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花飘零，我们连呼吸也忘却……

甚至不愿眨眼。

看吧，就算是「今天」，到了明日也将变成过去，

只是静候春风。”

 

Take 1

人们把雨水作为季节的开端。第一场雷阵雨在这座城市落下之后，便到了所谓的春天。

我无法不同意这样的说法，说到底，季节不过是人们把心情强加于时间的表现罢了。但实际上我对春雨没有好感，稀疏不断的雨滴和沉闷的雷声只让我感到烦躁，像是阴郁而又充满湿气的旧图书室，屏蔽了人类本来称得上敏锐的感官，让人无法安心。

虽然我并不知道，那样的不安是来自于雨天，还是窗外的少女。

“……喂。”

我抱着自暴自弃的想法推开了窗子。穿着中学制服的少女像幽灵一样，从打开的一角飘了进来，带着雷雨天特有的阵风，轻描淡写地将偶然的几滴雨点吹进室内，稍稍打湿了我的衣领。

“……喂，你是什么啊。”

我盯着别的无关紧要的地方，问了一个不希求少女回答的问题。

我当然知道我的房间在这栋建筑的11楼，我也当然知道目前并没有能让人类悬浮在空中的技术，但我还是打开窗子，让幽灵一样的少女进来了。她是真的幽灵？亡魂？都市传说？我无法从科学的角度否认那些可能性，但无论是哪种，其实都关系不大。

如果我的人生以「被亡魂索命」作为结尾的话，实际上，相比起我本来的生活，反而会更精彩一些。

“我是幽灵哦。”

我静静等待少女把淋湿的头发擦干。实际听到那样的回答之后，心里反而安定了下来。

“幽灵小姐要去哪里呢。”

“离开人间吧，大概。”

“去天堂或是地狱那样的地方？”

“都不对哦。应该是去转世才对。”

看来西方的神话教义不如东方靠谱呢。我翻找出一套尺码尽量小些的干净衣服，递给了从雷阵雨中来的少女。

“那，你为什么不去转世呢。”

“做不到。”

“？”

“应该是有些事遗留在人间还没做完吧，大概。”

“哦哦。”

少女的幽灵并不是为了索命而来，只不过是想完成生前的夙愿罢了。这样的事实并不至于让我失望，但总感觉心里的某一块悄悄地落了空。

“等等，我好像在书上读到过……”

读小说是我偶尔的兴趣，也是我完全失败的人生中罕有的价值之一。虽然现在回顾我读过的书，那些文字里传达的东西大部分都是无病呻吟的垃圾。但是在这种情况下，那些垃圾一样的知识，却毫无征兆地涌进了我的脑海。

“……你，去转世，是有时间期限的吧？”

“是的哦。限定的时间内不能成功转世的话，就会被彻底消灭掉了。”

少女平静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还有多久。”

“5天。”

我吃惊地转过身去，呆愣地盯着少女，几乎无法动弹。

“我说啊，虽然我是幽灵，但我在换衣服的时候也是不喜欢被人盯着的。”

“……是，对不起。”

我又背过身去。稀疏不断的雨滴和沉闷的雷声只让我感到烦躁。

 

 

“望着盛放的樱花，我们连呼吸也忘却……

甚至不愿眨眼。

此刻吹落花海的这阵大风，

正是窃走春日的盗贼。”

 

Take 2

外面依旧在下着小雨。我端起冒着热气的卡布奇诺，不禁开始思考我身处这里的目的。

“真是可惜呢……”

坐在对面的少女捏起汤匙，轻轻地品尝了一口面前的巧克力慕斯蛋糕——本来应该是这样的。但实际上少女的幽灵既无法拿起汤匙，也没有办法食用任何东西。咖啡馆的侍者不止一次地投来怀疑的目光，大概是觉得我是一个像妄想症一样对着空座位说话的麻烦客人吧。

我无法否认那样的说法，毕竟正常人应该无法看见幽灵才对。

“所以，满足感有提升吗？”

“抱歉，并没有。慕斯蛋糕并不是我的遗愿呢。”

“想来也是。那么，下一个目的地？”

化为幽灵的少女似乎失去了部分记忆，于是我只能大致猜测她的遗愿，再一件一件地试验。少女没有提出请求，但是，就像打开窗子的那瞬间一样，我莫名地作出了「想要帮助她完成遗愿」的决定。

为什么呢？我并不觉得那是出于善良。

“去图书馆吧。”

 

我们没有去市立的大图书馆，而是前往了城市边缘的一个旧借阅站。

在少女的指引下，我在放着现代小说的书架顶层取下了名为《情书》的小说。她生前想要借走这本书，于是，我询问了少女的名字，抽出了扉页里泛黄的借阅卡，开始填写。

“这本书，讲的是一个明明相互思念，却无法传达的故事哦。”

我默然地填写着。少女的遗愿里有那样痛苦的相思吗？我无法猜测。

“我的名字是……哦。”

她这样说了，于是我再三检查了填写的姓名，确保没有写错。少女似乎在期待着什么，盯着我的脸。看到我完全不明不白的表情后，她失望地叹了口气，然后，又在一瞬间换回了一副微笑的样子。

“遗愿似乎也不在图书馆呢。我们去别的地方吧！”

 

我和少女去了游乐场。

“不是旋转木马呢。试试公园如何。”

 

我和少女去了老家附近的公园。

“秋千也不对呢。要不去海边吧”

 

城市附近并没有海，于是我带着少女前往了最近的河堤。

“好清爽的感觉……不过也不是遗愿呢。我们去骑自行车吧！”

 

我骑车载着少女在环市公路上兜风。

我和少女去看了新上映的电影。

我带少女去参加了她最喜欢的作家的新书发布会。

我和少女去了游戏机厅。

我和少女去了网络上评分很高的宠物咖啡店。

……

此刻我们正在商场的饰品店里。

几天的寻找一无所获。少女的幽灵依旧突兀地停留在人间，但她本人却似乎享受其中。

“快来看这个，很漂亮呢！”

少女指着柜台上的一枚戒指，银色的圆环上是勿忘我花形状的深蓝色宝石。我取下那枚戒指，递到了少女跟前。

少女看着我，突然像使坏似的笑了一下，然后，抬起了左手。

我没理解那样的意思。

“别愣着呀，为我戴上戒指吧。”

“哈？我为什么要做那种事……”

“因为，只有你才能这么做哦。”

我佯装冷静地思考了几秒，才弄明白少女的意思。当然了，幽灵是无法为自己戴上戒指的。

“……好。”

我的左手轻轻抬起少女轻若无物的左手，然后，颤抖的右手捏着戒指，慢慢向少女纤细的无名指靠近。

事后我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长时间麻痹于失败人生的我竟然忘记了一个常识：左手无名指是戴婚戒的地方。

带着蓝色光辉的银色指环穿过少女的指尖，套在了让人安心的部位。少女似乎颤抖了一下，但并没有退缩。我知道，松开手的那一刻，勿忘我的宝石会摔在地上，而某种更重要的东西会因此破碎。于是，我保持着那样的姿势，僵在那里，不敢抬头看少女的脸。

一秒、两秒……两分钟、三分钟……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一直僵在原地，直到少女轻微的抽泣声将我拉回现实。

我慌忙地抬起头。

幽灵一样透明的少女挂着满脸泪水，无言地凝望着我，然后，挤出了一个无比幸福的微笑。

“我好开心……真的好开心……”

不知如何回应的我，呆立在原地。

 

距离少女完成遗愿的期限还有2天。

 

 

“言语远不足以用来歌唱我的爱意，

连押韵，也只觉得麻烦。

此刻樱花漫天的盛景……

岂能用三言两语述说？”

 

Take 3

春天是万物复苏的季节。

这同样是个我无法不同意的说法。甚至说，这个说法比起先前的两个还要更加科学可信一些。

但我丝毫没有感受到什么东西在复苏。相反，在这个终日被雷阵雨围困住的孤单的春日里，我只嗅到了凋零和死亡的味道。

距离完成遗愿的期限只剩30分钟。少女无力地安躺在我的怀中，双眼似有似无地闭着，气息变得越来越虚弱，身体边缘的部分已经肉眼可见地开始羽化、模糊、消散。

那之后，我们尝试了所有可能的办法：我花光了仅有的一点积蓄，买下了那枚勿忘我戒指；少女和我去了城里几乎每一个能去到的地方，把稍微有点名气的风景看了个遍；我们去玩了城里的每一个游乐场，游览了每一座公园；我甚至去找了城市里有名的道士法师，请教让灵魂安息的法术。

但少女的幽灵依旧停驻在人间，与第一次见她的时候一样，漂泊无助。

“我……给你添麻烦了呢。”

少女轻飘飘地向我道歉，空虚的声音转瞬便融化在了雷阵雨的噪声中。

我拼命地摇了摇头，将怀中的少女抱得更紧了，但反馈在手臂上的重量却比一根羽毛还要轻。

她睁开了双眼，一动不动地盯着我，像是要把我刻进她最后的视野里。又一次，晶莹的泪水划过少女的脸颊，像春日的阵雨一样，滴落在大地上。

“慕斯蛋糕，没有吃……对不起。”

记忆的碎片像拼图一般慢慢拼凑在一起。

“借来的书，不能亲自去还了……对不起。”

5天的回忆在我的脑中交织缠绕，联结成一片杂乱而又温暖的空白。

“再也不能戴上戒指了……对不起。”

但是那样的回忆突然折向了另一个方向，像一列突然转向的列车一样，从春日的5天里折向了更渺远的回忆深处，让我突然焦躁起来。

那是什么？

“不能永远陪在██的身边……对不起。”

不，不。不对。

我从来没有告诉过少女我的名字。

她是谁？

错愕的惊异感让我一下子震悚起来。我拼命地思考着，追踪着回忆的去向。飞速转动的春日里有什么东西在朝我大声喊叫。快啊，快想起来啊！

「我的名字是……哦。」

记忆的洪流突然开始涌动。

我轻轻地把少女的幽灵放在卧室的床上，然后，狂奔向书房。像个在泥土里挖财宝的盗贼一样，我近乎疯狂地把那些没有营养的小说从书箱里拨开，一本接一本。然后终于，在箱子的最底部，我找到了唯一的一本，我的少年时代的相册。

没有丝毫迟疑地，我翻开了那本十多年没有被打开过的相册。简单地略过一些无聊而又阴暗的个人照之后，我在最后一页找到了一张两个人一起拍的照片。画面上的少年坐在教室靠窗的一排，眼眉低垂，正聚精会神地读着摊开在桌面上的小说读本；而在少年的后座一位，是一名穿着制服的少女，轻轻扯着少年的后衣领，侧过身子，对着镜头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那是她。

这张照片是在什么契机下拍的？我已经不记得那样的事了。但更多、更多的回忆，正像春日的雷阵雨一样，肆无忌惮地洒进了我的脑海。

少女与我是青梅竹马。

我们的关系好得非同一般，有许多流言宣称我们是早恋的情侣。我不在乎那些传闻，而少女却似乎经受不住那样的玩笑。

在某一个春天的情人节，少女下定决心向我告白。放学后的夜晚，我应约来到教学楼的楼顶。不巧的是，那天晚上刚好下起了雷阵雨。

年久失修的楼顶长满了青苔，在雨滴的润湿下湿滑得可怕。那天晚上，捧着手制巧克力的少女没有留意脚下的情况，不慎滑落。

她从8楼高的地方掉了下去。

少女几乎是当场就被确认死亡了。而目击一切的我患上了严重的应激记忆障碍。极度痛苦的身体反应连同着拙劣的医术和错误的药物一起，让我的记忆混乱了。三天之后，我的大脑完全屏蔽了关于少女的所有回忆。

直至今日。

啊啊，原来是这样子。

带着那样沉重的想法，我回到了卧室。少女的幽灵已经消散得几乎看不清形状了。我再次把那团似有似无的灵魂揽在怀里，抱紧。

她睁开眼睛，看到了我手中的照片。又一次，她挤出了一个无比幸福的笑容。

“嘿嘿，被拆穿了……”

她喃喃地笑着。

“为什么不从一开始就告诉我呢？”

“因为，很有趣……”

“有趣？”

“你为我戴上戒指的表情，很有趣~”

她大大咧咧地笑着，与那张照片上的笑脸如出一辙。我哑口无言了。

“我真的有好多，好多想告诉你……借走《情书》的含义，填写借书卡的意图，勿忘我的花语……我埋了好多、好多的伏笔……”

少女像一个着急把故事讲完的小孩子一样，一刻不停地说着。直到现在我才明白她为此付出了多少心血。

是的，都传达到了。我很想这么回答，但喉咙却像烧起来一样发酸。

“现在，我的愿望已经实现了……”

我知道这句话的意思。

“对不起，以及……再见了。”

 

星尘一样的粒子闪着微光，从我的两臂之间悄悄地溢出。少女的幽灵化作了一团勿忘我一样深蓝色的星星，一点一点地，消散在春日的天空里，前往属于她的下一个轮回。令人生厌的春天曾经偷走了我的恋人，而现在，春天又把她原原本本地送回到了我的身边。

我站起来，朝空中挥了挥手。

这时我才发现雨已经停了。

 

 

“飞花飘零，我们连声音也忘却……

甚至不愿眨眼。

最后，只留绿叶独展——

此刻樱花落幕，春日了完。”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