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巍生|无疆11

2022-11-06 12:44 作者:白衣送火锅  | 我要投稿

太阳未至桑榆。

罗浮生醒了,他素来身强体健,又在沈巍的督促下按时吃药,症状并不明显,只是嗜睡。

沈巍坐在餐厅,他注视着电脑,好像遇到一件棘手的事情。罗浮生走进餐厅,他刚刚沐浴过,散发着湿润的香气,他抖了抖自己的浴袍:“沈巍,你买的是橘子味沐浴露?”

沈巍抬起头看他:“橘为嘉树,我猜你会喜欢。”

罗浮生说:“是很好闻。”他伸手去拉沈巍旁边的椅子,另一只手不自觉地在腰上按了一下。沈巍去扶他,罗浮生微微后退,说:“只是被紫玉硌到了,我真没受伤。”

沈巍了然地点点头,昨天他看医院开的药里没有涉及外伤,就知道无事,但他心有杂念,不敢问起。

罗浮生歪头看向电脑屏幕:“这是竹简吗?”

“是,从我的墓里整理出来的……”

“沈巍,你还是说‘成家台一号墓’吧。”罗浮生恳求道。

“好,”沈巍从善如流,“成家台一号墓的竹简有些问题。当年我假装失足落水,尸骨无存,所以墓中葬的只是空棺,但我不知道除了必须的陪葬品,他们还放了什么进去。现在我知道了,一些我写过字的竹简都掺在里面。”

罗浮生疑惑道:“那会怎么样?”

“一个人的笔迹很难改变,尤其当时我并没有留心于此,所以后来我去卫国,总在不经意间使用荆国的字形。到了昭王时期,我做了太卜,留下许多竹简。有时候只是随手写一些字,更没有在意,甚至直接用了荆国文字,”沈巍停顿一下,显露出担忧,“老师可能已经发现了。”

罗浮生十分惊讶。

沈巍继续说道:“她的研究方向是吉金时代,可最近却一直在看昭王时期的卜筮祝辞,那里面有我写的字。现在成家台竹简出来,她一定会发现许多字迹是相同的。那天在吴州,我去看她,她说想申请发掘昭王墓,我有不好的预感。”

“成家台吉金器上的名字也是‘巍’,你怕她发现你的事?”罗浮生问。

“这倒无关紧要,不会有人联想到我的。只是老师突然要发掘昭王墓,实在太过巧合了,我总觉得不安心,那墓里有我的画像,还有当年试验留下的种种记录。”

罗浮生安慰他说:“既然她没有威胁到你,还想那么多做什么,反正再过几年你也会换个新身份,就算她发现什么,也找不到你了。”

沈巍关上电脑,转过身子,面对罗浮生:“过几年我就离开了,你打算怎么办?”

罗浮生眸光微黯,他笑道:“还要过几年呢,过几年再说。沈巍,我饿了。”

沈巍从厨房端出一碗粥,还有一碟青菜蘑菇和一小碗肉沫豆腐,罗浮生倒吸一口凉气:“又是粥?沈巍,我们吃生煎怎么样?沈巍——”

沈巍八风不动地稳稳坐着:“你身体还没好,不要吃油腻的。”

“哦?那除了油腻的,我还有什么不能吃?”罗浮生不服气地反驳。

沈巍没有作声。

吃了几顿粗茶淡饭,索然无味,罗浮生直想出门找个地方胡吃海喝一顿,沈巍却坚决不许。病中无聊,口腹之欲满足不了,罗浮生只好缠着沈巍,听他讲述万年来的见闻。罗浮生这时才感觉如梦方醒,原来世间海阔天空,那么多有趣的事他都未曾尝试。他从小跟在洪老板身边,甘为前马,看着他汲汲营营,却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

自他告了病后,洪老板一直没有联络他,罗浮生竟也不甚焦急。虽说他想把洪家拉出泥潭,但其实他自己也不确定该怎么做,洪老板恐怕不会听他劝说,他又不可能大义灭亲。沈巍是明明白白地反对他卷入这些事的,因此他也不敢找沈巍商议,只能见机行事。

罗浮生靠在椅子上,转了转脑筋,说:“其实我没什么事,今天也该去一趟洪家,见我义父了。”

沈巍抬眼看他:“浮生,人皮面具的事不能泄露出去。”

“我明白,你放心。我绝不会告诉义父我去过那个小饭馆的。”罗浮生郑重说道。

沈巍没有再阻拦,罗浮生两口扒拉完粥,换上衣服出了门。他却没有直接去洪家,而是开车到了一家经常光顾的生煎小店,点了一份,倚在车边吃着。今天他开的是最拉风的那辆越野车,来往的行人总是不自觉地扫他一眼,让他产生一种偷情的错觉,他看了看手里的生煎,胃口全失,却不忍心扔掉,把剩下的包好,放在副驾驶上。

罗浮生坐在车里往洪家打了个电话,洪老板却没在家。罗浮生打算去美高美看一看,他停在一个路口等红灯,随意瞥了眼路边,一辆黑车吸引了他的注意,车牌号他没见过,但和洪老板之前的车同款同色——那一台已被他扔在了绪山。罗浮生心里升起一个直觉,他向周围看了看,赫然是他第一次交易吉金缶的茶楼。茶楼开在东江的一条主街上,附近都是严肃的单位,没有商圈,也少有其他店铺,茶楼的招牌用极小的字写着“茶”,仿佛一个鲜为人知的秘境。

罗浮生嫌自己的车太显眼,便转过街角,停在另一侧,下车向茶楼走,刚转了个弯回来,忽然看到茶楼里走出几个人,当中一人身材中等,却很壮硕,甚至有些凶戾,擦身而过时,他朝罗浮生的脸上转了一眼。

只这一眼,让罗浮生心中大惊,他强装镇定地继续向前走,他认得这个人,是那晚他在小饭馆隔着玻璃窗对视的人。那几个人走了过去,罗浮生不敢回头,路过他之前注意到的黑车,也没有停留,径直走到下一个街口,才转身探头张望,他们已经不见了踪影。

罗浮生走回茶楼门口,那辆黑车开走了。他向四周望了一圈,没发现可疑的人,便进了茶楼。依然没什么客人,罗浮生轻车熟路地上了二楼,服务员正在收拾一个隔间,他从门边走过去,闻到一丝浓郁的甘香。

“金丝红叶?”罗浮生脱口而出。

服务员惊讶地停下了动作。

罗浮生眯眼一笑,模样十分诚恳:“麻烦给我也来一壶。”

不出所料,服务员再次对他说:“对不起,先生,我们这边没有金丝红叶,这是客人自带的茶,您看可不可以换另一种蜜香茶?”

“不用了,谢谢。”他已得到答案。

罗浮生离开了茶楼,下楼时脚步有些乱。他坐在车里,仿佛还能嗅到茶叶的香味,那是洪老板最喜欢喝的茶。一样的车,一样的茶,罗浮生无法以巧合视之,洪老板依然在和那些人接触,甚至已经不再通过他了,就算他想劝洪老板收手,也无从开口。罗浮生觉得有力无处使,他狠狠打了几下方向盘,却只震痛了自己的手。

他还是去了一趟美高美,这个时间已经开始营业了。所有人将他围在中间,对他百般关心,可他们的眼神里都透着看热闹的好奇,罗浮生感觉自己像一只耍把戏的猴,他瞪了罗诚一眼。没想到他不识趣地说:“哥,你别伤心,你要是想喝酒,大伙都陪着你。”

罗浮生听了这话,又气又馋,他敲方向盘的手还隐约泛着红,也许酒精能够镇痛,可是想到沈巍八成不会放过他,他便摆了摆手,转身欲走,忽听一人小声嘀咕:“我就说生哥现在不敢喝酒,给钱。”

罗浮生霎时回头:“你说谁不敢喝?”

美高美闪烁的灯光晃得罗浮生直欲作呕,他耳边是嘈杂的音乐,眼前有混乱的色彩,不知从哪里飘来的羽毛,他伸手去抓,手却被人握住了。他依稀知道自己是在回家的路上,沈巍好像在他身边,他睡得昏天黑地。进了家门,屋内的灯一下亮起来,他看见沈巍面色不善地扶着他,他就势倒在他怀里。罗浮生咧嘴笑着,后面的事就记不太清了。

耀眼的阳光叫醒了罗浮生,他身上未着寸缕,还染着沐浴露的残香,他的脑子里“嗡”的一声响,回忆是一片空白。他起身套上睡衣,走出卧室,直觉得自己忘了什么要紧的事。厨房里,沈巍又在煮粥。罗浮生捂着脸坐在餐桌边,沈巍将一碗粥撂在他前面,一句话没说就走了。单单一碗白粥,连小菜也欠奉,罗浮生知道沈巍正在气头上,他老老实实三两口咽下了粥,就去找他负荆请罪。

沈巍坐在客厅的沙发上。

“咳……沈巍,我昨天确实去见义父了,可是……”他眼睛转了一下,沈巍感觉到有什么事情从他脑海里过了一遍,可他只简简单单地说,“……他没在家。我就去了美高美,罗诚他们造我的谣,我气不过,就喝了一点酒,一点。”罗浮生捏起手指比划了一下。

沈巍凝视着他,一时无法决定要不要拆穿,只好挑无关紧要的事情先拉扯一会儿:“造你什么谣?”

罗浮生无论如何没想到,沈巍关注的是这个,他张口结舌,半天没有出声。沈巍见他突然不说话了,更觉奇怪。

罗浮生欲哭无泪,他挑着能说的说了:“就是……他们说,我失恋了。”沈巍露出难以理解的表情。

“我这段时间没住在美高美,他们就……开始乱猜,”罗浮生斟酌着用词,“我进医院那天,罗诚看到你的西装,又不见你的人,也不知道都编排了我什么……”

沈巍说:“那昨晚他们看到我去美高美接你,会如何揣测?”

“什么?你怎么会去美高美?”

“是你亲自给我打电话的。”沈巍却没说,他是故意去的。

“我真是喝多了!”罗浮生后悔不迭,“那么多人看见你,义父一定会知道的。”

“没关系,你不用担心。昨天去见你义父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罗浮生措手不及,呆住了,沈巍沉静地与他对视着,眼里是不容分说的质询。

“昨天……我看到那个小饭馆里的人了,我猜和他们见面的是我义父,”罗浮生承认了,又补了一句,“但我没亲眼看见他……”

沈巍思索了片刻,把罗浮生拉过来,坐在他旁边:“随机应变吧,不提这件事了。想吃生煎吗?”

“想……”罗浮生精神为之一振,看到沈巍站起来,朝厨房走,问道,“你已经买回来了?”

“从你车里拿的。”沈巍淡然地说。

罗浮生猛然记起这件被他遗忘的要紧事——他昨天在车里囤了粮。

“沈巍,我错了。”罗浮生亦步亦趋地跟着沈巍在厨房里转,看他拿出碗盘,又从冰箱里取出生煎——竟不是他吃剩的那份。

“这是新买的?”

沈巍无可奈何地看看他:“难道真给你吃放了一晚的吗?”

罗浮生忽然反应过来:“既然都买了生煎,为什么还要让我喝粥?”

沈巍淡淡一笑:“我喜欢煮。”

外头的阳光好像更盛了,却依然挡不住天凉。

四周草木摇落,唯独井然的庭院风物愈加闲美。白教授披着毛毯坐在长椅上,远眺着延伸出去的路,井然的车渐渐驶近。

“儿子,你回来了,你猜猜今天中午吃什么?”白教授满面笑容。

“红烧带鱼吗?”井然配合地说了一个答案。

“不愧是我儿子,”白教授十分开心,“跟妈妈想到一块儿去了。”

两人进了屋,井然帮白教授端出饭菜。白教授定期检查,病情平稳,让井然安心不少。

“儿子,妈妈有件事想找你帮忙。”白教授突然正色说道。

井然放下咬了一口的带鱼:“妈,怎么了?”

“妈妈和你说实话吧,我之所以让沈巍帮我申请发掘昭王墓,是有原因的,”白教授顿了顿,“你也知道,昭王在位期间追求长生之术,他的墓里可能会有一些相关的记载——你先别打断,我有证据。”

白教授放下筷子,拿了笔记本电脑过来。井然若有所思地望着她。

“你看,这是成家台一号墓的竹简,”白教授在屏幕上指点着,“这个是昭王时期出土的卜筮竹简,字迹几乎相同,从一些微小的习惯动作上看,是同一个人所写,而且成家台墓中是一副空棺,有没有可能,成家台的墓主根本没有死,而是活到了将近三百年后的昭王时期呢?”

井然竟没有反驳,默默地听着。白教授接着说:“我知道这个推测有些荒唐,但据史料记载,昭王活了一百多岁,这在那个年代是什么概念?即使伯阳子这种近于传说的人物,也才活到二百岁,在古人的眼中,一百岁已经是极为长寿了。我研究了昭王的卜筮竹简,应该是同一个太卜所写,这个人至少和昭王同样长寿,甚至可能就是成家台墓主。儿子,你说,我的推测有没有错?”

井然先是沉默了一下,然后说道:“妈,您这段时间一直都在研究这件事吗?”

白教授点头。

井然问:“可是,假设昭王真的得到了长生之法,怎么还会有他的陵寝?”

白教授自信地笑了:“我刚刚说了,他是长寿,未必是长生。何况,换位思考一下,假如你能长生不死,会一直使用同一个身份吗?”

井然又问:“他换了身份,他的权力、地位,不就全都没有了吗?”

白教授摇摇头:“一直以来,大家都误以为昭王求长生是为了永世掌握权柄,可是如果他恋栈权势,就不会禅位了。”

井然又沉默下来,似乎在考量白教授的话。

“儿子,妈妈不是不在乎自己的病,只是我发现了这个可能颠覆人们认知的事情,总想着要证明它,大胆猜想,小心求证,这一直是妈妈信奉的理念,”白教授努力地劝说着,“我希望能在我生命结束之前,解开这个谜团。”

“妈!别说这种话,”井然终于开口了,“您究竟想让我做什么?”

白教授小心翼翼地说:“沈巍向上级部门提出发掘申请,但是被驳回了。我是想……咱们自己找人偷偷下去……”

“妈,您要盗昭王墓?”井然压低声音问。

白教授慌忙解释:“不是盗墓,不是盗墓,不能这么说,我只是想看看里面的竹简,昭王墓中的防腐措施极强,大概率会保存下来。你不是和吴邪很熟吗,他祖上就是做这个的,你去找他,看看行不行?”

“呵,”井然苦笑一声,“我和他……恐怕也没那么熟,至少我是请不动他的。”

“那……”

“妈,我觉得您说得有道理,”井然赞同道,“有些事,万无一失最好。不过这事不能找吴邪,应该找沈巍。”

“什么?沈巍?他可不会同意。”白教授连连摇头。

“他不能不同意,他有软肋,妈,您还记得罗浮生吗?”

白教授皱眉回忆了一下:“记得,那个帮忙抓盗墓贼的小伙子。沈巍为了他,还来找过我。”

“对,当时沈巍让您帮忙隐瞒罗浮生去过东江宾馆的事,他们关系匪浅,我觉得……也许有用。沈巍既然不说,我就去找罗浮生试探了一下,”井然沉吟道,“我找人查过,他是东江洪家的人。妈,我们手上有把柄,只要找到沈巍,他多半会去找吴邪。”

白教授疑惑道:“吴邪会听他的?”

“会吧,我的直觉。”井然撇了一下头,眼睛望向窗外。那边忽然飞起几只灰喜鹊,将树枝微微摇晃起来,仿佛在回应什么。

罗浮生终于心无挂碍地吃了一顿生煎。可高兴的心情没有持续多久,他就接到了洪老板的电话。

“浮生,你是不是该把心上人带来给义父瞧瞧了,嗯?”

罗浮生如临大敌,他缓缓转头望向沈巍。

“是,义父,我这就过去。”

挂断电话,罗浮生立刻站起来,沈巍挡在他面前,问:“这次又叫你做什么?”

“义父已经知道你在这里了,我不能再瞒下去,总要把话说开。沈巍,你把门锁上,等我回来。”

“我能保护自己,”沈巍拉住他的手臂,“可他真的会听你解释吗?”

罗浮生说:“义父是看着我长大的,他会相信我的。”

沈巍再未发一言,放开手,任他走了。

路上有一起交通事故,事主站在路边吵架,旁边的车陆陆续续绕过去,都忍不住探头张望一眼,车流慢悠悠地向前蠕动,令罗浮生烦躁不已。好不容易过了这个路段,罗浮生立马提速,一会儿工夫就赶到了洪家。

书房里,洪老板闭眼端坐着。

“义父,我来了。”

洪老板睁开眼:“一个人来的?”

“是。”罗浮生回答。

洪老板打量了他一下,开门见山地说:“昨晚去美高美接你的人是沈巍?”

“是。”罗浮生直视着洪老板,没有丝毫躲闪。

“浮生,原来你也学会骗义父了。”洪老板重重叹息一声,显得失望至极。

罗浮生顿感理屈词穷,他态度软了下来:“义父,对不起,我不是有意对您说谎的,我实在不想把他卷进来,他只不过是……是一个普通的大学老师而已。”

“不想把他卷进来?指的是什么?”洪老板逼视着他。

罗浮生微微摇了摇头:“义父,我今天来,就是要把话说清楚。我知道上次拿回来的吉金鼎是从绪山古墓盗出来的,那上面的字是荆国文字,沈巍曾经给我讲过。不过他什么都不知道,义父,这件事和他没有关系。”

“浮生,你这样护着一个外人,义父实在痛心。”洪老板神情平静地说。

“我不是……我只希望您能平平安安的。义父,洪家有些生意的确沾着灰色,可帮盗墓贼销赃,那是明目张胆地犯罪啊!”罗浮生语气渐渐激动。

“呵呵……”洪老板不怒反笑,“浮生啊,义父知道你是为了洪家,这样吧,你帮义父做最后一次,沈巍的事,我就不计较了。”

罗浮生心中一寒:“义父,您不要再执迷不悟……”

“执迷不悟的是你,”洪老板的声音终于冷了下来,“你以为洪家光靠美高美那几个七零八碎的场子,能赚多少钱?这么多兄弟都等着养家糊口呢!原本想让你拉拢沈巍,结果你跑去绪山坏事,被人抓住了把柄,拿来要挟我,”洪老板忽然站起来,声音渐扬,“也不知道那个沈巍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你倒遵纪守法起来了,真是可笑。你跑来质问我那天,我就知道,沈巍这步棋算是被你走废了。”

罗浮生被洪老板厉声指责,只觉愧疚难当,噤若寒蝉。洪老板见他低头,嘴角一勾,坐回椅子:“如今我也不管沈巍究竟知道不知道,总之你给我再做一件事,以后都不用你插手了。”

罗浮生听到这里,终于从泼天的愧怍当中挣扎出来,洪老板不断地提到沈巍,语带威胁,看来他今天势必要答应下来了。

“义父,沈巍的事,我没说实话,是我的错,但我绝不会做危害洪家的事,您相信我好不好?”罗浮生哀求道。

洪老板劝诱他:“只要你把我交代的事办好,这些都可以一笔勾销。”

罗浮生的心仿佛被什么啃咬着,一下接一下地疼,叫他缓不过气,从心上那些伤口中流出来的血都是冰冷的,带着阴寒的痛楚遍及全身。

“好,义父想让我做什么?”他的声音轻颤着。

洪老板笑了:“明天去见一个人。”

罗浮生拿着洪老板给他的现金,失魂落魄地回到家,见沈巍站在门口等他,立即换上一副笑脸:“我和义父谈好了,再帮他做一回,以后……以后就没事了。”

沈巍看他强颜欢笑,顿时起了恻隐之心,不愿意再火上浇油,引他伤怀,于是拉他进屋,貌似随口闲问:“明天什么时候去?”

“晚上,”罗浮生说,“义父明天会通知我时间地点。”他脱掉外衣,坐进按摩椅。沈巍也在一旁的沙发上坐下,按摩椅发出轻微的“嗡嗡”响声,罗浮生的四肢百骸暖了起来,他闭上眼睛。

“浮生,你为什么要为你义父做那么多不愿意做的事?”沈巍忽然发问。

罗浮生微微支起头,看向沈巍,他的表情有些严肃,罗浮生又靠回按摩椅上,解释道:“义父从前对我很好,爸爸过世后,要不是他收养了我,我现在还不知道会在哪呢?”

沈巍忍不住说:“他只不过想利用你……”他的话戛然而止。

罗浮生因为按摩椅的响声,没有注意到沈巍语声有异,他反驳道:“那时我还是个小孩子,他能利用我做什么?我知道义父现在对我有些误会,他做的事我也不赞同,可他是我的亲人,我不能因为他支使我做了我不想做的事,就……就背叛他。”罗浮生仰着头,目光盯在壁灯玻璃反射的一处亮光上,小小的一点,染着夕阳的红色。

沈巍慨叹道:“以德报德,以直报怨。浮生,希望你到时候记得,你义父做的是违法的事。”

“到什么时候?”罗浮生抬起头,关掉按摩椅,“沈巍,你不要管这些事,明天你就离开东江吧。就算你有能力自保,可万一被人发现了你的秘密,也许……也许就像你说的,会被当作试验品。”

沈巍定定地看着他:“如果是我,让你做一些违背意愿的事,你也会做吗?”

“当然会,”罗浮生笑得一片赤诚,“只不过,我能为你做的事也不多。就连一件像样的礼物,我都送不出,看看你那些朋友,又是玉笛,又是诗帖的……”他的视线忽然下垂,显得有些懊丧了。

“你已经送了。”沈巍说。

“什么?按摩椅吗?难道你下个一万年,要四处带着一台按摩椅?”罗浮生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笑出了声,“人家承诺终身质保的时候,可没想到有人能活你这么久,哈哈……”

沈巍被他欢快的笑声感染,也微笑起来:“不是按摩椅。”

罗浮生停下大笑,脸上的笑容还没有收,眉眼间出现一点疑惑。

“是你。”沈巍说。

罗浮生恍惚间又听到“嗡”的一声,也许是按摩椅自动开启了,他想关掉,他感觉手已经动了,可是没有,他只想象了一下那个动作。在接下来漫长的一秒钟内,他做了许多事,都与沈巍有关。

然而他终于没有动。

“谢谢你,浮生。”沈巍又说。

罗浮生仿佛从一个梦中醒来:“怎么是你谢我呢?我该谢你才对。”

沈巍嘴角动了一下,似乎是一个笑容:“我和你义父其实是一样的,都是为了自己罢了。”

罗浮生听不明白他的意思,沈巍明明一直在帮他、照顾他、让他看到更多的可能,甚至冒着暴露自己的风险。

“沈巍,你在说什么?”罗浮生看不懂沈巍脸上的落寞,“你做什么是为了自己?”

“我……我希望你在我的记忆里永远是我喜欢的样子,可我从来没问过你愿不愿意。”沈巍凝眸看着罗浮生,像在等待他的审判。

罗浮生尝试着理解沈巍的话,他缓缓说道:“再过几年,你就会换一个身份,也许我们很难再见面了。几年而已,除非用人皮面具,不然我还能变成别的样子吗?”

“我不是指你的相貌。”

“不管你指的是什么,只要你在我改变之前离开,再不见我,我在你的记忆里就不会变,这是多么简单的道理!”罗浮生突然站起来,“可是你没有,沈巍,你不止为了自己。”

“浮生……”沈巍也站起来,伸手揽住了罗浮生。不知为什么,罗浮生竟觉得这像一个临别的拥抱,沈巍的动作里隐藏着一丝决绝。

夕阳坠了下去,代之以沉醉的夜。

美高美的衣香鬓影在灯光之中比烈酒更加浓醇,令人心旌摇曳,可是有人偏不吃这一套,颇煞风景。

沈巍独自坐在一席软椅上,面前的小桌上摆满了零食和饮料。罗浮生一进美高美就大声吩咐,任何人不许劝沈巍喝酒,然后他转头就没入了拼酒的人堆儿里。不断有人给沈巍送着吃的,却没一个敢坐在他身边。沈巍心里觉得好笑,他透过重重变幻的彩色灯光寻觅着罗浮生匆匆的剪影。

罗浮生前呼后拥地站在美高美的舞台边上,周围的人叽叽喳喳地套着他的话。

“生哥,那人真是大学教授?你怎么认识的?”

“哥,他还有没有单身的朋友?”

“浮生哥,你生病的时候他人哪去了?”

“浮生,你好不容易看中一个人,怎么带这来了,可别把人家吓跑了。”

……

罗浮生一个也没有回答,转身穿过人群,挨着沈巍坐下。沈巍十分配合地从桌子上拣出一块糖,喂进罗浮生的嘴里。罗浮生带着香甜的气息,在沈巍脸颊上一吻,在众人惊羡的目光中,拉起沈巍的手,扬眉吐气地走出了美高美。

从欢宴狎赏中挣脱出来,两人投入到东江深夜的冷风里。

“这下看谁还敢说我……说我失恋了……”罗浮生义愤填膺般地说。

沈巍摇头道:“这大半夜,你硬是要跑来美高美,还喝那么多酒,你……”

“下不为例!”罗浮生打断沈巍的话,嘻嘻笑着,“谢谢沈教授陪我演戏。”

“演戏……”沈巍微一沉吟,“你喝酒的时候,罗诚过来找我了。”

“哦?”罗浮生支起耳朵。

“他让我对你好一点……”

“算这小子有良心!”罗浮生说。

“……不要再欺负你。”沈巍接道。

罗浮生顿时噤声。

沈巍又说:“这一部分也要演吗?”

“咳,车在那。”罗浮生飞也似的跑开。

沈巍在他身后悄悄地笑了,体会到小小报复的快感。

沈巍开了罗浮生的车,回到小区,刚刚下了一点薄雪,树梢上粘了冰晶。应罗浮生的要求,沈巍将车停在了外面,罗浮生下车后,直奔一株木兰树过去,抬脚踢了一下。轻飘飘的雪花簌簌地落下来,钻进罗浮生的领口。他已经预先缩起了脖子,还是没有挡住,突如其来的凉意使他忍不住发笑,是对自己幼稚行为的反省。然而树上仅有那么一点雪,也只够罗浮生玩一次,他换了另一棵树,在踢出一脚后,瞬间跳开,没想到扑面而来的风又将雪沫送回到他的脸上。罗浮生放肆地笑,似乎许久没有这样开怀。他酒意微醺,热气上涌,不觉寒冷,沈巍站在一旁看他,也不见畏缩。

罗浮生这样换了几棵树,沈巍走上前去阻止了他:“浮生,别玩了,你病才刚好。”

罗浮生乖乖地收了手,不再打扰树木的安眠。他和沈巍并肩往回走,小区里有几户人家还亮着灯,点缀了这个冰冷的冬夜。

“沈巍,你冷吗?”罗浮生摸着脖子上融化的雪水,打了个寒颤。

沈巍同情地看着罗浮生:“不冷,我们走快点,别再着凉了。”

罗浮生却拖住沈巍,不肯立时回家去。他用脚尖蹭了蹭地上的雪,平平淡淡地说:“我小时候总是带着洪澜这样玩,义父他从来也不骂我。”

沈巍知道他触景伤情,安慰道:“人是会变的,浮生,你没做错什么,不需要自责。先回家吧。”说着,牵起他的手,快步往前走。罗浮生被雪水沾湿的指尖暖和了一些,他依然落后沈巍半步。

雪贴在地上,像是浓霜,每走一步都留下一个青黑的脚印,仿佛再难弥合的罅隙,从中透出丝丝缕缕的凉意,缠上罗浮生的脚踝,他不禁哆嗦了一下。

沈巍的步子迈得更大了,罗浮生和他的步调一致,也不自觉地加快了速度,凉意似乎被甩在了身后。眼看就要到家门口了,罗浮生赶上两步,忽然说:“沈巍,你真好。”

沈巍步履不停,回了一句“你也很好”,话音一落,便已踏上了门前的台阶。

罗浮生露出一个天真的微笑,和雪花一般消融在了暗淡的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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