副口气。

“不过我让你来不是为了指责你,”他说,“我想拜托你把这些东西交给我妻子。”

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将东西收进兜里。

“她还在马纳多雷吗?”

“还在马纳多雷,”蒙卡达将军确认道,“还在教堂后面你送过信的同一栋房子里。”

“很乐意效劳,何塞·拉克尔。”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说。

当他走入蓝色的晨雾,脸庞像当年另一个清晨那般湿润,他才明白为什么要下令在院中行刑,而不是在墓地的墙前。行刑队在门前列开,向他致以对国家元首的敬礼。

“可以把他带来了。”他下了命令。                                                                                                                                                           

·曾几何时一段真实的经历,一股青春年代不可抗拒的激情,如今对他而言已成为遥远的注脚:虚无而已。

 

·谈话即将结束时,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望着荒凉的街道、巴旦杏树上凝结的水珠,感觉自己在孤独中迷失了。

“奥雷里亚诺,”他悲伤地敲下发报键,“马孔多在下雨。”

 

·两天后,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以叛国罪被判处死刑。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吊床高卧,对一切求情置若罔闻。行刑前夜,乌尔苏拉不顾禁止打扰的命令,到卧室去见他。她一身黑衣,带着罕见的肃穆申请,在会面的三分钟内一直保持站姿。“我知道你要枪毙赫里内勒多,”她庄严宣告,“我怎么做也拦不住。但是我告诉你:我以我父亲和我母亲的骨头发誓,以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的名义在上帝面前发誓,我只要一看见他的尸体,不管你在哪儿都会立刻把你揪出来,亲手杀了你。”没等他回答,她转头就走了,最后又丢下一句话:

“就跟你出生时如果长着猪尾巴一样处理。”

那个漫无尽头的夜里,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追忆着在阿玛兰妲缝纫间里度过的那些一去不返的午后时光,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则苦苦挣扎了数小时,试图抓裂自己孤独的硬壳。自从那个遥远的午后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他唯一的快乐时光就是在金银器作坊里打造小金鱼的时刻。他被迫发动三十二场战争,打破与死亡之间的所有约定,并像猪一样在荣誉的猪圈里打滚,最后耽搁了将近四十年才发现纯真的可贵。

 

·他从乌尔苏拉格外用心拾掇过的金银器作坊门口走过,甚至没发觉门上的锁眼里已插好钥匙。他对时光在家中侵蚀出的种种令人心碎的细微创痕毫无察觉。而任何一个还保有鲜活记忆的人,像他这样长久离家后归来都本该有触目惊心之感。壁上石灰墙皮剥落,角落里肮脏蛛网絮结,秋海棠落灰蒙尘,房梁上白蚁蛀痕纵横,门后青苔累累,然而乡愁的精巧陷阱徒然虚设,这一切都没能勾起他的忆旧伤怀。他在长廊里坐下,裹着毯子,连靴子都没换,仿佛只想等待雨停。整个下午,他都在观看秋海棠上的雨水。乌尔苏拉者这才意识到,他不可能在家里待得长久。“如果不是战争,”她想,“那就是死亡把他带走。”这推测如此清晰可信,她当作是一种预兆。

 

·“如果你注定还要走,”她在晚饭吃到一半的时候说,“至少要记住我们今晚的样子。”

这时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才意识到——却毫不意外——乌尔苏拉是唯一能够看透自己不幸的人。多年来,他第一次鼓起勇气正视她的脸庞。她皮肤皲裂,满口蛀牙,头发惊白,眼神惊慌。他唤起心中尚存的最久远的记忆,那个他曾预感滚烫的汤锅将从桌上掉落的下午,相比那时如今的她已是面目全非。

 

·星期二停战日的清晨天气温和,细雨绵绵。

 

·直走到门口,看见雨还在下,他才答应戴上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的一顶旧毡帽。

 

·既然已抵达一切希望的终点,丧失了全部荣光以及对荣光的怀念,比起梦想的破灭来倒是疖子的烦扰更令他痛苦。

 

·她请人清扫和油漆房屋,更换家具,重整花园,种下新花种,大开门窗让夏日的明净阳光照进卧室。

 

·多年以后,在临终的床榻上,奥雷里亚诺第二将会回想起那个阴雨绵绵的六月午后,他走进卧室去看自己的头生子。那孩子孱弱又爱哭,没有丝毫布恩迪亚家人的样子,但他未作多想便给他取好了名字。

“叫他何塞·阿尔卡蒂奥。”他说。

 

·他们等了很久才如愿以偿,事实上等不到那机会才是真正的幸运,因为他们中的大多数人终身再也无法安眠。

 

·她再自然不过地接过去,仿佛对这一馈赠早有准备,并在一瞬间掀开头巾,嫣然一笑表示感谢。仅此而已。然而对于那位绅士,对于所有不幸一睹风采的男人来说,那一刻便是永恒。

 

·他必须全神贯注地投入,嵌上片片鱼鳞,用红宝石微粒镶鱼眼,锤出鱼鳃,添上尾鳍,再没有余暇为战后的失落而烦恼。

 

·他在临街的门口坐下,直到蚊虫开始肆虐才回到家中。一次,有人鼓起勇气打扰了他的独处。

“您近来可好,上校?”那人走过时问道。

“就在这么呆着,”他回答,“等着给我下葬。”

 

她出生和成长在距大海一千公里的一座阴风惨惨的城市,阴森的夜里城中二点石板小巷仍然有总督时代的马车辚辚驶过。每到下午六点,全城三十二座钟楼齐声敲响丧钟。那座以墓园长砖铺地的领主深宅,终年不见阳光。庭院中柏树枝叶不惊,卧室里苍白的帷幔暗淡无光,晚香玉花园的拱廊上水渍蔓延,到处一派死气沉沉。直到进入青春期,费尔南达对外界的认识都只是邻家传来的忧伤钢琴练习曲,那弹奏者甘愿放弃午休,经年累月练习不止。在母亲的房中——母亲生着病,她的脸在蒙尘的彩色玻璃窗下显出青黄色——她听着那刻板、重复、消沉的音阶,心想这乐声在世上自由飘荡,自己却在编织棕榈花圈中年华老去。母亲患五点钟热病汗流不止,对她讲起往日的辉煌。费尔南达还很小的时候,一个月夜,她看见一位身着白衣美貌女子穿过花园向祈祷室走去。在这惊鸿一瞥中,最令她不安的是那女子长得与自己一模一样,仿佛就是二十年后的自己。

 

·他豁出一切寻找她。他凭着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翻越山脉创立马孔多那样的蛮勇,拼着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一次次徒劳发动战争那样的盲目骄傲,凭着乌尔苏拉一心延续家族血脉那样的疯狂执拗,寻找费尔南达时不曾有片刻气馁。当他问起何处出售棕榈花圈时,人们带他一家一家挑选。当他问起哪里有世上最美的女人时,所有的母亲都把自己的女儿带到他面前。在雾气弥漫的隘道间,在注定被遗忘的时光中,在幻灭的迷宫里,他一度迷失方向。他穿过一片黄色荒原,在那里回声重复着人的所思所想,焦虑引出预示未来的蜃景。徒劳寻找数星期后,他来到一座陌生的城市,城里所有的的钟楼同时敲响丧钟。尽管从未见过,也从没?听人描述过,他还是立即认出了被尸骨析出的石灰质侵蚀的外墙,被菌类蛀空木头的衰败凉台,以及钉在大门上,被雨水冲刷得模糊难辨,堪称世上最悲凉的纸板:出售棕榈花圈。

 

·无论何时,或睡或醒,从最庄重到最卑下的时刻,她都会想起丽贝卡,因为孤独已经为她筛选记忆,将生活在她心中累积的无数垃圾尽行焚毁,并净化、升华了其他记忆,即那些最苦涩的记忆,使其永远存留。

 

·这列无辜的黄色火车注定要为马孔多带来无数疑窦与明证,无数甜蜜与不幸,无数变化、灾难与怀念。

 

·上帝仿佛决心要试验人类惊奇的极限,令马孔多时时摇摆于欢乐与失望、疑惑与明了之间,结果再没有人能确切分清何处是现实的界限。

 

·这些淫靡放荡的风月高手,古老技艺无一不精,药膏器具无所不备,能够使无能者受振奋,腼腆者受激励,贪婪者得餍足,节制者生欲望,纵欲者遭惩戒,孤僻者变性情。

 

·直到羁留尘世的最后一刻,她都丝毫不曾察觉自己红颜祸水的宿命意味着日常生活中的灾难。

 

·美人儿蕾梅黛丝独自留在孤独的荒漠中,一无牵绊。她在没有恶魇的梦境中,在费时良久的沐浴中,在毫无规律的进餐中,在没有回忆的漫长而深沉的寂静中,渐渐成熟,直到三月的一个下午,费尔南达想在花园里叠起她的亚麻床单,请来家里其他女人帮忙。她们刚刚动手,阿玛兰妲就发现美人儿蕾梅黛丝变得极其苍白,几近透明。

“你不舒服吗?”她问道。

美人儿蕾梅黛丝正攥着床单的另一侧,露出一个怜悯的笑容。

“正相反,”我说,“我从来没这么好过。”

她话音刚落,费尔南达就感到一阵明亮的微风吹过,床单从手里挣脱并在风中完全展开。阿玛兰妲感到从群裾花边传来一阵神秘的震颤,不得不抓紧床单免得跌倒。就在这时,美人儿蕾梅黛丝开始离开地面。乌尔苏拉那时几近使命,却只有她能镇定自若地看出那阵不可阻挡的微风因何而来,便任凭床单随光芒而去,看着美人儿蕾梅黛丝挥手告别,身边鼓荡放光的床单和她一起冉冉上升,和她一起离开金龟子和大丽花的空间,和她一起穿过下午四点结束时的空间,和她一起穿过下午四点结束时的空间,和她一起永远消失在连飞得最高的回忆之鸟也无法企及的高邈空间。

 

十一

·这重拾的激情如此炽烈,两人不止一次正要吃饭,只因眼波交错,无需只言片语就立刻盖上饭菜,忍着饥饿去卧室里极尽欢爱。

 

·他感觉在黑暗中被人从一座塔的顶端扔下,坠下无底的深渊,并在最后一线清醒的光亮中意识到在这没完没了的下落尽头等待他的是死亡。

 

·尽管阳光仍照耀在秋海棠上,午后两点依然炎热难耐,欢闹声还不时从街上传来,这个家却越来越像她父母那座殖民时代的深宅。

 

·“这雨下的!”乌尔苏拉说。

“十月嘛。”他回答说。

 

·他梦见自己走进一栋空空的房子,墙壁的雪白,还因为自己是第一个走进这房子的人而深感不安。在梦中,他记起前一夜以及近年来无数个夜晚自己都做过同样的梦,知道醒来时就会遗忘,因为这个不断重复的梦只能在梦中想起。果然,片刻后当理发师敲响作坊的门,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醒来,只觉得自己无意中睡了短短几秒钟,还来不及做梦。

 

·在他嵌鱼尾的时候太阳出来了,射出炽烈的光芒如帆船破浪般吱嘎作响。空气经过三天细雨的洗涤,漫天都是飞蚁。这时他觉得想要小便,但一直拖到把小金鱼做完才去。四点十分,他向院子走去,忽然听见远处铜管奏乐、大鼓轰鸣、孩童欢呼。从年轻时代起,他第一次有意落入怀旧的陷阱,仿佛回到了吉卜赛人到来时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神奇下午。

 

十二

·他还给女儿买来香蕉公司商店里的所有美容新品,她的房间里摆满了磨甲的浮石垫、烫发的发夹、洁齿的牙膏、令眼神迷离的眼液,以及其他五光十色的新奇化妆品和美容用具。

 

·她人老了,心中的往事却依然鲜活。

 

·事实上,事情就这样发生了。

 

·世界不过是身外之物,她的内心不再为任何苦痛而波动。

 

十三

·他浑身赤裸,头发蓬松,惊人的生殖器好像火鸡垂肉,不似人类的后代倒像地道的野人。

 

·梅梅对穿越昔日着魔之地的旅行几乎毫无意识。她不曾看见铁路两侧遮天蔽日的香蕉种植园。她不曾看见美国佬的白房子,因尘土和酷热变得荒芜的花园,身穿短裤和蓝条衬衫在门厅里玩牌的女人。她不曾看见尘雾飞扬的路上满载着香蕉的牛车。她不曾看见如同鲱鱼般跃入清澈何水的少女,她们高耸的酥胸令火车上的乘客饱受折磨。她不曾看见工人居住的杂乱破烂的棚屋。马乌里肖·巴比伦的黄蝴蝶在那里盘旋,脸色青绿、瘦骨嶙峋的孩子坐在门口的便盆上,怀孕的女人们朝开过的火车高喊着污言秽语。这些飞速闪过的情景,当初在离校回家的路上曾令她兴奋不已,如今却无法在她心里激起一丝涟漪。种植园热烘烘的湿气消失了,火车穿过开满罂粟花,还矗立着西班牙大帆船烧焦的龙骨的原野,迎上与将近一个世纪前同样清凉的空气,驶向泡沫泛涌的肮脏大海边,驶向当年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梦想破灭的地方,而梅梅却不曾往窗外看过一眼。

 

·她每一天都在想念他,直到多年以后一个秋天的早晨在克拉科夫一家阴森的医院里衰老而死,那时的她已改名换姓,终生一言未发。

 

·雨下个不停,街上空无一人,家家大门紧闭,看不出里面有丝毫生命的迹象。

 

·空气纯净明澈,一切不染尘埃,清新如故,与奥雷里亚诺第二童年记忆中的景象丝毫不差,只有当初的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感觉不到。

 

十四

·雨下了四年十一个月零二天。

 

·暴雨倾盆破空而降,飓风自北方而来,破瓦掀瓴,推墙倒垣,将种植园的残株连根拔起。

 

·为了不觉无聊,他投入到家里各处的修缮活计中。他把合页调好,给锁孔上油,拧紧门环,校门插销。

 

·她想不到会有这样凄惨的送葬队伍。棺材由一辆牛车拉着,车上用香蕉叶搭了个遮篷,但在雨水暴烈击打下,地面一片泥泞中,车轮每走一步都不住下陷,遮篷也摇摇欲坠。一道道凄凉的水柱倾泻在棺材上,浸透了覆在上面的旗帜。那是一面染着鲜血和硝烟污痕的战旗,被最有骨气的老兵们所唾弃。棺材上还摆着一把饰有丝穗铜缨的军刀,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当年寸铁不带地进入阿玛兰妲的缝纫间之前,总是把它挂在客厅的衣架上。牛车后面是尼兰迪亚协定签订后硕果仅存的老兵,全把裤腿挽起半截,有几人还赤着脚,他们都在泥泞中扑腾着,一只手拄着白坚木手杖,另一只手拿着被雨淋得褪色的纸花圈。他们仿佛幻象出现在仍以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的名字命名的街道上,所有人在经过时都不忘向那栋房子望上一望。到广场的街角拐弯时,他们不得不请人帮忙拉出深陷的车轮。

 

·一路上,他看见他们坐在厅堂里,眼神迷茫,抱手胸前,感受着浑然一体、未经分割的时光在流逝。既然除了看雨再无事可做,那么将时光分为年月、将日子分为钟点都终归是徒劳。

 

·她坐在床上,发问满是灰尘,脸上蒙着一块红手帕,在虚拟亲支的环绕中十分幸福。

 

·果然如此,一个星期五的下午两点,一轮砖红色的太阳照亮世界,那阳光如砖末般粗粝,又几乎如水般清凉。此后十年中滴雨未降。

 

·想起往昔,两人都把荒唐的欢宴、离奇的财富和毫无节制的私情当作妨碍,一同感慨浪掷了多少时光才找到共享孤独的天堂。两人在无儿无女的多年相伴之后疯狂相爱,奇迹般从桌上到床上都如胶如漆无比幸福,直到年老体衰时仍像小兔一样嬉戏,像狗一般打闹。

 

·暴雨过后的情形便是如此。人们一派懈怠,而遗忘却日益贪婪,无情地吞噬一点一滴的记忆。

 

·几个月后,奥雷里亚诺第二在临终时将会想起最后一次见到她的样子,那时在二等车厢里的她为了听清费尔南达最后的叮咛。想把满是灰尘的车窗摇下却没能做到,她穿着粉色的丝裙,左肩搭扣上别着一束小小的假三色堇,脚上是平跟系绊山羊皮鞋,配吊带丝光长袜。她个子娇小,长发披肩,双眼灵动一如乌尔苏拉当年,告别时不哭也不笑,流露出同样的坚毅性情。奥雷里亚诺第二追着渐渐加速的火车,同时挽着费尔南达免得她摔倒,女儿用指尖送来飞吻时他几乎来不及挥手回应。夫妻俩在烈日下一动不动,看着火车变作地平线上的黑点,这是自从婚礼那天后两人第一次挽臂并肩。

 

十五

·那对孪生兄弟死后不久,一个炎热的中午,他在窗前光线的明灭中看见一位头戴鸦翼状礼帽的阴郁老者,仿佛远在出生前的扎根于他脑海的一段回忆已化身成人。

 

·柔嫩的苔藓在墙上蔓延。杂草荆棘占满庭院之后又顶穿长廊的水泥地如同击碎一面玻璃,那裂缝间还涌出小黄花,与一个世纪前乌尔苏拉在梅尔基亚德斯放假牙的杯中发现的花朵一般无二。

 

·她觉得自己如此老迈、衰弱,离生命中的美好时光已如此遥远,竟开始怀念那些最不如意的时刻,而直到此时她才发现自己多么需要长廊里飘来的牛至香气、黄昏时的玫瑰芬芳,甚至渴望外乡人带来的野蛮生机。

 

·他唯一的消遣就是招聚市镇上的孩子来家里玩。午睡时间他和他们待在一起,让他们在花园中跳绳,在长廊里唱歌,在客厅的家具间玩杂耍,他自己则在孩子当中巡视,教导他们良好的仪态。

 

·第二次看到的荒芜城镇在泛黄的街灯下犹显昏暗,仍像第一次那样并未唤起奥雷里亚诺的好奇。

 

十六

 

十七

·这便是结束。

 

·冬夜,汤锅在炉上沸滚,他却在怀念书店后堂的闷热,烈日照在蒙尘的巴旦杏树上的嗡响,午休的昏恹中响起的火车汽笛,正如他在马孔多时怀念冬天炉上的热汤,咖啡小贩的叫卖,以及春天里疾风的云雀。两种怀念如同双镜对立,他夹在其间不知所措,无法再保持高妙的超脱,最后甚至劝说他们全都离开马孔多,忘掉他传授的一切世道人心知识,让贺拉斯见鬼去,还说不论在什么地方都要记住,回忆没有归路,春天总是一去不返,最疯狂执著的爱情也终究是过眼云烟。

 

·阿尔瓦罗第一个听从忠告离开了马孔多。他变卖一切,包括家中院里吓唬路人的老虎,买下一张永久车票,登上一列永无终点的火车。他从路经的车站寄来明信片,兴高采烈地描述车窗外瞬间闪过的世间万象,仿佛将一首飞逝的长诗撕成碎片向着遗忘之乡一路抛洒:路易斯安那棉田里奇怪的黑人,肯塔基蓝色草丛中疾驰的骏马,亚利桑那地狱般暮色里的希腊情侣,密歇根湖畔画水彩画的红山少女——她举起画笔向他致意,不是为了告别而是盼望再见,因为她并不知道眼前所见的火车没有归路。

(想起了阿莱夫)

 

·这是往昔的最后遗存,这往昔日渐衰落却不会彻底消亡,因为它是自身之中无休无止地败落下去,每过一刻便向彻底灭亡更近一步,却永远无法抵达最后的终结。

 

·在那个飞鸟也厌弃,长久的扬尘与酷热令人呼吸艰难的马孔多,奥雷里亚诺和阿玛兰妲·乌尔苏拉被爱情、被孤独、被爱情的孤独幽禁在因红树林疯狂啃噬的轰响而难让入睡的家里,他们是唯一幸福的生灵,世上再没有比他们更幸福的人。

 

·两人飘荡在一方空渺的天地,在那里日复一日、永恒不变的现实只有爱情。

 

·此时微风初起,风中充盈着过往的群声嘁喳,旧日天竺葵的呢喃寒申?,无法排遣的怀念来临之前的失望叹息。他对此毫无察觉,因为他发现了关于自己身世的初步线索。他读到一位好色的祖父一时迷了心窍穿越幻象丛生的荒野,寻找一个不会令他幸福的美女。奥雷里亚诺认出了他,沿着亲缘的隐秘小径追寻下去,找到了自己被赋予生命的一刻,那是在一间昏暗的浴室里,蝎子和黄蝴蝶的环绕间,一个工匠在一个因反叛家庭而委身于他的少女身上满足了欲望。他读得如此入神,仍未发觉风势又起,飓风刮落了门窗,掀掉了东西长廊的屋顶,拔出了房屋的地基。到这时,他才发现阿玛兰妲·乌尔苏拉不是他的姐妹,而是他的姨妈,而当年弗朗西斯·德雷克袭击里奥阿查不过是为了促成他们俩在繁复错综的血脉迷宫中彼此寻找,直到孕育出那个注定要终结整个家族的神话般的生物。

当马孔多在《圣经》所载那种龙卷风的怒号中化作可怕的瓦砾与尘埃旋涡时,奥雷里亚诺为避免在熟知的事情上浪费时间又跳过十一页,开始破译他正度过的一刻,译出的内容恰是他当下的经历,预言他正在破解羊皮卷的最后一页,宛如他正在会言语的镜中照影。他再次跳读去寻索自己死亡的日期和情形,但没等看到最后一行便已明白自己不会再走出这房间,因为可以预料这座镜子之城——或蜃景之城——将在奥雷里亚诺·巴比伦全部译出羊皮卷之时被飓风抹去。从世人记忆中抹除,羊皮卷上所载一切自永远至永远不会再重复,因为注定经受百年孤独的家族不会有第二次机会在大地上出现。

(结局其实有点meta的味道,正如一千零一夜中的人物在读一千零一夜)

马尔克斯《百年孤独》摘抄的评论 (共 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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