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浪白鸟 第七章 黄金台①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我离君天涯,君隔我海角。
——程东武《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站在三楼的露台上,看着鱼贯而入的装修工人进入主屋的侧门后,Chan走下到二楼,听现场监管的Second汇报施工进度。Kinn把重建的工作交给Chan,所以他可以从容地清除掉最后一点留在电线线路里的痕迹,而藏在装饰壁炉里、被焚烧过的夹竹桃也永远不可能被化验出来了。
小姐现在三楼的房间应Porsche的要求,和Kinn他们的在同一侧。但小姐其实很想回家,可她现在还不能暴露自己的情况。
Chan摆摆手拒绝了包工头递来的烟,等下他还要去向小姐汇报。有些好消息,小姐应该会高兴,毕竟他心情就挺好。Chan在签收的时候恍惚想起,小姐从年轻的时候就很讨厌别人抽烟。
那个时候Chan只是地下拳场的小杂碎,山上的猴子都比十三岁的他结实,好不容易能登台有人给他下注了,成天被揍得死去活来。原本做小生意的父母死后Chan才进入这个行当,算是很晚了,和他对打的当然是成年人②。又是一次挨打之后,休息室里挤满了人,Chan实在进不去,溜到冷饮摊边打算偷点东西解渴。
“小妹妹,要不要喝冷饮呀?”Chan被粗哑的男声吓了一跳,还以为是被摊主发现了,唰一下躲到树后面小心翼翼往摊位看去,五短身材的摊主还在招揽客人,并没有发现他。
“别碰我!你们走开!”这一次是清脆透亮的女声。Chan循声望去,不远处一个十七八的少女和两个中年男人对峙着,“你们让开!”
个子高点的男人不以为意地喷了口烟,呛得少女咳嗽起来,“嗐,都到这地方了还装什么啊?”说着就要伸手抓她,可他还没碰到少女的衣领就哎呦一声叫唤起来。远处拳场的光线照过来已经很微弱了,但Chan还是看见那个男人手臂上一条血红的印记。少女不等他们恼羞成怒地扑过来,反手捅了矮个子男人,大声道:“我是提那班亚坤家的女儿,你们要是敢动我就等死吧!我的哥哥们会把你们大卸八块!”
Chan都听得出那个少女的声音在颤抖,她一定非常害怕,可那两个男人只是愣了愣,马上就慌不择路地溜了。Chan并不知道那个家族有什么意义,他的生活只有吃饭睡觉和打拳。
那个少女站在原地缓了好一会儿,环顾四周只有一个袖手旁观的中年摊主,还有一个躲在树后的小孩子。她犹豫了一下,向着Chan走过去,咬了咬嘴唇才说:“小弟弟,你知不知道出口怎么走?我想回家,但是我......这里太黑了......”
Chan打量着她,整洁合身的衣服,漂亮精致的面孔,连头上的发夹都是亮闪闪的,一看就是富裕人家的孩子。Chan没说话,转头看了看冷饮摊,少女立刻翻起手提包,顺便把刀子收回去,“你,你想吃什么?我都可以请你......”
Chan很想提醒她财不露白,可手里被塞了一卷冰淇淋后还是选择了闭嘴。“跟我走吧。”刚说完Chan就后悔自己多管闲事。看看乖乖跟来、比自己高了一头多的少女,心想这人心也太大,不怕自己把她卖了吗?
“你多大啊?”那少女对他好像全无戒心,居然开始闲聊了,“十三。”“你居然有十三岁了?”少女继而沉默,跟着他在昏沉斑驳的树影下走了好久才说:“你脸上的伤,也是打拳打的吗?”
“当然啊。”Chan舔着冰淇淋,这是冷饮摊上最贵的食物了。那少女想了一会儿,“往东边的那家市场下个月会招小工,不限年龄的,你要不要去试试?”
Chan刚想开口,那少女马上道:“你有被教练人身禁锢吗?”Chan没听懂“人身禁锢”,但是也大概猜出来了,“老头死了,没人管我。”他突然停下,“我不能给你干活吗?我的命是你的了。”这是Chan常听人说的话。
那少女好像吓了一跳,连连摆手,“你的命是你自己的。”Chan一听就转头继续往前走,他不信这种话。命是自己的,可没饭吃有什么用呢?
那少女赶上来,“你是不是怕没有作保的人家不要你?你就说是提那班亚坤家的楠蓬推荐的,他们肯定会要你的。”Chan没有回应,只是停下脚步,“到了。现在认得路了吗?”
少女看看不远处的路灯,“认得,谢谢你。”她把身上大部分的钱给了Chan,“剩下的我得留着坐车。那个机会你可记得去试试啊。”
Chan不置可否,收了钱就往回走。才不过几十米,他又听见那个少女的尖叫,想了想还是转身走过去。这次来的几个男人好像和她认识,为首的青年穿着花衬衫,“楠蓬啊,你叫我好找!说上个厕所结果人都不见了!”
“我要回家!我说了要去和朋友看电影的,是你硬把我拖来的!”少女连连后退,抗拒青年的触碰。“我说了不想看打拳不想看流血!我要回家!”
“和哪个朋友?”“不关你事!我要回家!”Chan眼看着少女要退到马路上了,青年服了软,“好好好,你别跟爸妈说......”
“你要是再不顾我的意愿,我不光要告诉爸妈,还要告诉大哥!”青年后续又劝了几句话,离得太远Chan没听清。没过多久一辆车在路边停下,少女坐进车里愤怒地甩上车门,随即绝尘而去。看着少女离开后,几个男人又往拳场里走,看来打算玩个通宵。
Chan后来还是去了那个市场,但他根本没记住那个家族。老板人挺好,还是留下十三岁的他干杂活。现如今四十岁的Chan无比庆幸自己忘记了楠蓬的姓名,不然不光无法帮她,甚至可能早就死在二十年前的某个夜晚了。
他从看场子的小喽啰做起,过了七年成为提那班亚坤家族的外围保镖,只在主人们视察产业的时候跟在贴身保镖身后。他也是直到看见甘才想起来那天晚上的经历,想起那个叫楠蓬的少女。后来他打听到楠蓬嫁给了吉提萨瓦家的少爷,有了两个孩子。他再也没见过她。他想,本来就是云泥之别的两个人,她应该已经不记得自己了,虽然自己很想报答她。再然后,他听说了吉提萨瓦家族的覆灭,楠蓬夫妇的死亡。还来不及产生悲伤和惋惜,Chan身边的同事、前辈还有朋友,就一个接一个地消失,只留下他一个。
他在惶恐中度过了很漫长的一段时间,直到被江先生注意到,一次次提拔,成为他的心腹。他的人生分为二十一岁之前和二十一岁之后。在那之后他学会了封闭内心,不越界、不交心,人生中只有为江先生尽忠一件事。因为把他带进拳场的那个邻居老头告诉他,“要用生命报答知遇之恩”。
有时候他也会想起曾经在污浊泥洼里猝不及防遇见的茉莉花。茉莉花,那是他在去市场找工作前,路过寺庙看见茉莉花环时想到的比喻。
他学着曾经的前辈训练还稚气未脱的孩子们,阿斌和Pete是他这么多年最满意的两个学生。Pete和他有过相似的经历,也习惯隐藏自我。至于阿斌,阿斌,他像又不像。沉默地守护一个人是像的,桀骜的性格又不像,无望地爱着一个人就更不像。他清楚自己不是爱着那个少女,但总是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悲伤。这种不明白让他更加关注那个不驯的孩子,妄图在他身上找到答案。
他从没想过此生还能再见到楠蓬。当江带他进入密室,告诉他有时候自己不在主家也要照顾好住在这里的女人时,没有任何词语能形容他的情绪。他一眼就认出了小姐,即使昏暗夜色里惊鸿一瞥的少女已经完全变了模样。
茉莉花枯萎了。
他一度不敢见到楠蓬。他恐惧于去想象她经历了什么,也不敢相信她真的失忆了。他试探过她,毫无反应。他不确定是时间太久忘记了还是她不得不伪装。直到有一次,在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情况下,Chan状若无意地提起少年时期打拳的经历,于是他捕捉到了楠蓬眼中一瞬的惊诧。Chan向她再三保证自己绝不会说出去。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试探,明明他无法违背江先生而去帮助楠蓬,即使他能猜到江先生做了什么。于是在楠蓬祈求着想知道孩子们的境况时,他落荒而逃③。
Chan在愧疚于给了楠蓬希望又把她推入绝望之后没有多久,主分家大战就爆发了。Chan有预感江先生想顺便解决掉自己这个知道太多的人,可他还不想死。
在抽尽那一支烟的时间里,他想,他该忠诚和报答的对象其实应该是楠蓬。如果自己能活下来,他的忠心要献给她,他的生命要为那个不驯的孩子而活。他的命不完全是自己的,但这或许也是一种自我选择。
当Chan醒来时,继江的不仁之后,他选择了不义。
在他对楠蓬小姐说出“我的忠诚献给您,我的行动听您吩咐”之后,面对她紧随着惊愕的痛哭,Chan选择走出去替小姐关上门。他想,小姐的委屈并不想让别人看到。
“您的答复我已经夹带在回礼中,送到巴雷上校府上了。”
此时的楠蓬已经做完了插花,坐在窗边听着阿Chan的汇报。一周前,Chan发现Kinn有意结交巴雷上校,立刻汇报给了楠蓬。自从两年前楠蓬重新出现在公众视野里,过去和吉迪萨瓦家族有过交际的人家都暗地里来试探。这也是江把楠蓬推到人前的目的之一:看看还有哪些势力有异心。但巴雷上校的人来得正大光明,堂堂正正地坐在主屋的大客厅里向楠蓬问好。可那时楠蓬不敢暴露,只给过几次似是而非的暗示,直到一周前确定Kinn的意图才正式和巴雷上校恢复联系。
“他看了吗?怎么说?”楠蓬捏住《红龙》的书脊,快速翻动书页。
“他说一定把话带给Kinn。”
“看来Kinn和他接触得还算顺利。”楠蓬找到了上次的书签,“钱都收了吗?”
“是。我一说他就收了。”楠蓬小姐当时的话是“他是个还算正派的人,不然不会在利益关系之外还记着和亚帕的同学情义了,但交情归交情交易归交易,分得清楚才能长久”,Chan也是原样把话带到了。
“那个人弄回来了吗?”楠蓬翻过一页小说。
Chan知道小姐对她有多么强烈的恨意,恨到不肯直呼其名。说起来,那还是重逢以来小姐第一次流露出那么明显的鄙夷。
“她真的还活着?哈,真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楠蓬那时还常常木然的面孔被愤怒刻画出仇恨的表情,在听到那个人还有一儿一女之后更添了嘲讽。
“她这样的人居然也有孩子?她爱她的孩子吗?”得到肯定答复后,在Chan看来,楠蓬的侧脸与Chan记忆里奋力反抗的少女面容隐约重叠了起来。“那就拿住她的孩子们,她要是听话,他们就有好前程,不听话就给他们收尸吧。她自己死和孩子们死,让她选一个。把她从老挝弄回来,送到她该忏悔的人面前去。”
“弄回来了,一切都安排好了。”
此时得到肯定答复的楠蓬手撑着下巴,抿住打趣的笑问道,“那么阿斌要尽快脱身了,他怎么样?”④
Chan还是老实作答,“他说一切顺利。”
“......我不是问这个。你要是不想说就算了。”楠蓬叹气,手指卷着一绺过肩的长发。“我父母的信也藏好了吧?Porsche和Kim这两个小家伙总在这家里转来转去的。Porsche倒是不明显,Kim一个两年见不到三面的人成天进进出出,家族会议却又不来,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在找江藏起来的遗嘱。”
楠蓬小姐并不担心Kim找到真的遗嘱。见证人已经死了,律师被收买,没人能证明它的真实性。更何况经过数次试探之后,连Chan都能猜到Kim会做出什么选择。
“要是他们不去那边搜查怎么办?”
“这家里差不多都搜了,除了旧居还能去哪儿搜?巴雷只会对Kinn说该说的话,其他家族Porsche和Kim也接触了,不都是一无所获?我不肯回去不就是等他们再搜一次那边吗?总要等杀人的罪名扣到意大利人头上去,生米煮成熟饭了,才好推下一步啊。”楠蓬转头看着Chan,双睫如鸦羽振动,“你今天怎么反应这么慢?太高兴了?”
Chan无语,只好转移话题,“要是Vegas失控了怎么办?”
“我巴不得他失控。依我看Pete的境况还不算安全。试探成功了,他就彻底掌握主动;要是失败,还得你去告诉他不要回来了。杀了我又怎样?不过是替我把棋盘上的另一种可能实现了。”楠蓬放下茶杯,抿嘴笑笑,说出了让Chan心生忧虑却无能为力的一句话,“人都有向上的欲望,以及坠落的本能。”⑤
①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李贺《雁门太守行》
《战国策•燕策》载“燕昭王求士,筑高台,置黄金于其上,广招天下人才”。
②根据我查到的一些资料,地下拳场的拳手大部分就是七八岁,Pete被父亲送去的应该也是这类比赛。相比之下,Chan的年龄确实很大了,极有可能去成人组。
③按果子的话说,Chan是“脑门上左边愚右边忠,贼大俩字儿”,所以要他转变立场背离江得花点时间,不要因为他没有选择帮助楠蓬而觉得奇怪。
④诺庭和我师姐长得很像,所以我对他情感转移特别严重,也无论如何都无法对这样的一张脸筑起心墙,加上我和果子都实在舍不得阿斌死,所以......第十章会讲阿斌如何活下来的。
⑤“坠落的本能”指的是自毁和毁灭其他,即死亡驱动力。这句话是我高中和同学聊天时候想得到,后来大学时知道了死亡驱动力,觉得可以把它们联系起来,现在它终于排上了用场哈哈哈。
镜子唠唠叨:
这一章藏了好多我想说的话。还有,之所以要让Chan和楠蓬产生联系,是因为我不想她只能别无选择地极限一换一,那是我最不想看到的结果之一。为什么辅助者设定为男性?因为江的心腹不是女性,我需要一个强有力的内应,而不是碾压式的外力(这个外力倒是可以设定为女性,但楠蓬不会采取这种方式)。
甘半绑架式地带走楠蓬是我在嘲讽一些古早泰剧男主,实在是太离谱了,动不动就强行掳走,这是碳基生物能整出来的活儿吗?
第五章后半段、第六章和第七章是同一天发生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