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乐天使:活下去
作者:五月冬梅
周日晚自习的时候,那场灾难发生了。我们班四十九名同学中,仅有七人幸存。我是其中之一。
后来小许分析说:“这次死掉的都是想活下来的,活下来的都是想死的。”
我却说:“我不一样。我想活下去。”
事情要从周五下午第一节自习说起。 我坐在靠门第一排的角落,班主任从前门进来,看见我在照着平板上老王发来的参考图练习画衣褶。她一手抓起我的平板,一手抓起我画画的草纸,删了我的参考图,撕了我拙劣的涂鸦。
“学校是干什么的?”她质问。
学校是学生生活的地方,而我所热爱的就是我的生活。我盯着她衣服上的花纹,却不敢说出心中所想。顶撞老师是没有意义的,想要继续生活,就要按他们希望的做。
“学习。”我回答。
“再让我看见一次,就叫你妈妈到学校来。”她把平板狠狠摁在我桌上。
下课铃声骤然响起,喧闹再次充满教室。小艺抢阿诚的平板笔,阿诚绕着教室追她。博哥趁机坐在阿诚的座位上,背靠着他同桌大楚宽阔的后背。大薛坐到大楚腿上,大焓坐在大薛身上,大楚抱着他俩继续研究数学题。角落里的小许举起平板偷拍。从高一到高三,日日如此。而我,班上唯一没有同桌的同学,只配独坐一隅,任凭欢声笑语将我排斥在外,任凭唯一的梦想被师长撕碎。凭什么,凭什么他们的喧闹欢笑得以延续,凭什么我和我的画只配被毁灭?
就在这时,我第一次听见那个声音,那个无情的男人声音,清脆,带着电流,仿佛来自脑海深处。
“您确定要放弃自己的生命吗?”
生命,生命是什么?是按部就班的学习生活,还是在枯燥灰暗中追寻一丝光亮?
“我不知道。”
“您确定要放弃自己的生命吗?”
放弃又是什么?是像班主任对待我的画稿那样撕碎、丢弃,还是出卖给旁人任其宰割?
“为什么?”
“您确定要放弃自己的生命吗?”
确定又是什么?这世间有什么可以说确定,又有谁有权利为人确定?
我不回答,那声音便一直追问。抑或他没有再问,只是这问题一直困扰在我心头。生存,抑或死亡。坚持,抑或放弃。犹豫,抑或确定。直到上课铃声响起。
第二节是班主任的课,班主任教语文,这节课讲上周周测卷子的说明文阅读。阅读材料是最近的一组新闻,说有个叫“安乐天使”的东西上市了,用来执行安乐死。安乐死早就合法了,这东西倒也不新鲜;材料中争议的关键在于,“安乐天使”会检测用户的脑电波,通过人工智能判断其寻求死亡的意志,如果超过某个阈值,就会直接刺激其大脑以执行安乐死。考虑到其受众是失去自主表达能力的绝症病人,这东西还算挺有用的。
“那也不能就因为我随便想想就让我死啊。”我听见后桌的玉子在议论,“它凭什么判断我想不想死呢?”
“因为人家是人工智能嘛。”她同桌小倩说。
是了,人工智能。大家都信任人工智能,好像它们什么都能干得好。平板上给我们针对性布置练习题的是它们,宿舍里监督我们按时睡觉的是它们,就连作为身份证、饭卡和健康管家的植入芯片里也有它们的身影。我相信它们能找到我应当多加练习的题型,相信它们能通过摄像头判断有没有人熬夜学习,唯独不相信它们能理解我的心。没有人能理解。人工智能不能,班主任不能,老王也不能。
但是小川可以。
小川。这个名字在我脑海闪现,如同划过荒原的流星。他的笑脸,他的臂膀,他歪歪扭扭的字迹。
班主任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咱们同学这么活泼,怎么可能寻死呢。”她评价说,“咱们同学一个比一个精神。”
呵,一群沙雕怎么可能寻死呢?一个小孩怎么可能得糖尿病呢?
我弟就有糖尿病。老早就查出来了,爸妈一直宠着他,天天抱着他打胰岛素,让他上VR游戏机上比划;每天给他开七次小灶,做得可精致了,我只能吃边角料。
我也见过颜颜藏在校服袖子里的手——座位会轮换,在我不坐第一排的时候,她是我的前桌。黑色的线穿过她掌心的皮肤,七进又七出。手腕上划着几道疤痕,结出深色的痂。靠近手肘的地方还有几道牙印。
我讨厌她为别人妄自断言的样子。
晚饭时间,平板有一个小时能连上互联网。我坐在教室里啃面包,平板上亮起老王的消息,他问我衣褶练习得怎么样了。
老王是我在一个绘画交流群里认识的网友,昵称叫王魂(不会是他的真名吧,这年头不会还有人实名上网吧),跟我一样是在纸上而不是电子设备上画画。我俩平时基本上是私聊,一方面我太菜了不敢让群里那么多大佬看笑话,另一方面群里动不动就99+,谁说一句话我得翻半天——这次也99+了,我看都不看,直接标记了已读。
我回复他说,草稿让班主任撕了,参考图也让她删了。
他说那怎么行,说着把衣褶参考图又给我发了一遍。
说实话,我应该谢谢他。不光是衣褶,之前练习画眼睛和手的时候,我也是照着他画的参考图练的。可惜我没有“谢谢”的表情包,就发了一个鼓掌的代替。
“这次可得小心点,别再让老师抓着了。”他说,“你这周坐门口,这地方太危险了,等下周不坐门口再画吧。”
“那就来不及了。”我回复,“我可是要在高考之前成为大佬的。”就像你那样。
“为啥呢?”他又调侃我,“你这小屁孩,天天不好好学习,干嘛非得学画画?”
“因为我有想画的故事。”
“啥故事?”
该怎么和他说呢?那是皎皎银月投下的一瞥,照亮我的生命,如同时间轴上的漩涡,此前诸事皆为序章,此后岁月皆为尾声。那些鹰隼试翼、奇花初胎,早已连同我的全部灵魂,交付到小川手上;留给我的只有回忆,以及几片他写下的断章。我想动笔将那回忆缝补,奈何笔锋拙劣,织不出华美的天衣。
“等画完再给你看。”
可是,真的能等到画完的那一天吗?是残月先升起,还是意外先来临?
“您确定要放弃自己的生命吗?”
我皱起眉头。这个声音究竟来自何方?
一个身影映射在我的眼底,温和乖巧,挂着微笑,歪戴光环,披着竹荪的外衣。
“你是安乐天使。”我断定。
“安乐天使竭诚为您服务。”他回答,“检测到您有摆脱生命痛苦的意愿,请确认您的意愿,我将为您执行安乐程序。”
“我还没有想好。”
“安乐过程没有痛苦,您将听到一段轻音乐,并随着音乐放松。安乐将在音乐终止前执行完毕。”
“我知道,阅读题里都说了。”
“您确定要放弃自己的生命吗?”
若我长眠于此刻,多年以后,我的初中同学再相聚时,小川会不会注意到我的缺席?若我终于与他再相见,我又能说些什么、做些什么?请他喝我们食堂的奶茶,给他弹我考级的曲子,还是借他玩我搞来的游戏?不,也许他不会回应。中考那天,当我将厚厚一叠稿纸塞进他手中,他惊异拒绝的神情令我记忆犹新。
想到这里,手上不自觉就翻到了小川的社交账号主页。他的高中管得严,中午晚上没时间上网,他的上一条动态更新于上周末。我惊讶于当时没有看到,或许是周末发动态的学生太多,他这一条便被淹没。动态中回答了好友向他匿名提出的问题,其中一条是:“哪件事情让你感到人间是值得的?”
他的回答是:“有女生曾经和我表白。”
不错,他说的女生正是我。那天下着雨,我守在考场的楼梯口,手中握着那叠稿纸,稿纸中夹着我的心。人流涌过,我探头寻觅他的身影。他在楼梯口出现,衣袂飘扬,步伐坚定。我迎上前去,将装订精美的画稿递给他。他本不愿收下,因他家长发现定要撕掉;我只把稿纸往他手里一塞,随即混进人群,扬长而去。
次日,我们回学校拍毕业照时,他回复了我藏在画稿中间的纸条。他已经有女朋友了,因此,他不会给我拥抱。
但他还记得我。在他做我的白月光的同时,我也为他带去了一隅芬芳。哪怕我辜负师长期许、沦为社会废人,或是永久折损双翼、庸碌度过一生,这芬芳能证明我并非白来世间走一遭。
“您确定要放弃自己的生命吗?”
大薛走进教室,向留在屋里做题的大楚高声招呼;大焓跟着进来,手里拎着给大楚带的烤红薯。小倩和玉子提着三杯奶茶进来,发现只有两根吸管,商量着给颜颜的那杯不放吸管。小艺追着阿诚跑进来,抢先一步坐在阿诚的位子上。随着同学们陆陆续续吃完饭回来,教室里又热闹起来。
“等会儿晚自习要断网,等有网了再跟你说。”
“安乐天使正在您的健康管家上运行,无需网络即可为您服务。”
这么一想,语文课前他第一次跟我说话时,确实也是没网的。他什么时候黑进我的植入芯片的?是只有我一个芯片被黑了,还是别的同学也有?
“我要写作业了,等放学再跟你说。”
放学回到宿舍,新月正挂在天空。宿舍里也没有网,安乐天使却没再出现。我背着书包爬上我的上铺,把书包摆在床脚,以最小的动作躺下去。铁床随着我的每一个动作嘎吱作响,下铺的玉子曾不止一次抱怨过,她还要靠着床头安安静静看课外书呢。就连对面床的君君也同意我的床吵;她这会儿正坐在书桌边,等着小丽给她带夜宵。
小丽等了好一会儿才回来,刚一进门便向玉子打听,处对象的小艺跟大楚怎么样了。
“今天下午班主任找他俩家长来学校谈了。”玉子答,“好家伙,大楚的妈妈直接把班主任骂了一顿。”
坐在桌边看视频的君君也来了兴趣,向玉子追问细节;我却不敢说话。早在高一那会儿,有天中午我叫小丽起床,结果被她当着全宿舍的面控诉,从那以后我在宿舍里再没发表过看法。我只是听着她们聊天,听着那些与我无关的事,直到沉入梦乡。
周六是周测的日子,上午做三张卷子、下午做三张卷子。到处有人议论这周的数学题难,我只在乎这天没有晚自习,可以坐校车回家。回家之后,我要给老王讲讲小艺和大楚的八卦。
“我感觉你还挺热爱生活的。”老王回复说。
“何以见得?”
“你看你,班上这么多八卦都说得头头是道的,肯定挺关心同学的吧?不像我,连老板有没有女儿都不知道。”
“不会吧,不会还有人连同学同事的名字都认不全吧?”
“你这么聊天就没意思了。”
我无言以对。既然他说没意思,那我不跟他说便是。关了他的窗口,鬼使神差地,我又点开了小川的主页。匿名提问的入口就摆在最顶端,我点进去,盯着屏幕沉思半晌,最终提问:“你现在有催更人吗,或者你是谁的催更人?”
我这里还有他的文。我从床底拖出一只箱子,从箱子里拿出一只盒子,从盒子里拿出一叠稿纸。那是九年级时,我和同桌、前后桌的听写、作文、数学作业;在这上交又发回的作业纸空白的背面,画着我九年级时的脑洞。我逐页翻过,只见笔画歪歪扭扭、人体比例失调、分镜支离破碎,真不知当年同桌小川是如何看得下去——他喜欢的是关于电石气、重力势能的笑话,还是我演绎的那些《三体》片段?
终于找到了。在一页关于老师与蜡烛的比喻背后,半页英语单词之下,写着他故事的开端。正是根据这段开头,我画满了日后送他那叠画稿的第一页。再往后翻,他的字迹又出现在另外几页脑洞日常背后,断断续续,连不成完整的故事。残缺的片段当时写在没有画画的草纸上,我早已丢弃,如今只觉惋惜。
那是他的故事,也是我的故事。
整叠纸翻过,往事一幕幕浮现眼前,又一幕幕消逝。我将它放回盒子,将盒子放进箱子,将箱子推进床底。平板还躺在床上,我拿起一看,果然我的匿名提问还没有被回答。突然发现还没回老王的消息,一时也想不出什么话来,索性随便回个鼓掌的表情包。
周日下午,上完课外班,直接就能回学校上晚自习。时候还早,教室里只有我和小许两个人,正好还能上一会网。我看到了小川的回答,他说:“我现在没有,因为我现在也不更文了。以前催更都是靠小梅。”
我为他惋惜。记得当年,他开始口头构思那个故事时,我说:“小川就像一支吸满墨水的钢笔,怀才不遇,一直没遇到纸。”他为什么不写了?是因为墨水用尽,还是笔尖断折?
正想着,小川倒是主动给我发了消息:“小梅,有个坏消息,你的漫画泡水了。”
这下真的只剩回忆和断章了。也许我在决定重画那个故事时,就该让他把旧版拍照发给我的。不过要是让班主任看到,恐怕也会一并删除吧。送给他的东西早已脱离我的掌控,那它是完好抑或损坏,都与我无关。只是,他手上没有残存的字句,那他是否保有回忆?
我问:“智叟!还记得赫尔辛根莫斯肯的香皂吗!”
在我们的故事里,我画的智叟是他的形象。香皂的部分本不在他的构思中,是我擅自把这《三体》片段搬来,其中制香皂的人是我的形象。
小川答:“买一块香皂的钱都够买一个日化厂了。”
他回的是《三体》中的描述,与我画的东西无关。或许他真的忘了吧——或许他只记得与他有关的部分,忘了我的自由发挥。也罢,高高在上的银月,何须留意墙角的孤芳?我大可以独自酝酿,独自绽放,独自凋零,都与他无关了。曾经沐浴的月光,不过是开枝散叶的能量,已经成为我的一部分。
“您确定要放弃自己的生命吗?”
还没到放弃的时候,我还有想画的故事。从高一开始断断续续画了两张多A4纸,因为感觉不比之前画的好,便没什么动力。我从桌洞里摸出那几张纸,这会儿看上去,其实也没有那么不堪。也许我需要有人鼓励我画下去——也许我可以请老王做我的催更人。
我把画完的部分铺在旁边空座的椅子上,拍照发给老王。“我改主意了,现在就给你看。”我解释说。
他回:“画的不错。期待后续。”
会有后续的。若我能将他赠予我的故事完完整整画出来,哪怕比不上大佬的作品,此生也无憾了。
“您确定要放弃自己的生命吗?”
“暂时不想。”
可是,画完了他的故事,我又将何去何从?也许我会找一份踏实的工作,直到为生活所困,渐渐变得迟钝;也许我会逐渐不能理解年轻的梦想,变成无聊的大人;也许我的灵魂会死去,我会变成自己的影子,日复一日重复曾经的思想与爱恨。
如果有那么一天,那我宁愿死去。
“安乐天使?”
“安乐天使竭诚为您服务。”
“如果有一天,我不再提笔,变得迟钝、无聊、没有灵魂,请你杀死我。”
“我不太理解您的意思,再给我一点时间学习吧。”
“可能到时候,我会跟爸妈和班主任一样在意学习成绩之类的。他们天天念叨让我好好学习,但我活着又不是为了学习,我活着是为了把我的故事画完。”
“我不太理解您的意思,再给我一点时间学习吧。”
“现在我还不能死。等我该死了,我会呼唤你,你会来帮我吗?”
“安乐天使竭诚为您服务。”
“我就当你答应了。一言为定!”
“祝您热爱生活,生活愉快。”
人工智能话音刚落,只见一个人影出现在门口。我意识到旁边的椅子上还铺着几张画,于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坐到那些画上。
来的是数学老师,一个快要退休的老头。他见我坐在门口,把一沓卷子放在我面前的空桌上,说:“找两个人把这个发下去。”
原来是前一天周测的卷子,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批完了。我端详着卷子,直到老师走上讲台,然后把屁股底下的画塞回桌洞,起身去发卷子。不需要找别人帮忙,我熟知所有同学的位置,哪怕这时只有不到三分之一坐在位置上——也许老王说得对,我还挺关注大家的。
不到五分钟,卷子便发完了。我回到座位,随手回了老王一个鼓掌的表情包,准备开始做点题。同学们陆陆续续来了,我却没心思看热闹,只顾看阅读题。距离上课铃响还有几分钟,我不可避免地注意到,尽管年迈和蔼的数学老师一向镇不住我们同学,此刻的教室里却意外地很安静。
我转头看去,只见讲台底下的大薛趴在他的座位上,脑门贴着课桌,双手自然下垂,手里拿着刚发的数学周测。他怎么这个姿势睡觉啊,我想。
当时我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或许是我太迟钝,根本就没往别的方面想;或许是我根本就不关心同学,没注意过他们趴桌子睡觉的姿势。总之,当我看到视线中大部分同学都趴在桌子上,明白了为什么这么安静,就回头该干啥干啥去了。
上课铃响起,最后一缕杂音也已平息。数学老师走下讲台,敲了敲大薛的桌子。我循声望去,只见大薛还以刚才的姿势趴着,别的同学也没有醒。下课睡就算了,上课睡觉让监控看见,不知道班主任会说什么。
“喂喂,醒醒吧。”老师说。
大薛没有回答。
“醒醒啦,上课铃都响了,怎么还睡呢。”
大薛不为所动。越过他,我看到他同桌博哥左手支着脑袋,同样不为所动。小许在教室另一边偷拍。
“嗨嗨,醒醒,老师来了。”身后的玉子说。不必把身子整个扭过去,我看到她同桌小倩也趴在桌上,整个脸埋在手臂里。
“叫一下你同桌啊。”那边的数学老师转向博哥。
博哥有了反应。他支着脑袋的手臂倒了下去,整个上身倒在桌子上。他的右手里也有一张数学卷子。
与此同时,试图叫醒小倩的玉子发出一声惊呼:“怎么这么凉?”
玉子的手刚刚在小倩的脖子那里,那本该是人身上最暖和的地方之一。
我开始感到不对劲。不,我应该在写我的阅读题,不应该看热闹。于是我把脑袋转回来对着自己桌面上的平板,试图把注意力放在题上,但脑子里只剩一片空白。我听见数学老师抬高声音,试图把大半个教室趴桌子的同学唤醒;听见玉子报告,说小倩的情况不太对劲;听见小许本就不高的声音,冷静地建议老师打120。我听见老师出门打电话,随后回来叫我们不要惊慌;听见大焓从后门溜出去,随后回来跟阿霄说,隔壁班的情况也差不多。我没有听见纷纷的议论,往日最活跃的沙雕都没了声音;只有超哥在向小许发表不那么沙雕的言论:“这简直是一场灾难。”
他狠狠加重了“灾难”二字。我宁愿称之为天灾,没有来由,无从躲避,死伤惨重。即使嫉妒他们的欢笑喧闹,当教室陷入死寂,我也会怅然若失。我不敢问这是不是安乐天使的手笔,我不能接受与我约定、受我信任、温和乖巧的他是不讲道理的天灾。
蓝光在窗外闪烁,盖过了淡黑的夜色。走廊里有人跑动。门外有班主任的声音,数学老师也在外面,他们似乎在和120交涉。穿白色制服的陌生人冲进教室,我把桌面上的笔袋和作业本收进桌洞,躲到靠墙的空座上,侧坐着望着窗户的方向,抱着平板来寻找一丝安全感。趴桌子的同学一个接一个被抬出去,教室被搬空了,只剩下我、玉子、小许、大焓、阿霄、超哥、颜颜坐在那里,我们七个幸存者面面相觑。
坐在前排的小许扭着身子看向超哥,拿着平板慢慢地站起来。超哥拿着他最喜欢的尺子也站起来。玉子跟我一样侧坐着,怔怔地望向前方。
阿霄开始啜泣。
大焓走到她身后,试图安慰她。颜颜过去坐到她身边,拍着她的肩膀,把一个本子塞还给她——我见过那个本子,那是阿霄自己写的小说,文笔跟小川有得一拼。超哥和小许也凑过去;玉子和我虽然还坐着,视线也转向了他们那边。
“为什么……我的雨儿……为什么死的不是我……”
雨儿是阿霄的好朋友,总是和她形影不离;阿霄正在写的小说,似乎也是打算送给雨儿的生日礼物。大焓和颜颜也只能说出“节哀顺变”“没事我在”之类的话,像面点师傅一样揉揉拍拍;拍着拍着,颜颜竟也跟着掉起眼泪。
“所以说他们的死因是什么,我们还不太清楚。”超哥说。
“是安乐天使。”颜颜仰头答,“我看见他了。”
“它已经失去控制,黑进每个同学的植入芯片,找借口‘安乐’更多的人。”大焓是搞信息技术竞赛的,对于人工智能更有发言权。
“就算它不杀了我,我这条老命,早晚也得在哪条阴沟里交待了。”超哥的语气中带着一丝自嘲。
“我也一样,不是被班主任弄死,就是敲代码猝死。”大焓耸了耸肩,“倒是大楚,那么多题白做了,再也不能用高考成绩向他姐证明自己了;还有大薛,明明都攒了个保底出来,却没等到下个池子……”
阿霄哭得更厉害了。她的雨儿,也没法跟她考上同一所大学了。
“我无所谓。”玉子看了一眼黑板上方的国旗,“为了我的国家、我的民族,我倒宁愿付出生命。”
“所以你看,”小许总结道,“这次死掉的都是想活下来的,活下来的都是想死的。”
他的说法不无道理。颜颜溺于隐忍忧郁,超哥耽于孤独离群,小许陷于沉默寡言;阿霄宁愿牺牲自己,换回挚友的生命;大焓搞竞赛遭到师长反对,高考和竞赛两边的压力早已让他喘不过气;玉子身为团支书,甘愿因崇高的爱国主义献身。
“我不一样。”我开口道,“我想活下去。”
是的,活下去。带着他赠予我的故事活下去,为了我心底的梦活下去。即使他不在乎,即使他已忘记,他的故事、我的过往已经成为我的一部分,支撑着我的生命。死去容易,只需要跟芯片里的人工智能说一声就行;难的是活下去,带着梦想与爱逆流而行,拖着灵魂和心穿过荆棘,在苦痛挣扎中体会生命和存在,在不屈奋斗中重合那些可歌可泣的身影。那么,我愿意接受挑战,我愿意活下去,直到生活将我彻底击溃。
小许惊异地看着我;他们都看向我,好像在期待一个解释。
“而且你们,其实都有活下去的理由吧。”我硬着头皮继续说,“大焓可是要进省队的选手;超哥我知道,你是有理想有追求的;玉子呢,还要投身国家建设、民族复兴的事业;还有阿霄,雨儿会希望你活得好好的;颜颜就算这么被欺负也没跟人闹掰过,还能反过来安慰别人,心里一定是有阳光的;小许天天拿平板拍照,感觉还挺热爱生活的。”
热爱生活。这本是老王对我的评价,现在我转送给小许。要想活下去,有这点热爱帮忙找找乐子,想必会容易一些吧。
我已不记得那晚班主任如何向我们说明情况,如何将我们打发回去;我只记得,周一早上上课时,班上仅有的七名同学都坐在前排。前一晚被抬出去的同学们再也没有回来,他们装满书本的桌椅于是被挪到教室后面,如沉船里遗世的珠宝,等待亲属前来认领。幸存者与讲台上的老师抱团取暖,阳光透过窗子洒进来,映在每个人眼中。
我们都要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啊。我们还不能被打败。
晚饭时间,我三年来头一次在食堂度过。一夜之间没了这么多学生,食堂空了许多,终于能抢上饭了。我带着平板在食堂上网,又看到老王的消息。他正在和他的老板调查安乐天使,准备去开发它的公司总部看看,过两天会路过我的城市。他问我要不要跟他见一面。我回他一个鼓掌的表情包,随后合上平板,倒掉剩饭,离开食堂。
通往教学楼的路上有座窄桥,两个机动车给我这行人让路。我想象老王在其中一辆车里。那不如就见一面吧,正好当面问一问,他到底是不是实名上网的勇士。作为回报,我也会告诉他“M”这个网名背后的真名实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