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的性别尊严

“疼痛”(pain),带有极大的索引性。它可以是一次具体的事件(客观的)、可以是一些表达(主体的)、可以是人际间的相互理解与互动标识(主体间性的),亦可以是阶层的、性别的、社会或文化属性的。在剧烈的社会变迁中,“疼痛”是最为敏感的社会神经。
这次的YL产妇自杀事件,从对个体悲剧的愤怒、哀伤、发展到对医疗资源和制度的拷问,再到对于整个性别福利的大讨论,小手婶婶认为可以算得上是中国性别议题的一次大事件。看了一些相关文章,也与一些朋友做了一些讨论,我认为有必要再梳理一下,也算是我对这位可怜的年轻女性的纪念,以及对于“性别尊严”的一点思考。 首先,我们需要有一点本土文化的自觉(或者,警觉)。一般来讲,中国文化不鼓励直接表达躯体和心理的痛苦。疼痛和文化语境有着紧密的联系。文化语境能够作为屏障或者稀释或者加强疼痛的自我感受。 一个战士的疼痛和一位母亲临产的疼痛,即便客观上是一样的疼痛值(虽然疼痛的客观测量仍在发展和讨论中),但文化赋予它的“表达特权”是不一样的。在中国这样一个传统农耕文化统治千年的生育大国,“母职”甚至等于“女职”。女性的疼痛被格外“惯常化”、“流程化”、甚至“例行化”。个体在其中的表达,往往被其女性身份所隐蔽或忽略。甚至出现了,“女人娇气,所以怕疼,嚷嚷别信”或者“女人坚强,所以不怕痛,嚷嚷没事”之类看似格外冲突,其实本质都是一样的外在表达。性别与疼痛之间,因为顽固的婚育文化,被建立起格外密切的、不加反思的关系。 其次,在疼痛的表达中,我们看到极其明显的时代性。经历过困难时期的父母,总是以忍耐作为重要的美德甚至是生存策略。“不娇气”,不仅是“去性别化”的,甚至是“去人化”的。有没有钢铁一样的身体不重要,关键要有钢铁一般的精神意志!很多已经步入中年的朋友肯定特别有体会,劝父母去体检、看病,是一件极其艰难的任务。老人习惯了“以苦为乐”、甚至带有某种过来人的姿态去“炫耀”自己曾经的苦难和坚毅。 这在YL事件的讨论中也能看到,很多婆婆们提到的“当年生完孩子就下地”,其实就是对而今娇贵一代的一种不屑。仿佛苦难亦是一种而后的“资本”,甩出当年的一手牌,小年轻都闭嘴。换位思考,年轻一代有那么多可以“秒杀”上一辈的优势和体验,在某种具体冲突中,这种“疼痛资本”也可谓是一代人的时代烙印甚至带有某种反叛的意味。但问题是,上升到“性别疼痛”的集体意识,我们永远不期待回到没有尊严、缺乏基本关怀、体察性别差异的生育实践。 这一点,我想多说两句。经常在网上看到有人说,“没有经历过产痛的女人是不完整的女人”。大家有没有觉得这句话似曾相识?就像那些经历过痛苦的婆婆扭头轻描淡写的安慰儿媳妇一样,疼痛,仿佛成为一种“资本”或“勋章”。这种看法最大的问题是,在现代文明中,疼痛是极其多样的存在和体验。一些观点认为疼痛是现代文明需要“对抗”和“缓解”的对象。随着医疗手段的发展、身心呵护的提高,疼痛不仅无法提炼“意志品质”,而且需要更多手段和资源进行干预;另外一些观点认为,疼痛是个体化的选择,在一些具体的身体体验中,应该杜绝一以贯之的标准,给主体以自由。疼痛不是羞耻,但也不是勋章。 如今,新时期的女性有了更多自主选择的权利,这表明生育对于现代女性,已不是价值的全部和命运的必然,它只是一个自我选择的结果。网络上一堆“日常恐婚恐育”大军,其实最恐惧的就是对个人命运的失控。比“生育之痛”更痛的是“生之痛”,即一个人基本的自主权。无论是身体还是灵魂,如果做人的基本权利还没有取得,性别的自觉就是奢谈、疼痛的性别尊严就是奢谈。 再次,疼痛,关乎位置与表达。曾有学者研究提出,社会的理性化程度是能否自我表达的一个关键因素。疼痛的性别尊严,不仅关乎女性能否顺利的表达自己的疼痛、并被人接受和理解,并得到有效处置;而且还关乎男性的痛苦是否有更宽容的环境给予关注,当然,也包括二分之外的其他多元存在。我们应该更多了解不同阶层、年龄、性别、文化群体的不同“疼痛语言”。那些未曾言说的疼痛,有可能是压抑很深的疼痛。疼痛的公开化,是一个社会过程。一个文明的社会,是一个不断自觉推动,主动“感受他者之痛”的社会。“否定他者之痛,不是智力上的失败,而是精神上的失败”。从这个议题上说,疼痛的性别尊严,应该被努力推到更大的制度、体制、社会、文化层面进行充分讨论,而非个人的不幸或哀伤。 我看书上说,维特根斯坦在分析疼痛一语的习得过程时指出,儿童受伤时最初只是哭叫,后来儿童学会以“疼痛”一词代替哭叫来发挥功能。“痛的言语表达代替了哭喊而不是描述了哭喊”。因此,疼痛一词从其诞生起就不是指向内部感觉的,而是指向外部的,是对外的交流,是对于回应的期待。 我愿我们都能”言他者之痛“, 从而,抚慰彼此之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