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俄尼索斯的眼泪

“嚯嚯,这不是我们的亲爱的希底思吗?又来和我们这群糟汉子一起喝酒?”
“特克利亚,请你离我远一点好吗?你身上的汗臭让我想到了我家农场里面养的猪猡!”
在太阳沉入海洋,点点繁星从山峦背后爬升起来之时,希底思再次走进了这家酒馆,这已经成为了他每天的必修课,好像吃饭呼吸一般理所当然,当然,这也并非他的本意。
倘若这片贫瘠的土地上哪怕再有一家酒馆,他都不会愿意来这里,这早已变成了那些做苦力的人欢愉的场所,汗臭伴随着荷尔蒙夹杂在廉价酒精的气味中,这让希底思每次都要尽力说服自己不要吐出来。
“老板,老样子。”
希底思随手将几个硬币甩在了吧台上,而在他对面的老板则是瞥了一眼,转身从另一个架子上拿出了几个瓶子,开始在这偏安一隅进行他日复一日的工作。
和吧台外的世界比起来,这里的确算得上是偏安一隅。
这老板也是个有经历的人,就像很多传奇中描写的那样,年少离家在大海上漂泊,在刺激的冒险中获得名声与财富,你可能听说过他,但是绝对没见过他。
传奇是不能够被触碰的,能够被触碰的传奇就不是传奇了。
“给。”
一杯半透明的液体被划到了希底思的面前,看见杯中的东西后希底思便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欲望了,他吞了吞口水,就像是饥肠辘辘的狮子看到了一只柔弱的小绵羊。
希底思一把抓起杯子,将所有的液体都倒入了喉咙之中。
清冽,甘醇,如果说世界上还有更幸福的事情的话,那想必一定是脱离这个贫穷的小岛,到新的世界里喝上更好的酒。
“嚯嚯,还是一样的海量啊!我说,上等酒的滋味是什么样的?也给我尝尝吧?”
特克利亚见状不请自来,坐在希底思的旁边,笑着露出他那一口黄牙。
“你嘴里的味道真是让我窒息,如果财富可以通过口臭来衡量的话,那你一定是世界第一!”
希底思将特克利亚伸过来的臂膀打开,同时挪动他的椅子,这让他能够在特克利亚散发出的气息中活得久一点。
“嗨,这有什么的,你要习惯啊我亲爱的希底思。”面对希底思的讥讽,特克利亚显然并不在意,他是附近小混混的头子,除此之外还在工地上有着一份工作,但对于他来说,当混混头子的意义显然比在工地上做活重要。
“老板,今天就这样,走了。”
希底思很明显不想与他再纠缠下去,起身就想走,但却被特克利亚拦了下来。
“这么着急干什么,难道你又有生意可做了?”特克利亚拍了拍他的座位,示意让他坐下来“我保证你听了接下来的消息绝对不会后悔的。”
“在这里和你说话已经让我够后悔的了。”
希底思这样说着,却还是坐了下来。
“这才对嘛,哈哈,老板,再给我们的老朋友上一杯。”特克利亚对老板说道,接着他转过头“我们手笔一向大气的希底思总不会让我这个穷苦力掏钱吧?”
“……当然。”
希底思再次甩出几个硬币,老板也向之前那样,再次调出一杯推给了希底思。
“阔气!不愧是喝得起高等酒的人。”特克利亚伸出大拇指,但希底思并不需要这种赞誉“如果你说不出有什么东西是值得我坐下来和你交谈的话,我绝对会让你尝尝厉害。”
“当然不会让你失望。”特克利亚神秘地笑笑,哦,可能在他那张长满横肉的脸上用神秘这个词不太合适“你知道离这里不远处的那个废弃神殿吗?西北边的那个。”
“知道,怎么了?你想说的不会只有这个吧?”
“那可不是一般的神殿,那是几百年前祭奠酒神的神殿!”特克利亚说道这里压低了他那一向狂野的声音嗓门“传说,只要每天在太阳升起和落下的时候去那里祈祷,坚持一百天,就能得到酒神的恩赐……和一坛最美的佳酿。”
希底思看向特克利亚,他那粗矿的五官中透露着赤诚“你也差不多喝惯这种东西了吧?你不觉得更高级的东西才符合你的地位吗?”
“呵。”
希底思没说什么,再次将杯中的东西一饮而尽,推给老板走了出去。
特克利亚看着他那略显单薄的背影,笑了笑,然后继续投入到了那个汗味与荷尔蒙交织的世界中。

“什么?你和我说你要去……”雅克拉珊绞尽脑汁寻找着那个词汇“祈祷?这是你应该干的事情吗?”
“我已经打探过了,那个传说有好多人在传,肯定是真的。”
希底思躺在床上,盯着屋顶上的空洞,那是他为了看星星而特意凿出来的,繁星的光芒落在他身上,就像是被褥一样,让希底思感觉到一丝丝的温暖。
“你真是疯了。”
作为她妻子的雅克拉珊显然不同意他做这种荒唐事,雅克拉珊在邻居的口中一向是勤劳与美丽的代言人,在希底思眼里只有这种女人才能配得上自己。
“你不用再说了,我已经决定了,所以说这段时间的工作你就一个人做。”希底思翻了个身,不再看那闪烁的星辰“反正就一百天,很快就过去了。”
“那只是个传说!你不要再自己骗自己了!”
即使雅克拉珊再次劝说,希底思也已经听不进去了。
他现在脑海里想的事情只有一件,就是一百天后得到那传说中佳酿。

希底思真的那样做了,他每天在清晨和黄昏前往那距离他家并不近的废弃神殿祈祷,并为那里的酒神献上美酒当做祭品。
由于这一举措,他在酒上的支出翻了三倍,原本每天一杯变成了每天三杯,虽然有两杯酒并不是他喝。
事实上,就连特克利亚也没想到希底思真的能坚持下来,几十天如一日,伴随着时间的流逝却没有任何的改变,他就像一个真正虔诚的教徒一样:祈祷、献上祭品,然后在祈求酒神可以赐予他甘露。
但也仅仅只是像罢了,用特克利亚的话来说就是“那家伙,就连酒神叫什么都是我告诉他的,虔诚?别逗我笑了,他只是想得到那坛酒罢了。”
他说的没错,在第八十七天的时候,希底思才知道了酒神到底叫什么,而在这之前,无名的祈祷已经进行了八十六天,不是他不肯问,而是作为比特克利亚高一等级的人,不应该不知道酒神的名字。
而也就是在他得知酒神名字之后,这种祈祷再次进行了三天,一场意外使得这场百天的祈祷提前结束。
第九十天的晚上,希底思举着火把来到了神殿,因为老板说调酒的材料没有了,所以耽搁了不少时间。
希底思加快了脚步,希望酒神不会因为这点耽搁而降怒与他。
“哦,我最最崇高和神圣的酒神狄俄尼索斯啊!我是您最虔诚的信徒,我将为您献上高级的祭品,希望您能回应我的呼喊,给予您这可怜信徒一点点恩泽……”
希底思跪在地上,他阖着双眼虔诚的祈祷着——这九十天他就是这样过来的,改变的只有他在祈祷词中加上了“狄俄尼索斯”这五个字而已。
而沉溺于祈祷中的希底思没有察觉到危险的来临。
“吼!!!”
一声并不属于人类的嚎叫打断了这虔诚的祈祷,希底思猛地睁开眼睛,抓起火把转过了身,借着火光他看清了对方的样子——那是三只鬣狗。
他早就听说过这里有鬣狗出没,但因为这里其实离一些别的村庄并不是很远,所以他也没有多在意,只是在每天入夜之前就抓紧时间离开而已。
可就在今天,只有今天这一天!他来晚了!
鬣狗呲着牙,显然是忌惮着希底思手中的火把,但伴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忌惮也逐渐消退,等希底思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被三只鬣狗包围了。
“嗷!”
一只鬣狗终于对希底思发动了攻势,却被希底思一击打翻在地——这一击用尽了他全部的力量,但那只鬣狗却只是哀嚎着在地上打了几个滚罢了。
然而他面对的不只是一只鬣狗。
从背后袭来的鬣狗将他打翻在地,火把掉在了旁边那修补地面的木板上,希底思奋力抵抗着,但力气终究没有几只野兽大。
他翻滚着,试图将鬣狗远离他的身体,而就在这一过程中,他的身上又增添了几道血口。
希底思开始大喊,试图吸引附近人的注意力,但这里哪会有人?他不断挣扎,但那只是延迟死亡到来的时间罢了。
“呀!!!”
希底思终于将压在他身上的一只鬣狗推开,鬣狗肮脏的口水还有他自己的鲜血遍布全身,但希底思已经顾不上这些了,他踉踉跄跄地起身,开始不顾一切的朝着夜色深处奔跑,试图逃离这些鬣狗的追捕。
但他并没有成功,不是被鬣狗再次扑倒,而是从地面上的空洞掉了下去。
“噗啊!”
希底思的身体沉入冰冷的水中,这让他全身刺痛,他整个人都是被“拍”进水里的,这份痛感让他无法呼吸,但即使他以正常的姿势入水,那份寒冷也不是他能够接受的。
他挣扎着朝着高台爬去,从空洞中透出的星光为他指出了一条明路。
当然,如果希底思现在还有理智的话,那他不会发现不了那根本不是什么高台,而是一个祭坛。
而祭坛上,摆着一个陶罐,在星光的映衬下仿佛神迹。
这个空洞原本是被木板遮住的,但是希底思的火把掉在木板上面,那木板很薄,很快就被点燃腐蚀,燃烧着掉入了下面的积水中,也就让这个空洞露了出来。
“感谢酒神……赞,赞美狄俄尼索斯,拯,拯救我的生命于危难之中,还,咳咳,还赐予我这人间最美味的佳酿。”
希底思抱着双臂,他有理由相信是他日复一日的祈祷感动了酒神,眼前的陶罐无疑就是酒神的恩赐!
他将寒冷与恐惧抛在了脑后,他再也忍不住了,迫不及待地解开陶罐上面的泥封,借着夜色,瑰丽而晶莹的液体在陶罐中摇晃,酒精的味道散发在空气中,就像是绵软的丝绸一般划过希底思的脸庞。
但希底思却被这刺入鼻腔的味道呛到了。
可是这仍然没有阻止希底思的双手,他捧起陶罐,大声叫喊着“赞美酒神!”然后将那液体一饮而尽。
干涩,干涩,干涩,干涩,干涩,干涩。
这两种感觉在希底思的口腔内碰撞,这让他忍不住将一半的液体吐了出来,但他仍然喝下了一半。
也就是这一半的液体要了希底思的命。
他的脸瞬间变红,胸膛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这让他喘不过气,无法呼吸,但这却并不是因为疼痛或者冰冷。
希底思掐着自己的脖子,倒在地上不停翻滚,好像不是喝了酒而是喝了毒药一般。
他想要把肚子里面的液体呕出来,但最后他却翻滚进了水池中,溺亡在酒神的祭坛之中。

“老板,不知道你知道不,雅克拉珊现在在城邦里要饭呢。”
“嗯?”老板抬眼看了看特克利亚“不知道,你怎么知道的?”
“嗨,我认识一人,他小时候和雅克拉珊是朋友,但后来因为雅克拉珊嫁给了希底思,所以再也不想见他了。”特克利亚喝了一大口杯中的酒“哦,对了,那个酒神神殿里面的酒也是他告诉我的。”
“嗯?那不是传说吗?”
“当然不是,怎么可能,我这人从不骗人。”特克利亚呲着一嘴黄牙“他在城邦中心的学院上学,这是他在前人留下的书里面看到的,说神殿的地下有一坛上好的美酒,知道我喜欢喝酒,所以告诉了我。”
“那你为什么告诉希底思要祭拜?”
“我不就是打算教训教训他?你看看他那样,嘁,家里穷的连屋顶没钱修,还一直骗自己是人上人?呸!”
老板凄惨地一笑“现在好了,他已经不在了,我的财路也没了。”
“你本来就不该挣这钱。”特克利亚说话一点都不委婉“你算个什么?拿点小孩子喝的饮料骗他是酒?还说那是高档酒……哈,再来一杯。”
特克利亚将杯子拍到桌子上,老板接过来又给他倒了一杯酒“这不也是生活所迫吗?你也不是不知道,我年轻出海,却一无所获,还差点把命丢在海上,回来开个酒馆也尽是你们这群穷鬼,好不容易有个傻子,我还不能骗了?”
“是是是,你是生活所迫,行了吧?”
“再说,这也是为他好,谁知道他能骗自己那么久?久得自己都信了。”老板耸耸肩“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一碰酒面红耳赤上不来气,拿饮料代替也是她老婆的主意。”
“哈哈!可惜了那么漂亮的女人,活守寡。”
特克利亚举起酒杯,示意老板和他碰一个,随后二人一饮而尽,开始聊起了女人。
此时的天空中只有几颗星星挂在上面,容易让人想起空无一物时的苍穹,那黯淡颜色的天宇中透出一片广阔的茫然,就像是那些雕塑上没有瞳仁的眼睑。而现在有的那几颗星星却像是他流出的眼泪,有了内容,却同样悲伤。
那是懵懂欺骗者的自我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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