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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胜于花(中译) 永井荷风

2021-10-09 19:03 作者:洛菈米亚  | 我要投稿

在静谧的山手的古苑里,春花一如中国诗人历数春风二十四度那样,梅花、连翘、桃花、木兰、紫藤、棣棠、牡丹、芍药顺次绽放继而凋谢。


在明媚的阳光中妍艳盛开又消失逝去,这些纷呈斗艳的色彩的流转,给我沉默且凄冷地凝望的心,传递了轻软如绵的悲哀,仿佛读着令人哀切的恋爱小说极其美妙动人的一个个章节一般。


有人歌咏过,我之悲凉并非因为行将逝去的今年春光,而是为了必将莅临的来年的春天。记不清歌者为谁人了。不过我记得,吟颂春天于我身而言等同于异彩的秋天这一妙句的,便是依循南方人的惯例而尤爱秋天的让莫勒斯。


天空日渐清澄明静,那种下午赏花归程中突然遭遇一场暴风的天气再也不见了。阳光次第转强,赭红色渐增的橙黄色的夕阳,在人们觉得黄昏已经过去时,格外漫长地停留在高耸的橡树树梢的一边,以及朝低处伸展的枫树的枝头上。时常有光线令人摸不着头脑地不知从哪里照射过来的,竟往花草丛幽深的土地上洒下零零星星的斑点。在这样的傍晚,远眺天幕,冬天决不可能见得到的淡灰色的鳞云在恋恋不舍的夕阳点染下纹丝不动,弥漫了整个天空,几乎无法令草叶轻微摇颤的风儿引领着饭后散步的人们,朝着远方的郊外信步走去,直至星光点点。


随处望去,嫩叶的绿意有如洪水漫涨,在阳光照射下,绿意的丰盈甚至返照到紧闭客厅的格子门上。如此一来,下午朝着廊檐等处相互交谈的年轻女子的白皙的面庞,被抹染得如同在灯光中起舞的舞姬。在层云密布的日子里,绿色却显得异常鲜明、清澄,在耽于沉思的人们的神经里,从柔软的树木的树叶绿意中,甚至会体悟到从中发散出一种难以言表的幽雅的声响。


我们家的老院子非常幽暗、狭小。繁茂的树林岂止是呈现出一副苦不堪言、恼羞成怒的样子,仿佛不堪承受遮蔽它们枝干的树叶的重量,受压的困窘感弥漫在肉眼看不见的空气当中。几乎无法判定究竟是来自西边还是东方的还是任何方向的风,蓦然吹拂又倏然消失,枝繁叶茂的幽暗的树木开始摇颤起来,仿佛游蛇鳞动般令人惊悚的律动,在俯向地面的蓊郁枝叶间传递。时而有雨降落,庭院的地面却如冬日般并未即刻淋湿。一俟淋湿,则一如大地吐纳着阳焰般,使周遭的空气变得令人厌烦,溽暑难耐。极力舒展的嫩叶尖细的叶梢上,停留着雨珠,在从依然阴沉却不知某处蓦然漏射的明亮天光照耀下,恰如宝石般晶亮生辉。石砾间溽湿的苍苔间及树根的杂草丛里,不知名的小花绽开着,花木的背阴处,躲避雨淋的蚊群一如雨丝般纤细地舞着。


流云满天,强烈的阳光普照伊始,莓子就该成熟了。枇杷的果实次第染上颜色,无花果的叶间,已经挂上如同鸽蛋般的果实。日照不足的树丛深处,惟有白里透蓝的绣球花令人厌腻地开始绽放,而起初放眼院落四处,一种花儿都没有。碧绿的树叶如今显得特别黧黑,令人抑郁不堪。老院子越来越沉郁起来。


某日薄暮时分,附近的孩子捅破了内院的墙根,用长长的竹竿敲击梅子的果实后四散而逃。本来就没吃什么特别不易消化的食物,可是半夜突感腹痛,顿时惊醒过来。其时,户外似乎早就下过一场雨,惟有雨滴的响声。夜风在屋顶盘旋,自枝梢拂落的零星的雨声,传入耳鼓。梅雨在如许的风中不知何时始降,也不明何时方休,一个劲地淅沥着⋯⋯


让家中的格扇门洞开,眺望着天空的青湛与树叶的青碧,在午后的炙热中啖食草蓦与樱果,此时,轻风吹拂的树叶清爽的响声,愈发予人以晴朗夏日的愉快感受。眼下正淫雨霏霏的雨天一如夜近阑珊归于静谧,树叶纹丝不动,平素自清早即可闻达的诸多街市的喧闹声、叫买叫卖的吆喝声全部敛迹遁声。上午十点前后,却恰如黄昏时分,天色微明薄暗,总有被其他杂音遮拦听不清晰的、遥远山寺报时的宏钟,将音波的律动传递过来,恍如亲历目睹。于是,寺宇的浩钟因为是冬日下午耳熟能详的熟稔的响声,在我的胸坎里,一种起兴于冬天的冬季的悲哀,不时被唤醒,似乎让人觉得在此红尘里欢乐与异彩洵属虚无。一种茫然无着的悔意在令人倦怠的世界里,孤独无朋地飞扬跋扈。


笔芯令人沮丧地变得钝涩,诗集的封面业已变旧发黄。霉湿的气息从墙壁跟壁橱间涌出,无知的虫子已经蚀噬了首饰盒中藏掖在盒底的往日情人的芳笺。在蛞蝓匍匐的走廊里,悲凉孤寂的蟾蜍的鼓噪近可耳闻。已临近日暮时分,内室的拉门潮湿而寒冷,所以一扇也不愿打开。若堪可忍耐渐浓的薄暗,来到廊子边伫立不动,但见雨丝从高渺的天空穿过庭中的树木,一如蛛巢般密密实实地把树木包藏。这是万籁俱寂、阴气逼人、令人厌嫌的苦雨。


Il pleure dans mon coeur

Comme il pleut sur laville……


恰如陋巷里苦雨洒过,吾心凄凉,一如雨泼。


显然,它确非贝鲁勒耐所歌唱的音乐般的雨丝。这首诗令人联想到秋天的阵雨。与此相反,誉为当代最悲愤的诗人、贝鲁济科的诗人罗登巴克亦有一诗:


Comme les pleurs muets des choses disparues,

Comme les pleurs tombant de l'il ferme des morts.


诚如消亡之物无声无息的眼泪,诚如驾鹤西行者紧闭的双眼渗出的泪滴。


此诗歌咏他的故园中没有色泽没有声息的冬雨,如今恰当时令、恰如其分地从我的记忆中苏醒。


Notre me, elle n'est qunhallon sans couleurs,

Comme un drapeau mouillqui contre sa hampe.


人的心绪随旗竿濡湿而下滑,旗帜色泽灰暗,褴褛不堪。


一如诗中所云,雨既无跃动,也少光泽。人心只是一味地腐朽不堪。


然而,对于这些现代诗人来讲,悲愁苦恼屡屡携来一种任何外物难以替代的快感。我就在梅雨时节里寻觅到一种在其他季节难以究索到的恍惚。濒临绝望的心儿不去追求美好的事物,而是贪婪地谋取丑陋,自己主动地对自己的情感寻求报复。正当此时,一个放晴的天日,我信步由僵,来到无所事事的场末街,游荡于一贫如洗的街头、大马路上与游廊酒肆间。眺望雨中淋湿的污浊不堪的居家灯火,我侧耳静辨着不知从何处传来惨遭好酒贪杯的丈夫痛殴而泣妻子的嘤嘤声,间或是惨遭继母苛责的孤儿的哀鸣。某个夜晚时分,我肩扛笨重的老式布伞,穿过漆黑一片的山手街的小巷归来时,看到一匹被人遗弃的小狗仔悲泣地抽着鼻子,尾随在行人的身后。或许就是那匹小狗吧,我进入家中就寝时,在深夜的远方,饮泣声忽起忽落,小狗的吠声方止又起,在静夜连绵不绝的雨滴声中间杂可闻。


雨点会不时收起雨脚。于是,天空虽然依旧层云密布,阴沉一片,竟然有一二处放亮,仿佛阳光朗照的情形,庭院中的树木随苍翠程度的增减,阴影的浓淡愈发鲜明,万象万物的色泽一如黄昏时分明明历现,所以敏感易动的心不由得迅即进入漫无边际的幻想当中,一如不由自主地耽溺沉醉于秋天的夕晖一般。在薄阴的天空的光线里,平素发黑的绿叶异样地如秋天一般浅浅地发黄,庭院的四处如同浅池般平滑的水洼,显得异常澄亮、令人惊眩,浅紫转浓的绣球花,在其反衬下何等旖旎动人。虽不见一丝微风,从光叶石楠的篱墙,变成赤铜色的去年的老叶子随同雨珠一齐纷纷坠落。


家雀的鸣啾俄而变得嘈杂不堪。如此一来,成为绵雨初霁时苏醒过来的生活音乐的前奏曲,是这个时令中新近耳闻的、卖树苗的拖着长长的节拍的歌声。继而,是俄国式的卖面的声音。不胜稀奇地模仿这种叫卖声的孩子们的欢腾,从此处流往他方,因而可以依此辨别面包的叫卖声已经从小街拐向远处去了。冬天也好春天也好,平素听到街市喧声一时之间远近皆闻。不一会儿工夫,在我耳畔再度响起雨滴声,那是白铁皮导水管道跟屋顶传来的落雨声。我首次觉察到,细微得肉眼不见的绒毛雨丝一如天空放晴般透亮,即使如此,不知不觉间又会再度轻狂起来。


枇杷果已经熟透了,垂落到地上腐烂成泥。如厕的廊子间,有棵南天木。它的花房总是下垂着,即便是黯淡无光的雨天,也宛如银雪一般洁白地绽放。于是不由得回想起孩提时乳母说过的话,她说,南天木的花不落尽,天是不会放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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