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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红莲

2022-06-23 14:13 作者:伏鬼狗  | 我要投稿

我从上海回到济南,为的是参加裕川的葬礼。一个月前我们闲聊,他向我展示了新买的折叠刀,他说了一项计划,具体到要切哪条血管。我还调侃他不要像上次失败后留下伤疤,转头便和他父亲通了电话。


遗憾的是,他成功了。三千毫升鲜血从二十岁的年轻躯体中喷涌而出,他选了颈动脉。


听闻他的死讯后我不受控制地落泪,为首的一周内,我无数次半夜从床上爬起来浏览他写的小说。与他相关的梦境接连不断,我几度怀疑他仅仅是在梦里暂时离开了。梦中我回到了黄昏,裕川浑身湿漉漉地出现在我家门口,显然淋了一路的雨,家母和他父亲通过电话之后,他便暂时住进了我家。他大概受过良好的家教,被家母夸赞举止得体时,他会生硬地说上一大串敬语,正由于他的谦逊,家父也对他青睐有加。


我们约定,等他死后我会在他的葬礼上读他的小说。他写过不少小说,虽远不足以对抗时间,但还算有趣。每次他都会面带微笑说“本篇乃是遗作,等我一死,不,等到版权过期之后会大卖。”但他硬是撑了三年。


葬礼当天我挑了一篇尚存有原稿的小说,走到他的灵位前,从手袋里取出皱巴巴的笔记本,翻开一页准备念。湿透了的领口缚住我的脖颈,我别扭地整理衣领,没有注意到一位头戴黑色礼帽的女人快步从我面前走过。



人行道覆了层薄冰,和粗盐粒一同在街灯下闪闪发光,路边行人寥寥。我搭出租车飞跨整座城市,去和“姐姐”道别,她决定隐退。降下车窗吸烟,手指会在人不知觉的情况下冻得通红。分隔车道的白色实线,护栏残缺的马路牙子,凋零的月季花丛,各处都堆了雪,深冬的雪。


阴冷的小巷中我倚靠在殷红色的展板上,寂然等了二十分钟,她面带倦容出现了。她患有严重的失眠,离婚后她外出打混,睡眠时间在十二小时到三小时之间来回变动。清晨六点钟城市开足马力运转,她捱回廉租屋,扶着马桶吐掉胃里留宿的酒,空腹吞下三片安眠药后躺倒,在洒水车的轰鸣声中勉强睡去。


不像是初次见她时会提前梳洗一番,将每一根毛发都整理到完美的位置才出发,我心中对于她不再有期待或惶恐。我掏出烟盒,点燃最后一支。


见面后我们从不寒暄。当晚她穿一件老旧的鹅黄色羽绒服,与她粟色的长发相衬。十一月里她整日住在店里不回家,问她原因,她说女儿邮寄的冬装迟迟没有送到。她终日待在晦暗室内,将太阳也遗忘了。


她的梳妆镜旁是贴有金饰的名贵化妆品,出自某位实业家的大手笔,一只仅有她晓得放在哪的匣子里满是手链、戒指和耳环。不分黑与白的日子里,时间对她来说只是数字,时针指到位置,她便机械地坐到镜前,捏起眉笔重复她已做过上百次的工序,时而又扔下,从盘中抓起一粒圣女果含在嘴里,藉此消磨时光。


上妆后她根据日期推测今晚可能到来的熟客,并穿戴指定的首饰:那是男人们赠给她的,她从不听人许诺,只收礼物。


我们去了她常光顾的一家米线馆。落座后的三分钟,我注视着她,我从来没有在明亮的灯光下端详过她的脸,她的眼角已堆积了皱纹,反复向我提醒她已经到了无法再冒险的年纪。


她后天坐长途汽车回徐州。我问她徐州的冬天是否也会下雪,她回答“会”,可我想象不出徐州的雪景,我透过她的镜头见过她出生的地方:满枝怒放的桃花掩映着低矮破旧的瓦房,可爱的小山像一道墙隔断了村庄与外界——似乎那里永远是春天。当我问起她为什么着急隐退的时候,她的话语中流淌着平静的幸福:


“小孩明年夏天要高考了,我打算回去陪她。”


我伸手去抓烟,烟盒内空无一物。她讲出了无可辩驳的理由,我预感到今夜一过我将变得一无所有。


“她打算读什么专业?”


“播音,她说她喜欢。”


“也好,孩子有兴趣才会真正努力。”


“我也支持她,不过,要花的钱不是小数目,我打算把首饰都卖掉,加上存款应该够了。之后走一步算一步。”


我一点都不可怜送礼物给她的男人。


“我家小孩也知道用功了。你瞧,我在她的房间里装了摄像头,疲倦的时候会打开手机看看她。最近她零点之后才上床,虽说可以陪我到深夜,可我总觉得心疼。”


她将手机转向我,屏幕彼端的房间整洁、明亮,像是蝴蝶的茧房。她向我解释说,书桌左边的一摞是未完成的作业,右边则已完成,她由此判断女儿的进度,我问她和女儿是否约定好了如此摆放,她微笑道:“不,是我观察的。”


她曾经说养大一个小孩需要堆积成山的钞票。她的男人离开之前,女儿就读的一直是私校,她牵住女儿的小手,女儿身着洋装似的制服,一家人愉快地出入泉山区的高级餐馆,彼时的她感觉自己仿佛是幸福本身。回忆对她是一剂猛药,她必须反复沉浸其中,得以配合客人作出任何荒诞的举动。一切消退后她发觉已将荒唐事都做尽,于是报复性地酗酒,她不敢想象将来如何向女儿解释。


“别逼她做事,她理解你,自然会用功读书。我的母亲对我极为严苛。有一回我打碎了茶杯,完全搞砸了,母亲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等她站起来,我看到血顺着她的额角流淌。我害怕极了,她也觉得我缩在桌子下面太令人不齿,于是从门后找到一柄斧头,愤怒地扔向我,像扔一只拖鞋似的。”


“你受伤了吗?”


“不,我逃走了。冲出家门后暴雨突降,我淋雨走过了九条街道,最终叩开了一位朋友的家门,暂时住了下来。一周后等我再回到家的时候,母亲消失了。我爹说她走了,没拿行李。”


“对不起。我一直以为你只可能生活在美满的家庭,即便努力摆出一副狂放的样子,喝醉之后却不会对我说半句过分的话。教养是没有办法伪装的,尤其是坐在我身边。”


我所学到的教养,全部出自母亲斯巴达式的训练。


“不,我要摆脱的正是这种拙劣的教养。”


姐姐恢复了家猫般的懒散神情。她徒生一双抓人魂魄的杏眼,仅仅在谈论宝贝女儿的时候,才略微显现出光彩。


“她总是想杀死你吗?我是指你母亲。”


“不,她是非常安静的人,总是独自待在房间里画素描,房间的角落里一直散发出新鲜的水果香气。”


我不愿向外人讲起母亲的事,她生下了我,也许后面某天觉得厌倦了,但那也是我的问题。我不断寻找母亲的替代品,她的一切,包括她的暴烈和强硬,结果是接连同女人苟合,回过神来已经对酒精产生了依赖。迫切想找到替代品的不止是我,离婚后“姐姐”尝试过重新恋爱,那是她爱上的最后一个男人。男人对她和女儿疼爱有加,“但他太穷酸了,我到过他住的地方,简直像个破鞋盒。我脑海中浮现出女儿搬进来后的场景,他讲再多的话也没有用了。”失踪三个月后她再次现身,在酒桌上她如是说。


我忘记了当晚米线的味道,只记得她问我:


“你平常会到这种店吃饭吗?”


她大概是将我误会成什么公子哥了。我露出觉得好笑的神情,她似乎抓住了不得了的事情,她说:


“你终于笑了。你总是一脸痛苦,枕着双手望向天花板,我还总担心是不是自己做错了。”


“更多人见了我这副尊容应该觉得扫兴才对。”


“至少你还算温和,不会打人。夏天结束的时候,美淇也离开了。她是农家出身,压根不晓得脂粉为何物,第一天我勉强替她化好妆,才免得她被辞退。领班提的要求,她听一遍全部都记下来了,尽管是毫无经验的新人,做事也几乎没犯过错。某天凌晨三点的时候,我送走你之后准备回休息室睡觉,她还在楼上跪着擦拭木地板,我问她擦地做什么,她说:‘裕川先生吐了一地星星。’很有趣吧这孩子?”


“真是丢脸,抱歉。”


“胡说,你这家伙从来都不会感到羞耻。”


我从来只觉得活着令人羞耻,唯有枕在“姐姐”们的膝头才能暂时睡去。


“正是这样讨人喜欢的孩子,居然被客人扇耳光。半夜一个男人猛地拉开店门闯了进来,你也知道,我们不接待已醉酒的客人,他执意要上楼,店长只好手握着对讲机与他周旋。我去看了他一眼,他赤裸着上身倒在榻榻米上,我当即拉开纸门跑了出去。她主动去和他搭话,结果价钱没有谈拢被扇了一巴掌。店长和保安将他提起来丢了出去。”


“我没见过她,或许我忘了。她最后去哪了?”


其实我永远忘不掉美淇,她是一个无法对任何人说出“我爱你。”的女人,即便只是做戏,即便我吻过她无数次。


“回乡下老家了,她拼了命地赚钱,为的是挣出嫁妆和男友完婚。她在微信上发了婚礼的视频,摆了整整二百桌酒。平日里她和你一样苦着脸,可我清楚地记得,新郎抱起她的时候,她笑得像小时候我从山里采下的一株野花,我不清楚花的名字,不过一提到美淇,我总会嗅到当年花的香气。”


“原来如此。”


“我压根不觉得美淇的做法有什么不妥。比起旁人的眼光,还是让爱的人能获得幸福更重要。我是为了女儿才离开家,如今我同样会为了她回去。”


她仿佛小说的女主人公,轻快地说着无比正确的话,按理说我也该就此和解。但我的头被名为绝望的情感斩落。我没有爱人的天赋,因此与幸福绝缘。花费大价钱想要买到,诸如此类的冒险都失败了。我本来空无一物。


“不,我只是感到高兴。”


门外气温骤降,隐约听到积雪融化的声音,黑暗中夜空仿佛凝固了。我产生了流泪的欲望,我如是想,不如脱去衣服躺在路面上,让周身的皮肤因寒冷而迸裂,露出我这张皮下的血肉,如同绽放的大红莲……一片寂静之中,将我拖入八寒的是她的声音:


“旧的电话号码从明天起就不再用,工资结清之后,微信也会注销。你有事情,请打这个电话。”


她递给我一张字条,如今成了我能证明“姐姐”曾存在过的唯一物证。

 


听过裕川的小说,座下哗然。众人所议论的不仅是死者生前放荡的行径,还有至今下落不明的死者的母亲。


我凭着记忆从他们之中寻找一位戴黑色礼帽的女人,印象中她大约三十七岁,染一头粟色长发,生就一双美丽的杏眼。


我没有参加接下来的宴席,回家的路上家母说:


“如果他能早点告诉我们,至少我可以更多的疼爱他。”


见到她几乎要流泪的样子,我反而有些生气了。裕川那家伙,寻常的话要想说出口都需要付出百倍于常人的努力,即便什么都不在乎地活下去都无比困难。


“抱歉妈妈,但是他不会希望任何人因为他感到哪怕一秒钟的伤感。”


我靠近路边停车,额头抵住方向盘哭了起来。


半个月后,我收到了裕川的一箱遗物,我失去了朋友,只换来他这点补偿。纸箱内装有他的日记和数本手稿,我近乎偏执地翻遍了每一页,试图找到小说中提到的纸条,但无疾而终。仅在与小说诞生日期相近的一则日记中发现了如下的话:


“她离开后一切酒入口都失去了味道,我于是戒了酒,不靠药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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