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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れた庭の春草

2021-03-08 13:46 作者:andileila  | 我要投稿

收场

 

车库的门没有关,訾岳庭还在车里,坐看雨幕。

 

结婚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习惯回家之前,独自在车里坐一会儿。

 

家楼下的车里,是成年人最常思考的地方。但多数时候,他什么都没想,只是在放空,歇一口气。

 

因为他知道,拉开车门,他将继续扮演生活交给他的角色。

 

只有车里这一方天地,是他能独处的世界。

 

……

 

搭乘物资车从灾区去往临时安置点的路上,沿途都是军用帐篷,支援部队还在前进,逆行深入灾区进行挖掘救援工作。

 

他像个无头苍蝇,在物资存放点的帐篷间里乱转,解放军告诉他,“那是我们队长,你问他。”

 

林国栋戴着一顶白色的安全帽,绿迷彩外穿着件橘马甲,帽子和衣服一样,都沾了些许污泥,正举着电喇叭在高地上指挥安置。

 

訾岳庭跳上去,“大哥,我姐联系不上了。她是锦城日报的记者,前天和救援队一起出发去了唐家山,已经三天联系不上人了……”

 

林国栋关掉喇叭,抹了把汗,喊得嗓子都哑了,“这个时候往那跑,不知道唐家山要泄洪吗!”

 

地震导致北川山体发生大滑坡,整个老县城垮塌被埋,截断了湔江河道。唐家山形成了一座堰塞湖,加上连续几晚的暴雨,水位飞速上涨,一度涨破七百米,是整个受灾区储水量最大,也最危险的一座堰塞湖。

 

要是余震来了,堰塞湖溃坝,住在下游的老百姓一个都回不来。

 

訾砚青正是为了报道唐家山堰塞湖的情况,才和水利专家团队一起从绵阳出发,前往的唐家山。

 

老县城全垮了,没剩几栋楼,山体滑坡将进出唐家山的路毁得一塌糊涂……三天,按计划应该回来了,除非是在路途中被困。

 

考虑到堰塞湖随时都有垮塌的风险,外地救援队不敢轻易进山。林国栋带了几个了解北川地形的解放军,亲自带队前往唐家山搜救。

 

訾岳庭在安置点等了一天,又一天。用手机上的2g网络,关注着救援的消息。

 

三天后,訾砚青回来了,但林国栋没有。

 

……

 

有人敲车玻璃。

 

訾岳庭从回忆中抽身,转头望去,车外站着的是打着伞的王燃。

 

他熄火下车。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王燃不屑一顾,“我还不能有点人脉,打听到吗?”

 

她其实来了有一会儿了,看着他的车开进车库,人却迟迟没有下来。

 

王燃看出他的神情不太对劲,“这么大的雨,不让我进去坐?”

 

雨还在下,他总不能把人拒之门外,訾岳庭拿出钥匙,“进去吧。”

 

王燃大摇大摆地参观了一遍他的新住处,一个角落没错漏,最后才回到三楼,“我算是知道你为什么不愿回市区住了。你把这里搞得这么舒服,换我也不愿回去住。”

 

訾岳庭站在冰箱前问她,“喝什么?”

 

“有什么喝什么。”

 

“没有酒。”

 

“那就喝水。”

 

王燃在沙发上坐下,看他忙碌,“你白天电话里是什么意思?”

 

訾岳庭找了个合情合理的理由:“我今年要带学生,事情多,没空写荐言。”

 

“就这样?”

 

“嗯。”

 

王燃望着他的背影,问:“是不是因为肖冉要回来了。”

 

下周訾崇茂过寿,肖冉和小檀都要回来。宁远鹏告诉她的。

 

这几年訾岳庭身边一直没有新的女人,这让王燃理所当然地以为,他还忘不了肖冉。纵使她心里很不愿承认这一点。

 

訾岳庭站着料理台前洗杯子,语气平淡,“不是。”

 

“那是为什么?”

 

王燃不相信他们的交情,不足矣让他动笔写一段几百字的荐言。

 

玻璃杯中的清水晃了两圈,静止下来。

 

訾岳庭坐下,说:“是真的没空。”

 

王燃还是不信。

 

“你觉得我会信吗?”

 

訾岳庭喝了口水,没看她,“随你。”

 

王燃的目光却定在了他的侧脸上。

 

年轻时,她是彻头彻尾的外貌协会,基本只跟长得好看的人在一起玩,能入她眼的男人,只能是帅哥。

 

王燃觉得訾岳庭好像就没变过。眼睛还是那双眼睛,鼻子也还是那个鼻子,脸上见不到有什么皱纹。男人果然不显老。不像她,每天卸完妆,皮肤都在肉眼可见地变松弛,只有靠肉毒杆菌才能维持原貌。

 

王燃勾了一绺头发,放手指间缠转,问:“你在这里睡得好吗?”

 

訾岳庭答:“还行。”

 

其实他家里有酒。但考虑到喝了酒,他们都开不了车,王燃肯定就留下不走了,他选择了说谎。

 

他今晚心情复杂,没有要留人的想法。

 

“你坐一会儿就回去吧,我明天还有事。”

 

王燃追着问:“有什么事?”

 

訾岳庭不作回答。

 

他其实应该早点跟王燃说清楚,而不是一直用冷漠来表达拒绝。

 

王燃是那种随心所欲的性子,无论是对待感情还是生活,唯一能让她认真的事情,大约只有艺术。如果他认真坐下来和她谈,反而显得有些自作多情。

 

成年人之间的沟通,其实很简单。

 

只是訾岳庭不知道,王燃这样居无定所的过日子,无非是因为心里最想要的那个人得不到罢了。

 

如果是和他在一起,她什么都能放下,洗手作羹汤,哪怕是家庭主妇也愿意。

 

年轻时候,訾岳庭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一身皱巴巴的衬衣和永远洗不干净的工装裤,满身的浪子气息。

 

土生土长的西南人,说话有股凶横劲,个头也不高。他倒像北方人的长相,浓眉大眼,窄鼻瘦颊,皮肤也不黑,气质是黎明那一挂的。

 

那时他身边美女如云,王燃也只不过是其中之一。

 

王燃一直不觉得自己比肖冉差,不过是阴差阳错,他毕业后去了法国,而她没那个耐性学外语,就这么耽误了两人的姻缘。

 

但王燃也承认,自己当初的确没有肖冉的那份毅力,能从北京不远万里追到锦城,又追去北川。

 

他说要支教,肖冉也不拦他,收好行李就跟去了,每日稀饭下咸菜,吃得头发都黄了。按肖冉的家境,哪里受过这种罪?不过因为喜欢他,才逼自己吃这口苦。

 

现在王燃明白了,好男人是要慢慢磨的。

 

结过婚的男人,才更懂什么是生活。

 

她现在唯一的困苦在于,走不进他的心。

 

唯一一次,他对她敞开心扉,是和肖冉刚分开不久。有一回同系聚会,在他们常聚的那家ktv,酒足饭饱后,同学们坐沙发上摇骰子的摇骰子,勾肩搭背唱歌的唱歌。昏暗密闭的包房里只剩灯红与酒绿,再加些烟雾缠绕。

 

事前晚饭,訾岳庭已喝了不少,歪坐在沙发上一角,并没有去一展歌喉。

 

“我大学就喜欢你,你知道吗?”

 

“我知道。”

 

“你怎么知道的?”

 

“你跟我表白过。可能你自己不记得了,喝多了的时候,不止一次。”

 

王燃没有因秘密被揭穿而羞赧。有时情绪到了,酒精反而是助燃剂。

 

“那你怎么补偿我?”

 

这种问题,换

 

作清醒的时候,訾岳庭是绝对不会回答的。

 

但那晚他答了。

 

“我没什么能给你的。”

 

继而苦笑,“因为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王燃尤记得最初他跟肖冉在一起的时候,每次听见訾岳庭喊“冉冉”,王燃都会有错觉,以为那是在叫她。

 

现在她终于不用产生错觉了。

 

王燃问:“如果现在让你重新选择一次,你还会和肖冉结婚吗?”

 

訾岳庭答:“会。”

 

他并不后悔在那个时间点上和肖冉结婚。在那种情况下,他也不可能抛弃她。

 

一段感情能否善始善终,存在很多变数。无论迈入教堂的那天将誓言说得多郑重其事,上帝都不能保证他们永远相爱。

 

他们是有过爱情的,矛盾在于,谁也无法定义对方的生活。

 

两个人是否相爱,和两个人是否合适,是两个独立的命题,互相并不冲突。

 

訾岳庭撑着头,星星碎碎的舞台彩灯打在鼻梁上,那是他最迷人的地方。

 

“但是我会告诉她,结婚之后我们的生活会变得很枯燥。每天面对面,会两相厌弃。我们会因为生活的小事争执,会产生分歧吵架,我会累,会倦怠,会变得平庸无趣,会忘记她喜欢浪漫……我会问她,是不是真的准备好了,下半辈子和这样的我在一起生活。”

 

听完这些话,王燃的眼睛湿了。

 

被这样一个男人爱着,绝对是件幸福的事情,只可惜主角不是她。

 

但也正是这些话,让她决定要试一试,敲开他的心。

 

对成年人来说,性比爱容易,也比爱简单。

 

回归到现实。

 

訾岳庭坦白直言,“我答应了别人,不给你写荐言,明白吗?”

 

王燃关心的并不是这个,“能不能不聊别人,就说我们俩?”

 

訾岳庭偏头,“说什么?”

 

王燃郁结,“你不会打算一直这么过下去吧?”

 

“那是我的事情。”

 

王燃问:“你觉得我是在跟你玩,是吗?”

 

他倒希望是这样。

 

訾岳庭叹气,“我不想重蹈覆辙,所以,你不用浪费时间。”

 

他把门焊死了,不给一点机会给她。

 

“好,那以后都别见了。我结婚,你也别出现。”

 

王燃拿起包赌气走了。

 

王燃是出了名的直爽泼辣,脾气就这样,改是改不了的。她不是头一回对他发脾气,但这次,訾岳庭能感觉到她是真心的。

 

这样也好,故事总要收场。

 

成年人的苦恼之一,可以不负责任的开始,却不能不负责任的结束。

 

訾岳庭没有留人,也没有解释什么。

 

他把自己关进了画室,将卡片和小稿摆在工作台上,固定好位置。

 

屏息,凝神,望着空白的底稿。

 

脑海中浮现的,不是阿坝的山川日月,而是林悠对他说的话。

 

……“我喜欢你,是一件已发酵很久的事情,并不是一时兴起。”

 

十分钟后,訾岳庭将铅笔扔开,这个夜晚也宣告失败。

 

哪怕找回了当年的卡片,也找不回当初的感觉了。

 

他的创作生涯早在十年前就结束了,只是他自己不愿承认罢了。

 

寿宴

 

寿宴这天,訾岳庭起早去剪了个头发。

 

这习惯是他在法国上学时养成的。在巴黎,早晨的发廊,通常都是男人在排队。

 

理完发,訾岳庭就开车去了老宅,在门前停好车,许哲民后脚便到了。

 

訾岳庭喊了句“姐夫”,随后问:“许彦柏呢?”

 

许哲民答:“我让他取衣服去了。”

 

为了这寿宴,许哲民特意给訾崇茂订做了一套唐装。

 

许哲民如今在政法系统担任一把手,既要管人又要管事,忙得是天昏地黑。现如今领导也不是好当的,凡事都要掂量慎行,一点都马虎不得。

 

许哲民和訾砚青自高中起便是同窗,从校服到婚纱,初恋到成家,一路都是旁人眼中的恩爱模板。当初,也是訾崇茂亲自挑中这个女婿的。

 

訾砚青去世后,许哲民便一直没再婚,和訾家的关系还和从前一样,逢年过节点卯,从无缺席。

 

旁人见了,都以为许哲民和訾砚青是伉俪情深,但其实訾家人心里清楚,许哲民的官途能这么顺利,除了他自己的能力外,也得益于訾崇茂的帮衬。

 

早些年,訾崇茂靠自己在锦城的人脉,为许哲民疏通关系,请人提携,说过不少好话。

 

许哲民不再婚,别的都是次要的,最主要原因还是顾及老爷子的感受。他这顶乌纱帽,毕竟有訾家一半的功劳。再来,他也不想因为作风问题留下什么污点,被人拿住把柄。

 

一进院子,两人就听见老爷子中气十足地在喊,“纸晾好了没有?”

 

晚上的寿宴,訾崇茂要现场作画题字,笔墨纸砚都得备好带过去。

 

许哲民说:“看来咱爸身体还不错。”

 

訾岳庭纳闷,“前段时间还喊着心脏不舒服……”

 

许哲民把他们爷俩看得透透的,“他那是心理作用,不然就是想诓你回家。老头子,别扭着呢。”

 

宁远鹏比所有人到的都早,也不知献的哪门子殷勤,说是徒弟,看着倒像上门女婿。上回他俩是坐下喝了几杯酒不假,但见了面,照旧装不熟。

 

既然回到了老宅,訾岳庭就做好了听差任遣的准备。尤其今天老爷子过寿,他不想触龙须,挑这时候闹不痛快。进了屋,让洗笔就洗笔,让浇花便浇花,不敢有半点怨言。

 

裁缝铺离老宅不远,许彦柏是走路去的,回来时满头汗,人还没进了院子就开始喊姥爷。

 

见到许彦柏,訾崇茂眼神都不一样了。老人家眼里,第三代的总是要比第二代的讨喜些。

 

许彦柏在电科的工作也是訾崇茂亲自安排的,虽然是从基层做起,但这行业前景好,往后走得远。

 

许彦柏将衣服递上,说:“姥爷,衣服你试试合不合身。不合身我再跑一趟,还来得及改。”

 

宁远鹏陪訾崇茂上楼去试衣服了,就剩许哲民留在客厅看报纸。

 

许彦柏扯着衣服站空调前一顿猛吹,“爸,我舅呢?”

 

许哲民没抬头,“院子里浇花呢。”

 

许彦柏往院外探了眼,那日头他刚晒过,仍心有余悸,“姥爷真狠心。”

 

老宅的院子能摆一座人工湖了,里头的花草都是专业园艺工人在打理,隔三差五就要拿喷水枪浇一趟。

 

三伏天,让訾岳庭用水壶浇花,完全是为了磨他的耐性。

 

衣服正正好好,象牙白的香云纱,老人家穿显精神。

 

訾崇茂走下楼,离午饭点还有些时间,便说摆桌子,要打麻将。

 

许彦柏是喝洋墨水的,从小不会搓麻将。訾崇茂不经意往院子里看了一眼,訾岳庭正弯腰研究着门前的苏铁。许哲民一眼便看穿老爷子的心思,于是去院子里喊人,“岳庭,别鼓捣了,一会儿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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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给你浇死了,咱爸饶不了你。”

 

客厅搬出了久不用的麻将桌,訾岳庭瞧见了,就问:“咱爸想摸麻将子了?”

 

从前曹月仙在的时候,这张牌桌一直固定放在客厅。訾家就曹月仙最好打牌,没事还会约三五好友来家里搓牌,实在缺人了,就拉訾崇茂上桌。

 

曹月仙去世后,老宅便很少动这张麻将桌,怕见了伤心。

 

老爷子挑在今天把麻将桌搬出来,用意明白,就是为了让大家也想着曹月仙。

 

訾崇茂对着儿子发话,“三缺一,你不来谁来?”

 

訾岳庭撂下水壶,上桌血战。

 

四个男人搓麻将,就剩许彦柏落单。

 

他不会打,但会看,给东西南一人抓了一把开心果,唯独漏了訾岳庭。

 

许哲民码着牌问:“怎么不给你小舅来点?”

 

訾岳庭说:“存心气我呢。”

 

许彦柏剥出一嘴壳,含含糊糊道:“才不是,我舅不爱吃零食。”说着就站到訾岳庭身后去了,给他看牌。

 

倒不是许彦柏跟许哲民不亲,只怪许哲民平时严肃惯了,自己忙事业,没下什么功夫养儿子,不似訾岳庭这么好打交道。

 

每家每户都有这么个叔舅姑姨,三十好几不成家,赚了钱都是自己花,平时对小辈也大方,身上没那股老一辈的腐朽刻板味。许彦柏打小就喜欢跟着訾岳庭混。

 

四川麻将要打缺门,定牌两家缺筒,两家缺万,大家手里都攥着条子。

 

訾岳庭缺筒,老爷子缺万,两家不对冲。摸了几圈,訾岳庭猜出老爷子缺哪张桥搭子,于是有心放炮。

 

他们只打了三圈,訾崇茂把把都是头一个下叫,倒也开心。

 

一家人难得坐齐吃个午饭,胡嫂做了一桌子菜。胡嫂在訾家做了几十年保姆,儿子爱吃什么,女婿爱吃什么,她都记着。今天的菜也全是按照各自的喜好准备的。

 

许哲民爱吃肉,訾岳庭爱吃素,许彦柏是杂食客。至于这位徒弟,吃什么都一个表情,看不出喜好来。

 

反正是外人,胡嫂也不像自家人那样待见他。

 

吃过午饭,訾崇茂回屋午休了。

 

许哲民有事要回院里一趟,只能晚上开席再过来。下午老宅来了几波客人,都是来贺寿送礼的,訾岳庭和宁远鹏轮流接待,许彦柏就负责冲茶泡咖啡。

 

好不容易清净下来,訾岳庭寻了个空档到院子里吸烟。

 

许彦柏不知什么时候跟着他出来了,站树荫下问:“小舅,林悠晚上来吗?”

 

寿宴的邀请名单都是訾崇茂亲自交待的。当年林国栋是为了救訾砚青才牺牲的,这份恩情一直悬在訾家房梁顶上,没落下来过。无论是当年林悠来锦城上学,还是林文彬手里的工程,訾家都是能帮则帮,包括让林悠和许彦柏两人谈朋友这事,实际也是訾崇茂拿的主意,交付给訾岳庭去办而已。

 

请柬下交到林文彬手里,老爷子八十是大寿,他们一家人应该都会来。但訾岳庭没给许彦柏肯定的答复,只说也许。

 

这会儿,两人谁也不知道对方存着什么心思。

 

訾岳庭问:“你们单独出去过吗。”

 

“我约过她,她说单位有事。”

 

许彦柏在瞎琢磨,“……派出所有那么忙吗?”

 

訾岳庭搁心里算了算,他们又单独见了几次。

 

报案一次,销案一次,再后来听课……数不清了。

 

訾岳庭意识到事情难办。如今不单是给许彦柏牵线,自己能不能摘干净都是问题。

 

遂想,这样下去总归不是办法。他自己孑然一身,不介意沾亲带故,但不能耽误了林悠,该想个法子让她放弃才对。

 

訾岳庭提醒了许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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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er柏一句,“你再不

 

抓紧,小心被人追走了。”

 

这话说的当然不是自己,而是那位上门献殷勤的师哥。

 

到了四点半,差不多要动身去酒店,訾崇茂换上新唐装下了楼,神采奕奕,经过訾岳庭身边时,不经意问了句:“你不去接肖冉过来?”

 

訾岳庭答:“她自己来。”

 

老宅外,三辆车并列停着。

 

许彦柏今天也开了车过来,敞着车门在放冷气,“姥爷,你坐谁的车走?”

 

宁远鹏以为老爷子肯定会跟他,早备好靠垫茶水,谁料訾崇茂一声不吭地就朝路虎车走去。

 

訾岳庭心里清楚,老爷子上他的车,不是亲近的意思,而是有话要说。

 

果不其然,车里温度还没降下来,訾崇茂便开始铺长篇。

 

“当初你们结婚的时候,肖冉身体不好,说等五年。你们年轻,五年不算什么……可现在这都几年了?再下去,我这把老骨头也撑不住了。人家说八十不能办酒,要等九十再办。摆了酒,人就差不多要走了。”

 

訾岳庭赶紧道:“爸,你身体硬朗,不必想那么多。”

 

父子俩大半辈子没交过心,迈入朝枚之年,想跟儿子说几句心里话,一点不过分。

 

訾崇茂也不怕兜这个圈子,“我对你妈妈,是一点遗憾都没有。治病,该花的钱都花了,该找的关系也都去找了,锦城最好的医院,跑上海给她请的专家……可病治不治得好,始终都是造化,听不得我。老太婆临走前还在数落我的不好……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对你妈不好?”

 

提及曹月仙,訾岳庭知道老爷子这番话是认了真的。

 

曹月仙过身已有七八年。家里办过白事后,除去清明扫墓,都甚少提到她。就是老爷子偶尔念及,说的也多是从前事,开心事。

 

当年訾砚青去世,他们家白发人送黑发人。曹月仙受不了这个打击,没多久就脑中风,在床上躺了半年多,到底还是没撑住。

 

訾岳庭只有宽慰他,“爸,不怪你。是我妈心理负担太重。”

 

“从小你不听我的,砚青也不听我的……但她好歹给我留下个外孙,你呢?”

 

訾岳庭沉首无言。

 

訾崇茂喟然长叹一声,“话说来说去都是那几句。你不听,往后我也没机会说了。”

 

良久,訾岳庭道:“爸,你给我点时间。”

 

“要多少时间?你但凡下定决心备孕,戒烟戒酒三个月足够。”

 

一个谎接着一个谎。

 

“我和肖冉商量一下。”

 

老爷子可算等到了一句准话,终于不再咄咄逼人。

 

到了宴会厅,訾岳庭把人安顿好,便去到外厅迎客。宁远鹏早早占了迎宾的位置,玩笑道:“不去接老婆孩子?”

 

訾岳庭懒得搭理他。

 

定在六点开宴,林文彬一家赶早到了。

 

林悠今天穿了件法式的白衬衣,配一条浅色牛仔裤,不再是一身死气沉沉的颜色,或是平时严肃的制服。她似乎还剪了头发,也没扎马尾辫,而是随性地披散在肩头,倒和平时有些不同。很青春,也很合适她。

 

訾岳庭差点没认出人来。

 

果然,年轻女孩,只要稍微打扮一下,完全就是另一个样子。

 

其实林悠今天这一身,是汪虹花了一下午的时间给她挑的。

 

女孩的衣柜里总要有几套像样的衣服,林悠也到了该学学怎么捯饬自个儿的年纪了,既然当妈的不在,就只有汪虹手把手教她。

 

林悠倒也不像之前那么抗拒,小婶怎么说怎么是。她也觉得自己确实落伍了,逛商场的化妆品柜,林旼玉懂得都比她多。

 

客人多,紧接着他们后面来的就是锦大美术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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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er院长,訾岳庭抽不了身,于是说:“

 

许彦柏在里面,我让他招呼你们。”

 

“没事,你忙。”

 

林文彬左右张望了一眼,“小檀还没来?”

 

訾岳庭答:“应该在路上。”

 

话音方落,訾岳庭的目光便停滞在远处。

 

林悠循声转头,旋转门走出个十岁大的姑娘,身上背着个小挎包,在喊爸爸。

 

仰视

 

小檀正是在蹿高长个的时候,半年不见,已经快赶上爷爷的肩膀高了。

 

远看着亭亭玉立,往后绝对是大家闺秀。

 

许彦柏原本该坐主桌陪姥爷,但因今天的客来头都不小,不乏锦城本地有名望的政彬一家坐了一桌。

 

入席后,林悠的目光一直没离开过小檀,许彦柏也发现了,“是不是和我舅长得不像?”

 

“嗯。”

 

小姑娘年纪还小,没到长开的时候,但五官怎么看都说不得像。

 

许彦柏为她解惑,“是领养的。”

 

这事在訾家不是什么秘密,他们原也不打算一辈子都瞒着小檀,只是顾虑孩子尚小,没有张贴启示奔走相告罢了。

 

但这却是林悠没想到的。

 

“……领养?”

 

“嗯。地震孤儿。”

 

四个字,足以概括其中故事。

 

林悠相信,他对小檀的感情一定与亲生无异。

 

他爱惜那只抱枕,甚至不惜花钱将它买回来,想来无论是东西还是人,都对他十分重要。

 

肖冉迟一步赶到宴会厅,黑金皮包挎在肩上,上头系一条马具图案的丝巾,风风火火入了场,首要任务便是去到訾崇茂身边亲切问候。

 

訾崇茂难得见一回肖冉和小檀,留人聊了好半晌。

 

訾岳庭看似在客人间斡旋,但视线自打小檀来后,就没离开过母女俩,不过是犹豫多时,才抬步去到主桌。

 

小檀不怎么爱说话,只知道拉住爸爸的手,害羞地笑。

 

訾岳庭目光温柔,摸摸她的头顶,弯腰低语。

 

若非清楚其中关系纠葛的人看了,根本也不会觉得这是演出来的一家三口。

 

林悠不敢再多投掷目光。酒席上了凉菜,她夹一筷海蜇皮放进嘴里,越嚼越不是滋味。

 

作画环节由宁远鹏负责主持,跃跃的氛围中,訾岳庭却不知何时没了人影。

 

林悠悄悄在宴会厅里看了一圈,肖冉在,小檀也在。

 

她猜他多半是去外头吸烟了。

 

宴会厅的大门被推开条缝,再回来时,訾岳庭身边还有一位中年男人。

 

许彦柏朝他们招手。

 

来人是许哲民。因下午有个党组会议,所以来迟半个钟。

 

儿子和女婿,一个混官场,一个混艺术圈,都谙熟酒席规则。开席后便挨桌打圈敬酒,一桌都没怠慢。

 

乍一看真当是酒场好手,孰知在宴会厅外,两人偷摸着一人吃了一片解酒药。

 

本该其乐融融的寿宴,未料半程老爷子突然黑了脸。

 

也不知是谁在訾崇茂耳边吹了阵风,捅漏了訾岳庭和肖冉离婚的事情。老爷子下午才捡起期待,以为抱孙子指日可待,马上被浇一盆冷水,脸上的恼心不悦藏都藏不住。

 

后半程,哪怕再亲近的晚辈上前敬酒,訾崇茂也都绷着脸,应和几声,脸色难看至极。

 

家事到底是家事,不便放在宴席上敞开谈,訾岳庭又是主陪,爷俩这么僵着实在不好看。许哲民只能适时顶上去,装作相安无事,与众人赔笑,“咱爸可能是累了。”

 

调头又与訾岳庭道:“你和肖冉先走吧。”

 

訾岳庭一言不发离席。

 

“是你告诉爸的?”

 

“我?我给自个儿找不痛快。”

 

“难道是宁远鹏……”

 

“是小檀说的。你爸也不蠢,他早看出来了,不过没当面拆穿我们罢了。”

 

宴会厅外的花坛边,两支烟,两束人影。

 

林悠是那无人知晓的第三者。

 

她借由去洗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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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跟到了这里。用这种卑微的路径,躲在酒店的石柱后听人窃语。

 

来往有车经过,他们的对话时断时续。

 

“……你爸无非是想抱孙子,其实和谁生的,都一样。”

 

“你呢?”

 

“医生说我还能生,但是有风险。我想想算了,不折腾了。”

 

訾岳庭没说什么。

 

肖冉抓了抓头发,越说越心烦,“我也不想一年回国三五趟,是小檀每天都在念你。”

 

“我没办法经常出国。”

 

除了工作,签证也是原因之一。

 

顿了会,訾岳庭又问:“你没想过回来?”

 

“移民都办好了,你说呢?”

 

肖冉吐雾,摇头,“我对锦城本来就没什么感情,也不想跟你生活在同一座城市,同一个圈子里。”

 

訾岳庭费解,“你不至于这么恨我。”

 

肖冉闷在心里笑了一声,看着他,“那是因为你不懂。到现在你也不懂,我为什么要离开你。”

 

林悠背靠石柱,心绪驳杂。

 

“二十五岁遇见你的时候,我很清楚,这就是我想要的男人,这个想法从来没有变过。但我不能靠自欺欺人活着。说到底,是我不够自信,不相信你会爱我的缺陷……

 

你永远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送我去医院的路上,你可以一句话都不说;难得陪我逛一次商场,你就只坐在休息区等;我换了新发型,可以半个月都不被你发现;我说要离婚的时候,你甚至没有挽留我……”

 

肖冉自嘲道:“你需要的是一个无时无刻不在仰视你的女人。但偶尔,我也想被仰视,你明白吗?”

 

这些话,在他们离婚时都没说过。

 

这五年,他们所有的见面几乎都是围绕小檀而发生的,亦或是为了履行作为“伴侣”在家庭中未完成的义务。

 

像这样面对面的诉责,陈情缘由,好像还是第一次。

 

明明是她无法接受婚姻生活的本质,而不是他。

 

又或者婚姻的本质根本没人能说清楚,男人和女人永远在各执己见。

 

訾岳庭想辩解,但最后什么都没有说。

 

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是多余。

 

肖冉熄了烟,从皮包里拿出随身药盒,含了一片维生素在嘴里。

 

“反正你爸迟早是要知道的。这样也好,往后我也不必来回演戏。小檀明天和我回北京,她姥姥姥爷也想见她。你要想陪女儿,可以来北京。”

 

再回到酒席上,宴会厅已开始散场。

 

林文彬一家人都在等她,林悠不好意思地走过去。

 

林文彬问:“跑哪去了?”

 

“洗手间。”

 

林旼玉一整晚无聊透了,只想早些回家追剧,“姐,晚上你回家住吗?”

 

林悠说:“我明天上早班。”

 

林文彬说:“那让小婶开车送你过去。”

 

“不用。”

 

林悠扯了个理由,“我和朋友约好了吃宵夜。”

 

林文彬他们一听,见朋友,是好事,便也不干预她。

 

许彦柏今晚的责任重大,他滴酒未沾,负责开车送訾崇茂安全到家。

 

在大家伙的簇拥下,老爷子带着气上了车。

 

和肖冉聊完,訾岳庭便没再回宴会厅,独自去附近的便利店买了一瓶水一包烟,坐在车上醒酒。

 

一块钱的火机质量劣质,怎么甩都点不着。

 

訾岳庭心烦意躁地下车,打算去换个新的,悄然中有倩影靠近。

 

炎夏的夜,微风浮动。

 

其实林悠哪里有什么朋友。

 

无非是因为看见訾岳庭的车还停在酒店外头,所以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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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er没走。

 

她想,他今晚的心情一定不会好。

 

林悠是来找他的。

 

訾岳庭看清了人,收整起心头的烦闷,“你怎么没走?”

 

他在车里坐了有一会儿,看着许彦柏搀着老爷子上的车,又看着小檀和肖冉离开……他知道晚宴已经散了。

 

“我是想告诉你,砸车偷盗的那个案子判了。”

 

訾岳庭等她继续说下去。

 

“有期五年,缓刑两年。我们所给钱珊的孩子申请了众筹,已经凑了十来万,下一期的治疗费有指望了。”

 

訾岳庭一时忘记自己下车是要干嘛的了,“上车说吧,外面热。”

 

林悠坐上副驾,但其实该说的她都已经说完了。

 

訾岳庭问她:“你为什么不回去?”

 

林悠反问他,“你呢?”

 

訾岳庭意兴阑珊,“回家挨训,没意思。”

 

訾崇茂没有当着外人的面质问他,仅仅是碍于颜面,绝非放他一马。訾岳庭心里清楚,他躲得了今晚也躲不了明天。

 

离婚的事,迟早是要和家里摊牌的。他之前一直憋着没说,无非是怕老爷子激气。

 

从訾砚青到曹月仙,那几年家里接二连三的出事,好不容易安稳了下来,訾岳庭不想打破这份宁静,制造麻烦。

 

这些年他一直自己过自己的,一年到头能见到訾崇茂的机会寥寥,要瞒起来也不是难事。

 

訾岳庭心烦的很,拿出手机,胡乱翻了翻,又关掉。

 

想到林悠还在车上坐着,他不好流露情绪,便问:“你小叔走了吗?”

 

“嗯。”

 

訾岳庭叹一口气,准备发动车子,“那我送你回去。”

 

林悠拦住他,“你喝酒了。”

 

訾岳庭一懵。

 

有时他会忘记自己在和警察说话。

 

訾岳庭马上清醒过来,“我叫代驾。”

 

他刚才拿出手机,就是想做这件事,但拿起后又给忘了。

 

林悠小声说了句:“我会开车,也没喝酒。”

 

在外林文彬从来不让她喝酒,所里的人也都很好,出外吃饭基本不会起哄让女孩陪酒。

 

訾岳庭今晚确实喝得不少,脑子现在还是混沌的,但基本的判断力尚在。

 

他很清楚林悠是什么意图。

 

小姑娘缠上他了。

 

可有什么办法?曾经的学生,朋友的侄女……又和他有千丝万缕的牵连。

 

他再怎么浑,也不能像对待王燃那样直截了当地把话撂下,拿刀子去戳她的心。

 

该怎么和她相处,要好好把握,细细斟酌。

 

訾岳庭下车和林悠换了个位置。

 

坐进驾驶座,林悠的心情简直比那天载着赵所去出警抓人还紧张。

 

訾岳庭随和道:“是自动挡,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你问我。”

 

林悠握着方向盘试了试,男人腿长,驾驶座的位置稍微有些靠后,林悠踩刹车都困难。

 

“座椅怎么调?”

 

“下面有个按钮。左边。”

 

林悠伸手下去,摸了半天都没摸到。

 

“找到了吗?”

 

“没。”

 

訾岳庭倾身过来,帮她调试座椅。

 

他的鼻息很重,是酒精作用,“这样行不行?”

 

调试时,他的手臂恰好架在她的腰侧,隔一层布料,身体的热度很真切。

 

林悠僵着没敢动,找到合适的位置,“这样可以。”

 

訾岳庭起身坐直,“那走吧。”

 

一路上,訾岳庭实际已经很困,一直撑着没睡觉。他怕自己一睡过去就醒不来了。

 

未免自己犯困,訾岳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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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er跟林悠找话聊,“

 

你有没有什么烦恼?”

 

“哪方面?”

 

“工作,生活,什么都可以。”

 

林悠想,如果单恋是一种烦恼的话,那么她有。

 

但除此之外……

 

“没有。”

 

訾岳庭诧然,“你是怎么做到的?”

 

“可能……越平凡的人越能收获纯粹的快乐。”

 

“比如说?”

 

林悠想了想,“我很清楚自己没什么才华,上学时成绩也不算好……我对自己的目标其实很简单,既然做不了高难度的工作,那就服务社会,也算是发挥自我的价值。人活着,不是非要与世界为敌的。不是吗?”

 

訾岳庭偏头看她。

 

她的确不可能懂他的世界。同样的,他也不懂她的世界。

 

但今天,林悠给他上了一课。

 

一个人的欲望越少,越容易快乐。

 

早点承认自己是个庸人,或许就不会再庸人自扰了。

 

是什么让他深信自己并不平庸的呢?

 

因为曾有人追捧,有人欣赏,有人在仰视他。

 

这一瞬,訾岳庭发觉自己的酒醒了。

 

而他其实已经醉了好多年。

 

车子开进荷塘月色,林悠不熟小区里面的路,绕了几圈才找到187栋。

 

訾岳庭找出车库的遥控,电子卷帘门启动的过程中,他问:“你喜欢我的画,是吗?”

 

林悠点头。

 

訾岳庭说:“好。那我画一幅给你。”

 

今晚,他要试最后一次。

 

如果画不出来,那么明天起来,他就扔掉所有画笔,大方承认自己没有才华,从此甘心做个庸人,再不烦扰。

 

夏夜

 

二十坪的画室,正中摆着一张包豪斯风格的转椅。林悠坐在那上面,冷白光打在她的侧颊,轻微有些发烫。

 

她尽量舒适地坐着,保持不动,奈何有因光热吸引而来的小虫登场骚扰她。

 

林悠没忍住,抬手摸了下脸。

 

訾岳庭从画布后抬起头。

 

“别动。”

 

林悠很快坐好,但手摆放的位置已然和之前不同。

 

訾岳庭的目光在画布和林悠身上来回流转,最后决定起身去做调整。

 

要碰到她的手,訾岳庭提前说了句,“对不起。”

 

他的要求细致严苛,连手指的弯曲程度,前后次序都力求与之前维持相同。

 

林悠保持着坐立的姿势,心如擂鼓。

 

他说要画一幅画送她,林悠原以为是像送画给林文彬那样,完稿后包装好交到她手上,却没想到是当场画给她。

 

这也许就是艺术家行事的风格,没有计划与安排,灵感来了,说做就做。

 

再见他拿起画笔,林悠心潮起伏。

 

她也知道,他并不是真的在看“她”,而是在看一座山,一片海,一只花瓶,一把椅子……他是在看他自己的画。

 

只要坐下来,面对画布,他就换了神态,静默且专注,依然故我。

 

只不过眼神里比从前多了一份犹疑。

 

林悠记得那时他给她改画,曾说过一句话。

 

……“下笔一定要肯定,就是错也要错的肯定。”

 

她没有素描的基本功,对线条的运用不熟练,打形的时候很难一笔定稿,总是在描边勾线,所以整个画面看起来很浮躁。

 

他一眼便看出她的问题,拿起橡皮擦,将那些不够肯定的线条擦掉,然后握住她的手,用手腕的力量,在纸上画下一道平稳且绵长的直线。

 

后来林悠练过很多次,如何肯定地画画,但效果都不尽人意。

 

徒手画直线,不仅仅要控制力道,控制心境,更需要的是日复一日的练习。

 

做一件事不难,但要真正做好一件事情,无论哪一行哪一业都不容易。

 

现在的他,似乎并不如当初那般肯定。

 

一个小时过去,林悠从他脸上看到了一筹莫展。

 

画室中的气压很低,訾岳庭问:“你介意我在里面抽烟吗?”

 

林悠不敢摇头,只动了动嘴唇,“不介意。”

 

訾岳庭摸了摸自己的口袋,没寻到火机,先前在便利店买的那只被留在了车上,他只好起身去到厨房用灶台点火。

 

再回来时,他的神情是颓丧的。

 

虽然林悠没有看到画布,但从訾岳庭脸上的表情来看,她猜测进展不太好。

 

初稿并不满意。无论是站远,站近,訾岳庭都在对着画布摇头。

 

这种画面与构想的偏差,让他开始了自我否定。

 

“我可能要让你失望了。”

 

入行时,所有人都觉得他行。教授,前辈,甚至同行,都对他报以极高的期待。

 

他确实有过一些不错的作品,但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有的股,永远只是潜力股。

 

有的人,永远只拿新人奖。

 

年轻时取得的成绩,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走运,或许他根本就没有那个实力达成他们的期待。

 

他想放弃。

 

“上大学的时候,我很喜欢买空场的电影票,去看那些不卖座的冷门电影。因为电影院只要不是空场,哪怕就一个人买票,那场电影都会放。”

 

林悠其实不怎么会安慰人,往往是心里想到什么就说出口了。

 

她坐在灯下,微微垂目,“其实就算画的不好也没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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系,反正是送给我的,也只有我一个人看。我欣赏它就够了。”

 

是,他在踌躇什么,又在担心什么?

 

从前的他,不屑于赢得任何人的目光,只专注表达自我。这些年,他听惯了阿谀奉迎,反而给自己抬高架子,设起了界限。

 

他将灵感的枯竭,归咎于披星戴月的生活,将自己的平庸,认定成是在服务大众。

 

实际走到今天,真正还对他有所期许的人已寥寥无几。现如今座下不过一位观众而已,他还怕什么晚节不保?

 

他不靠画画挣钱,无需急功近利,带着野心与欲望去落笔,考虑是否迎合大众口味。

 

艺术不是他的谋生手段,而是他与现实激战的茅和盾,仅此而已。

 

訾岳庭重新在画架前坐下,执笔混色,不再发一言。

 

这是盛夏最漫长的一夜。

 

天亮了。

 

院子里的青蛙终于停止叫吠。

 

訾岳庭拿起烟灰缸上架着的烟,放到唇边,指间全是松节油的味道。

 

也久违了。

 

后半夜,林悠没撑住,靠在椅子上睡着了。訾岳庭不忍心叫醒她,又怕她睡得不舒服,于是将人抱去了客房。

 

后面的画,完全是他凭记忆和想象画出来的。

 

訾岳庭对着尚未干透的画布在沉思。

 

他画出来了。不算完美,但已经超越了过去十年间他产出的所有作品。

 

问题是,为什么?

 

因为林悠,因为她身上的年轻血液,还是因为她的欣赏与仰视?

 

又或者仅仅是酒精足量的缘故。

 

訾岳庭分不清楚。

 

他揉了揉因熬夜而昏红的眼睛,掐烟离开画室。起身时,不小心踢翻了脚下的烛台。

 

他不愿每过半个小时就去厨房开一次灶,便用原本作装饰的香氛蜡烛接了火,不知不觉就燃了一整晚。

 

蜡油洒了一地,灯芯也灭了。但他没工夫清理。

 

訾岳庭上到三楼,先洗手,再洗脸,最后踩着轻缓的步子去到客房。

 

人还在睡。

 

他没有给她换衣服,只脱了鞋,卧室的冷气足,林悠整个人都缩在被子,只露出一张脸,保持着侧躺蜷缩的睡姿。

 

忘记在哪里读到过,保持这种睡姿的人,往往内心充满了不安全感,渴望得到保护。

 

訾岳庭想,明明只是个二十几岁的女孩子,却好像天生就不会喊苦喊累。

 

最初听她说喜欢他时,訾岳庭只当那是少女都会经历的crh,来时热烈,去时平静。他并没有认真看待。

 

通过昨晚,他发现自己低估了她的毅力。

 

今天是工作日,林悠还要上班。

 

快七点了,他必须得喊醒她,因为他自己也快撑不住了。

 

訾岳庭试着喊她的名字。

 

林悠睡得并不深,听见了声音,很快便醒了。

 

她坐起来,身上的衬衣歪斜,露出半边肩膀,还有内底的肩带。

 

这种情况下,他若有什么想法,那是罪恶的。

 

訾岳庭收回目光。

 

“你今天要上班吗?”

 

一整晚烟不离手,开了口,訾岳庭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哑了。

 

林悠很快走出了似醒非醒的状态,“现在几点了?”

 

訾岳庭将床头的手机递给她。

 

看见屏幕上的数字后,林悠掀开被子起身,她八点前要到单位打卡。

 

訾岳庭让开位置,退到客房外,“我没办法开车送你,你自己打车去上班,可以吗?”

 

林悠捋了下头发,坐在床沿穿鞋,“好。”

 

穿好鞋,林悠进去浴室简单洗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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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都还是原貌,包括水池边放着的那只牙刷,她没想到他还留着。

 

其实距离她上一次来他家,也没有过去很久。

 

訾岳庭捏着鼻梁,在楼梯口等她。

 

下楼经过虚掩的画室,林悠想看一眼里头的画,被訾岳庭挡住了。

 

他人比她高了半个头,站得近了,林悠只能望见他的下颌,还有被胸肌撑起来的前襟。

 

他现在的潦草与凌乱,和北川的清早,他伸着懒腰走出画室时的样子无异。

 

訾岳庭哑着嗓子说:“画还没完成,等画完了再给你。”

 

林悠点头,“那还需要我过来吗?”

 

有模特和没有模特,绘画是两种状态。但訾岳庭不愿让她陪他熬夜,她也没有义务这样做。

 

他说:“没关系,别勉强。”

 

林悠也不掩饰,“我不勉强。”

 

訾岳庭拿她没办法,只有问:“车叫了没?”

 

“嗯。”

 

“我陪你去外面等。”

 

他们并肩站在别墅外等车。

 

艺术园区里很幽静,没有城市的车鸣声,取而代之的是清脆怡人的鸟叫。

 

清晨的光映在肩头,他眼中的红血丝令林悠有些担心,“你回去睡一会儿吧,我自己可以的。”

 

訾岳庭坚持,“我看着你上车。”

 

站了一会儿,他问:“还有多久?”

 

林悠把手机拿给他看,软件上显示还有五分钟到达。

 

她陪了他一整晚,他不至于吝啬到连五分钟的时间都不给她。

 

“你为什么搬出来住?”

 

訾岳庭想问的是,“真实原因。”

 

林悠低下头,答:“就想住的离你近一点。”

 

她表白了。

 

她不相信他没听懂。

 

极有可能,她的心思早被他看穿。

 

訾岳庭突然道:“林悠,我问你个问题。”

 

“嗯。”

 

“如果我只是个庸碌的人,画出来的东西都是垃圾,你还会喜欢我吗?”

 

林悠没有回答会,也没有回答不会。

 

她说:“但我知道你不是。”

 

她比他自己都更相信他的能力。

 

如果这十年,有一个像她这样的人在身边源源不断地给他传递信心,他不会荒废的那么彻底。

 

白色的网约车在朝他们的方向开来。

 

林悠准备和他道别。

 

訾岳庭拉住她。

 

他承认自己并不是能够思考的状态。

 

但男人做决定,其实用不了一秒钟。

 

“……试试吧。”

 

“什么?”

 

“在一起试试吧。”

 

约会

 

接待室,转头电风扇因缺少机油,呼啦啦在响,吹得女孩儿额角的发掀起又落下。

 

林悠一直忍不住在摸刘海。头发剪了,确实有点不习惯。

 

“……幺妹,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嗯,我在听。”

 

王文贵继续说:“我家老番鸭丢了,这在我们村已经不是头一次了,我怀疑这是个连环偷盗案……”

 

林悠用笔帽挠了挠头,“你家……是住马家村对吗?马家村也有派出所,你为什么不跟他们反应情况?”

 

“不得行不得行。他们态度太差,我不乐意去。我生活原本就有难处,丢了一只老番鸭,对我的打击太大了……”

 

“老番鸭在市场上能卖多少钱?”

 

“那得好几百!不要说我家那只还会下蛋。”

 

王文贵绘声绘色地描述,“你是没见到,一天一个鸭蛋,又大又圆……”

 

林悠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迫切地期待下班。

 

电脑的右下角的数字跳到整数,林悠抬头张望了一下,办公室里没有人站起来。

 

她悄悄收好包,去到老戴桌前。

 

“戴哥,今天晚上没有任务吧?”

 

老戴也在摸鱼看股票,被林悠这么一提醒,看了眼表,到点了。

 

“下班吧,等什么呢?咱们所单身的可以提早下班。”

 

林悠觉得自己有被内涵到。

 

打完卡,林悠边打字边往外走,信息还没写完,电话就接进来了。

 

“你走到街上来,我的车停在马路右侧。”

 

“好。”

 

訾岳庭的车在临时停靠线内,打着双闪。林悠小跑过去。

 

他今天穿的是一件黑色olo衫,深色系显得稳重,和他的气质也很搭调。

 

见到他眼下尚有轻微的眼袋,林悠问:“休息得好吗?”

 

訾岳庭说:“还行。”声音听起来倒是没早上那么哑了。

 

“那晚上还接着画吗?”

 

“我明天要去北京。”

 

“陪女儿?”

 

訾岳庭有些意外,“你怎么知道?”

 

林悠心虚,“……猜的。”

 

訾岳庭告诉她,“我去两天就回来。”

 

林悠控制不住地产生某些联想,“你在北京……住哪?”

 

“找个酒店。”他的回答理所当然。

 

“哦。”

 

车子已驶离了原处,林悠不知道他要往哪开。

 

訾岳庭不说话了,她反而更紧张。因为她并不确定早上他说的话是否认真,又会不会一觉醒来就反悔,所以小心翼翼地在和他对话。

 

“白天……”

 

“先去吃饭。”

 

他说话的时机很微妙,恰好截断了她的话。

 

林悠没勇气再提第二次。

 

开到大路上,訾岳庭问她,“你有什么想吃的吗?”

 

林悠答:“我都可以。”

 

“那必胜客?”

 

“好。”

 

答应完后,林悠开始了新一轮的思考。

 

对她而言,今晚的意义等同于第一次约会。可他为什么带她去吃必胜客?因为他以为自己喜欢吃垃圾食品,还是把她当小孩看?

 

林悠猜不透。

 

他们去了最近的商业区,商场一层有一家必胜客。还好,不是周末,人不太多,是合适约会的氛围。

 

訾岳庭把车停在了地下车库,两人乘电梯上去商场。

 

去到餐厅的一路,他们之间没有对话,也没有肢体触碰。这种感觉让林悠很不自在。似暧昧,却又到达不了暧昧。像是话没说明白时,那种黏连着不

 

清不楚,谁也不捅破窗户纸的状态。

 

都说女追男隔层纱,怎么到了她这里,就比隔山还要难?

 

林悠暗暗在心里给自己打气。

 

吃必胜客也没关系,她点一份牛排,他们就像在约会了。

 

服务员带他们去了一张两人座,桌子小,林悠不敢抬头直视他,因为她从来没和他这么近距离地面对面过,只能拿起桌子上的推荐餐牌来回避眼神。

 

服务员送来菜单和两杯柠檬水。

 

訾岳庭喝了口水,净了下嗓子,终于拾起话题,“单位忙吗?”

 

“最近还好,不用每天值班。”

 

林悠抓住机会问他,“你今天做什么了?”

 

訾岳庭回想,这一天他干了什么?

 

一觉睡到中午,洗了个澡,然后去老宅“复命”。

 

坐在客厅里,胡嫂给他续了三次茶。

 

訾岳庭做足了心里准备,无论老爷子说什么,他都只听不驳。

 

话绕来绕去,本质并不是婚姻问题,而是生育问题。

 

最后他终于听得厌烦,拿出自暴自弃的态度,问:“是不是我随便到大街上找个人生孩子也无所谓?”

 

“肖冉不好吗?她不是你自己选的吗?恋爱结婚都是你一个人拿的主意,我和你妈只道是好事,什么都依着你。当初肖冉好端端说要去国外发展,我就觉得有问题。你别的不行,保密工作倒是做的好,连着周围人都陪你演戏……你老实跟我说,是不是你在外面不收心,肖冉才要跟你离婚的?”

 

“我和肖冉离婚,跟任何人都没关系,就是单纯两个人都过得不开心。”

 

訾岳庭说:“爸,我也是人,也可以失败一次。”

 

考学时,他一次就考上了自己心仪的学校和专业。毕业后,一入行就混出了点名气。他前三十年运气太好,走得太顺,老天也发觉有所偏颇,不能事事都让他一次命中。

 

于是,婚姻终于让他尝到了一次失败的滋味。

 

“是不是砚青的事情让你受到打击了,所以……”

 

“这事跟我姐没关系。”

 

茶气未晾透,訾岳庭就站起来,“爸,我现在有对象。你不用操心我,自己注意身体。”

 

胡嫂从厨房探出半个头来,憋着声在嗑南瓜子。

 

訾岳庭走后,老爷子立马上楼拨电话去了。儿子说有对象了,得赶紧让人去打听。这一婚搞砸了,二婚赶紧点,抱孙子还是有指望的。

 

昨晚訾崇茂一宿没睡着,早上一量血压,直接飙上了一百六,胡嫂赶紧翻出柜子里的降压药给老爷子吃。

 

许哲民担心訾崇茂的情况,下班后也过来了,刚到便碰上訾岳庭要走。

 

“不留下陪爸吃饭?”

 

訾岳庭摇头,“晚上要请人吃饭。”

 

“在哪请?”

 

“我工作室那片。”

 

许哲民玩笑道:“那只能吃兔头。”

 

訾岳庭知道这是嘲笑他那儿的位置偏。第一次约会,他怎么可能带人去街边吃兔头。

 

两人在老宅外聊了一会。

 

“下半年政府可能要在科技园那边摆几个城市雕像,你有认识做这行的人,可以联络一下。”

 

“政府的活,出了消息,肯定一群人抢着做。”

 

“最好你们学校领导有人愿意接这工程的,我还能帮你做个顺水人情。”

 

许哲民是在为他铺人脉,訾岳庭懂。

 

许哲民是七零年的,和訾岳庭不是一辈的人,家里没有兄弟姐妹,平时照顾妻弟的多。

 

不能说算过来人,但七零比八零,八零比九零,始终是多看了一个时代。

 

许哲民刚和訾砚青谈恋爱的时候,訾岳庭也就十来

 

岁,和普通男孩子一样好动。女孩子跳皮筋,他就去捣乱。当时他们一家还住在老城区的四合院里,有时许哲民送訾砚青回家,在院外你侬我侬几句,他就偷偷躲在老槐树后面听,第二天把两人的情话挂在嘴上,四处招摇,也是个皮孩子。

 

訾岳庭问了许哲民一个自己想问已久的问题。

 

“姐夫,你为什么不再婚?”

 

许哲民没怎么深思熟虑,只道:“没遇到合适的。像你姐这样独一无二的女人,在这世上找不到了。”

 

訾岳庭又问:“你就没考虑过以后老了,身边没人作伴,也没人照顾?”

 

许哲民反过头问他,“你考虑过吗?”

 

訾岳庭不语。

 

“要找个搭伙过日子的,像你和爸说的,大街上随便找一个也行。但爱情,不是那么一回事。我想好了,等退休后我就住回政府大院去,每天和院里的老头老太下棋打麻将,比养老院舒适。”

 

方才訾岳庭和老爷子说的话,许哲民其实听到了一部分。

 

他凭心而论,“在上一段婚姻里,你其实没做错什么,完全可以重新开始。但我不行。儿子都这么大了,也没必要了。”

 

訾岳庭说:“你也没做错什么。”

 

许哲民对訾砚青的好,他看得到。

 

只是訾砚青还在的时候,两人交心的次数并不多。

 

许哲民在体制内混了半辈子,难免有些官场人的习气,圆滑,城府深,身上总有股子腐朽气,是典型为社会体制而生的人。换句话说,叫做没个性。

 

艺术家都不爱和搞政治的人打交道,因为不是一路的。

 

起初,訾岳庭看不上许哲民的因循守旧,许哲民也不理解艺术家的离经叛道,大家都有偏见在里面。

 

直到訾岳庭结了婚,也开始安心过日子了,发现生活根本不是想象中那么一回事时,才开始理解许哲民。

 

许哲民发觉他今天比平时感性了些,察觉到什么,“你晚上是不是请的女孩子吃饭?”

 

訾岳庭没否认。

 

“真有对象了?”

 

訾岳庭点头,“真的。”

 

许哲民笑了下,“那快走吧,别让人等你。”

 

……

 

訾岳庭没有细说下午的经过,三言两语带过,让林悠先点吃的。

 

林悠在来的路上便有了主意,拿着菜单不走心地翻了翻,找准机会问他,“你想吃什么?”

 

訾岳庭说:“面,或是饭。”他是主食爱好者。

 

林悠把菜单翻回到第一页,指给他看,“那我们可以点双人套餐。”

 

既有牛排又有意面,不仅划算,也更像约会。

 

訾岳庭没意见,“行。”

 

等餐的时间里,訾岳庭没有拿出手机来看,而是双手交握,在酝酿什么。

 

他好像有话要对她说。

 

“有些事情我要提前告诉你。”

 

林悠很紧张,因为他的语气,也因为自己心里在打鼓。

 

桌位两边没有别的客人,只有服务生背对着他们,埋首在点单机器前操作。

 

林悠一直在喝水,舔唇,嘴皮都快被她舔破了。

 

她没等他开口,便问:“……你是不是后悔了?”

 

訾岳庭愣了愣,“为什么这么想?”

 

爱情来得太快就像龙卷风,换谁都要自我怀疑一下。

 

何况她并不够自信。

 

这种不自信,并非是她一直以来的生活态度,而是因为她见过肖冉,也见到了他身边围绕着怎样的女人,才会觉得自己是够不上格的。

 

林悠觉得自己未免露怯得太快,懊丧道:“你说吧,我准备好了。”

 

訾岳庭咽了下嗓子,说:“

 

我单身五年了。孩子不跟我,和她妈妈在国外生活。我们是和平分开的,每个月三百块的生活补偿费,但我会多给一些。除了教课,我还有一些画廊和策展的收入,但不稳定,平时的生活基本在家,学校,工作室这三个地方,偶尔有展会去一趟外地……”

 

这和她预想的很不一样。

 

林悠有点混乱,“你为什么和我说这些?”

 

訾岳庭的目光沉静,“现在说,好过以后产生矛盾。”

 

如她所言,他的确有过后悔的想法。

 

但他更清楚,说出去的话,是收不回来的。

 

他和许哲民不一样。他不是爱回首的人,也不喜欢在缅怀过去中生活。

 

新生活到了,就该开始。他其实早想脱离现有的困境,只是缺少契机而已。

 

昨晚,让他找回了这些年自己缺失的那一份热诚。试着回到二十几岁时的心境,不为任何人而做艺术,不迎合任何大众与常规,活在当下,只为自己。

 

他承认自己现在并没有十拿九稳的信心能和她走下去。他对她的感觉尚处在一种模糊的状态。画画时,他是全身心投入进去的,就好比演员有时会爱上自己的对手,在那种情况下产生心动是正常现象。

 

脱离开创作后,这种感情能否持续升温发热,仍是未知数。

 

但至少,要给彼此一个走进对方生活的机会。

 

感情是造物赋予的东西,人皆平等,不应拿年龄、身份、社会地位等等现实条件做界定。

 

当初,他给了王燃走进他生活的机会,现在,他不应该在还没有尝试时,就将她排除在外。

 

当然,他跟她说这些,更重要的原因是想她能考虑清楚和他在一起的后果。

 

进退

 

吃饭时,訾岳庭问了问林悠工作上的事情。

 

这半个来月,她没碰到什么新案子,基本都在和王文贵打交道。

 

“……然后我就去帮他调监控了,结果还真的有个人骑着电瓶车偷鸭子,偷了同村好几户人的鸭子。”

 

林悠一边说,一边观察他的脸色,“是不是很无聊?”

 

訾岳庭摇头,“不无聊。”

 

他实际很喜欢听她说话,娓娓道来,很生活,也很细节。

 

不像他身边的那群朋友,坐下来不到两三句话就开始高谈阔论,无论肚子里有没有墨水,都要硬撑个面子。

 

要不就是些庸俗事,涉及欲望的,钱,女人,事业等等。

 

而林悠不懂虚伪。

 

訾岳庭问:“你对自己的职业有规划吗?”

 

聊到这个话题,浑然还是长辈的语气。

 

林悠搅着杯子里的奶昔,说:“太远的,我没想过。但是有机会的话,我想调去公安局。”

 

她当然不想一辈子都在派出所干小片警。但对于现在的工作,林悠并没有抱怨,或是觉得委屈。年轻人从基层做起,积累经验是对的。一开始就好高骛远,通常走不长远。

 

訾岳庭在为她考虑,“你要抓住机会,平时和领导搞好关系。”

 

林悠有些闷闷道:“我不怎么会拍马屁。”

 

“不一定是拍马屁。在工作中适当的表现自己,业务能力强,也可以赢得青睐。”

 

訾岳庭又问她:“你大学学的是什么专业?”

 

“经侦。”

 

正经公安大学学经侦出来的,每天忙些“老番鸭失窃案”,确实屈才了。

 

訾岳庭想,调去公安局这事,许哲民大约能帮上点忙。

 

“你怎么想到考警察的?”

 

这个问题,訾岳庭和林文彬聊过一次。但林文彬的立场,和林悠自己的立场肯定是不同的。

 

林悠讲实话,“分数不高,选择的余地不多,比起选一个自己完全不了解的专业,我更想做一份有意义的工作。

 

她不是那种会顾虑很多很远的人,比起说有主见,可能更像林文彬说的,考虑问题不够慎重。

 

林悠也清楚自己的问题在哪里。但她就是这样一个人,只会单线思考,做了决定就不后悔。

訾岳庭能够理解她的想法。

 

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固然好,但当理想变成了职业,同样也是一种痛苦。

 

如王尔德的名言,人生仅有两大悲剧,一种是得不到自己想要的,而另一种是得到。

 

他们无疑都处在第二种悲剧中。

 

主食吃得差不多了,奶昔也吸完最后一口,林悠问:“我们吃完饭做什么?”

 

訾岳庭给她选择,“你想做什么?”

 

她没约会过,也不知道男女约会一般都做什么。

 

林悠试探地问:“看电影?”

 

訾岳庭看了下腕表,八点半,看电影太晚了。

 

他说:“我明天一早的飞机。”

 

林悠明白他的意思,想说那就回家吧,訾岳庭却提议,“去散散步吧。”

 

考虑到天气炎热,他们将散步改成了兜风。

 

车上放的是那首得过金曲奖的《暧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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