崩坏
夕阳如天空的伤口般低低垂在海面之上,血丝染在浑浊的水中,和原本的墨色构成一幅单调而瑰丽的画卷。一艘汽轮被血腥味吸引而来,黑色的漆壳让它与海水融了起来,像一位老练的猎手样隐藏着自己,那粗壮的烟柱也因与穹一色而不甚显眼。
看似缓缓地,可不过一晃,那船竟就到了眼前。细看去,漆面处处开裂,创口处原本光泽的银白色都锈蚀得不成样子,坑坑洼洼地下陷,又被厚厚的油污填充;甲板上布满凹痕,莫名的液体积成一个个水坑,踏入就万不要再想拔出来了;污水中,斑驳的集装箱零零碎碎地扭在一个个孤岛上。
肮脏而死寂的空气漫在船舱里,灰黯淡着忽明忽灭的光,一扇扇沉重的铁门似被潮湿死死焊在框上。脚步声响起,低沉而乏味,人的存在出乎意料,却未带来些许生机,无数道橡胶与金属的碰撞声重合,震耳欲聋,进而连想到机械的轰鸣。
黑船继续行着,令人生厌地稳步行着。行至血色,烟掠过伤口,那鲜艳的红消失,粉尘填补了伤痕。黑暗,随着伤口的愈合,黑暗浸染了本就黑暗的世界,那乌黑的船彻底隐了。时间似乎也因暗下难以前行,故永恒的黑只觉了短暂。
几乎刹那,几粒惨白刺在了黑暗里,依稀可辨出是点点的星。虽是白,可并不显光亮,而是将黑也扯碎,和尘雾吞了,又不好做的空无一物,这才无可奈何地吐出几分虚无的白。
那本应高挂的明月不见踪影,或是怕被一并撕咬啃噬吧——又或是早如此了。星只吃着,且生怕跑出半分光芒而让人分出去;月直接便无了痕迹,更别提光了。数数的白下仍是无尽的黑。那船也就这样在黑中黑黑地移,觅不到半分形体。
船行了一夜,天边丝丝血渗了出来,鲜红的日自东而起,光芒万丈。黑暗顷刻间被驱走,星也不情愿地散了。黑船没了遮掩,只得在太阳下明晃晃地摆着,黑色的漆面也收不了全部的光,裂的更开了。
正在这黎明中,船靠向了生着银灰色森林的岸。甲板上不知何时多出个人影,他迈着轻巧的步伐,闪过映着红色的水洼,走下船,坚定而沉重,缓缓融进金属与蒸汽的洪流。
过了晚上,过了早晨,又是新的一天。

血红的日头落在西方,银色的枝桠映着晚霞光。树冠闪着火焰,向上燎着,正要把灰蒙蒙的穹顶燃了。往常也是这样,太阳很长久的时光里都是这样——也许只是最近,谁在乎呢——但今天似有所不同:自早上,就仿佛有何物降了在这铁的林子,引太阳来烧,火舌舔着木头,细细地刮着每一处缝隙,和失而复得的什么亲昵地沟通着。
人们穿行在银色与红色间,狭窄的街道几乎容不下两人并排,一切却仍井然有序——被安排的井然有序。
整齐划一的脚步响在每条巷子:嗒、嗒、嗒,那是驱动城市运转的齿轮缓缓咬合。把视线拉远,一切都被厚厚的冠层盖住,唯在中心,高塔刺眼的立着,看不出形体。
时间缓缓流逝,太阳坠了下去,带着些许的不甘。被照的明晃晃的森林暗了,可高塔还是夺目的亮:那不是反着光,而是向外散出着什么,死气沉沉的,洒满了整座城,洒落在每个人的心中。夜空依旧 ,星缀在穹顶上,吞噬着万物,唯独对那塔顶散发的光网开一面。
天上的白和灯塔的白印在了一张图景上,和谐,浑为一体。苍白的颜料无比粘稠,裹挟着阵阵寒意,向人们心中挤去。灯塔的光点埋在血和肉里,汲取着早已枯朽的灵魂。生根,发芽,抽出一根根藤蔓,捆扎着荒芜的思想,将其连躯体一起拉向预设的目标。
城市与夜晚如此和谐,每个人在城里游走,融在了黑暗中,悄无声息地维持着城市稳定运转。
但太阳终要升起,火红必将驱散黑暗。当银白色的树再次开始反射光芒,那股自昨天出现的急切又光顾了森林,甚至甚于昨天。在火舌的舔舐下,人们的行动也并不如常般井然有序,显得些许杂乱。
阳光愈来愈盛,把灯塔压的缩了起来,只剩些许萤火。那塔的光并不乐意如此,却又无可奈何,心思一转,便来了一计。
灯塔彻底灭下去,那原被掩盖的,诡异的形状现了。那塔似被焚过一样,枯瘦,肮脏,支离破碎,同样被焚的焦黑的荆棘盘绕其上,满是锐利的刺,有些扎向四周,更多是嵌在了塔里。
此时,禁锢着,支配着灵魂的藤蔓亮了一瞬,似乎还生出些许刺,旋即消失不见,黑漆漆的灵魂上只剩点点惨白的洞。丝线断裂 ,木偶们落在地上,蹒跚在城市里,不再工作,而是也搜寻起什么,这行为可确确实实是从自己处生了的,却仍散着和先前类似的光——这自然也是自己处生出来的。
过了晚上,过了早晨,又是新的一天。

鬣狗在森林里游荡,来回嗅着,搜寻自己的目标。不幸的,直至黄昏,仍一无所获。太阳的火焰不知何时不再炽热,晚霞泛着温软的光,轻抚着深藏于树丛深处的那抹柔和纯净的银白色。忽然,一阵喊声搅乱了氛围:
快啊,他在这儿,在这里。
声音从某个角落传来,露着丝丝喜悦。人们叫嚷着、推搡着,蜂拥而去,聚在了废弃的船厂。外墙已是斑斑驳驳,陶土色的砖瓦裸露;破旧的管道在厂房内交错纵横,然后再中途便断裂倾斜;不算小的空间中堆垒着过时报废的机械,颇有些促狭;漂浮的铁锈和尘埃混成憔悴的红,弥漫着灰和血的味道。
快!上!困住他,抓住他!将他焚去!
落日余晖穿过破碎的窗,如水般洒在地上,他静静地站在潭中,眼底流过一丝悲哀与愤恨,随即便阖了,再张开时,已闪着奇异而优雅的光。
我的来,并非为终结的开始,而是混乱的平息。
声音响起,轻灵、纯净。然而,没有一个人为之所动——没有一个人确实听到了。那代替落下的太阳灼烧天空的黑色的怒火,同样将他的声音烧为了灰烬。群情激愤,人们欢呼,人们咆哮,音浪将他甩起、摔落、扯碎;那清宁的光却不减分毫。他似乎将再开口,皎洁的光微微一颤,吐出一半的音符被止住了。
啧。
如古老羊皮纸上字迹般的声音响起,略带恼怒。
你们现在应当自觉。
他的身影闪了闪,缓缓踱出人群,没一个人拦得住他。黯淡陈旧的笔痕消失在一片乌黑里,追逐的众民却无可奈何,只得高声叫喊,再次散了开。
空中的星白不知何时隐了去,城中也未留半点,只剩满天满地混乱的黑弥漫着,浓稠得令人作呕。人们看似迷茫地走着,却悄悄站在一个个微妙的地点。他迈着轻巧的步伐,在城中闪烁,灵敏地避开那些人。光洁如镜的银树泛起墨一般的涟漪,打碎了他越来越密的倒影。衣角再次拂过一面高墙,接着便出乎意料地顿在了半空。
不知来源地的风吹起,似乎卷动了空中看不见的丝线。他看着面前的高塔,微微上扬的嘴角勾出一丝不屑。
势必落在自备的窖中。
绒丝杂乱的笔在石黄色的纸上划出嘲讽的言语,他泰然自若地踱了进去。
门立刻关了上,和周围的墙融成了一块,看不见一丝缝隙而又棱角分明的塔壁将内外完全割裂开来。宽阔的空地上找不见通往二楼的楼梯——塔中压根就不存在“二楼”这个地方,扭曲变形的墙从底蔓延到顶,仿佛一个罩在地上的纸壳子。墙上布满了烧灼过后的皱褶,隐隐有些开片的痕迹,可触感仍带着惹人厌烦的滑腻。
地板中央闪射出黯淡而哀伤的黄色的光,一晃一晃地照在他的身上,映着他缓缓向前的脚步。啪。什么东西被踢到了,声音回荡在整座高塔里。那是一具烧焦的尸体——至少是一部分。他瞥了一眼,毫不意外,迈开脚步踏了过去。
嚓,嚓,嚓。越来越多的炭色碎片散在地上,被他踩碎,响的令人毛骨悚然。光芒越来越近,明亮了一些,温度也在慢慢上升,但仍如原先一般忧伤,仿佛黄昏时躺在血泊里的落日的余晖。他看到了,那是一片光,是一个由流淌的、盘旋的光汇成的光球,被几道惨白的锁链缠绕着,禁锢在了不大的坑洞中。
周围的地面布满了在黑色上都十分显眼的焦痕,甚至崩开了几处缺口,足以见其暴躁。可此时却收敛了起来,还有些乖巧。他走过去,呼吸随着愈发急促的脚步声凌乱起来,停在了洞边。
使他们好像被火燐焚烧的树林,又似被火焰燃烧的山陵。
他似乎要再迈出一步,但还没来得及抬起腿,就放了下。他面色变了变,平静而忧伤,泛着皎洁,轻轻张口。
并不非得如此的,这并不会是救赎
他毫无意义地挥了挥手,声音仍是淡淡的,有些僵硬,有些怒意流露。
他们以恶心回报我的善心,他们用恨情还报我的爱情。
他神情恍惚,言辞激烈。
使河域变为荒滩,清水泉源变为干川,肥沃土地变为咸田,都因当地居民的罪愆。
最后,如同总结似的,他深吸口气,长舒了出去。
恶人们的希望终必丧亡。
他摇了摇头,终究没再说话,像是放弃了劝说,又像是默认了对方的话。
他面带微笑,向后一转,又直挺挺地向后倒下。他的躯体在空中坠落、崩解,无数纸张在空中飘洒,纷纷扬扬,被投入火中。火光愈发璀璨,也愈发哀婉。锁链寸寸断开,随后被吞噬,消失的无影无踪。灼眼的红色继续蔓延,朝塔外流去,那焦炭色的墙此时似乎真如焦炭,瞬息间便被引燃,烈焰就这样顺着高塔,朝穹顶爬去,整片天满是盛大的光。
这已然过了晚上,过了早上,又是新的一天了。

天空真变成了一片血海,波涛汹涌,拍断了一棵又一棵银色的枝干,化作焦黑的浮木,和浪一同击碎了惨白。流民们四处逃窜,奔走,尖叫,哀鸿遍野;咒骂着,慨叹着,祈祷着,忏悔着,但却已经是太晚太晚了。狂乱的愤怒不断撕咬着城市,金属片片碎裂,被卷入、吞噬。
我没想到……
剥落了被人们嵌在皮肤上的银色鳞甲,这片饱受摧残的大地显露出漆黑而褶皱的血肉,土壤因人们的榨取蜷缩在一起,已然拒绝了一切生命。
一切竟是如此开始的……
红色的光芒闪烁起来,在闪烁中变得更加激烈。那点点白色在狂风中飘荡,拼尽全力容纳着,想要逃离被燃烧殆尽的命运。
为何会是这样呢……
你要付出代价。
这就是代价吗……
炽热的声音带着火苗从光中传来,响彻四面八方。
我所要反抗的竟是我反抗的代价……
光芒也向四面延伸,铺满了陆地,向深处探去。就在烈焰插入的瞬间,那恶土开始消融,被灼烧着流动,被灼烧着蒸腾,被灼烧着化为虚无,唯剩污浊的水凄凄地流。
我究竟哪里出了问题……
自不量力。
或许是吧……
白点仍在血色的风中苦苦支撑,却愈发微弱。终于,似乎是因为吞入了太多,再也容不下更多了,那空无一物的白竟开始染上红色。
可我只是想试试……
大地早已干涸,那白点也只剩了针尖般大的一个。红芒包裹了整片黑色的海,将死气沉沉的她揽在怀中。
试着救自己……
白色彻底消失了。红色也不再闪烁,只是静静地看着怀中的水,静静地看着她缓缓散去。
试着救他们——
天地间仅仅盛大的红与一抹皎洁的光。
我做错了吗?
过了晚上,过了早晨,又是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