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律背反》【第九章】【少女前线】
第九章 回归
夕阳悄然落上飞机的铁窗，血红的色彩与往常一样。
沉闷的晚霞播撒在静静的杰斯纳河上，漫布在初夏的旷野里。雄浑熏黄的光辉照耀着要塞的残垣断壁，那浓郁的阴影不断拉长、拉长，最终浸透河水，晃荡着远了。从前乘坐飞机没有这样的感受，此刻的残阳居然是寂寞而清冷的影；翱翔天空，惆怅的景笼罩着下方的一切，AR-15恍然间难以置信，战役就这么结束了。
一年以来，仿佛永恒屹立的不落要塞，在一天之内就陷落了。
15百无聊赖地撑着下巴，眺望缩成玩具大小的城塞。
虽然望着，但它并没有真正落入15的眼里。
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15还在思考，是谁决定了它的落幕。
——是M4吗？
不是，失去三员先锋，杰斯纳要塞仍然不会陷落。
“是指挥官，是那些炮火……”
虽然胜利，却没有喜悦。
15击溃了狩猎者，协助击溃了干扰者，但是她什么都没有得到。荣耀？是的，15无比渴望荣耀，可她并没有从击溃弱者之中攫取任何荣耀。或许是由于狩猎者二度出现在自己的面前，15意识到铁血不会真正死去。
根本矛盾解决之前，胜利没有荣誉可言。
武器的价值在于强大，而15认为自己还不够强大。杰斯纳要塞战役结束了，15反而像是失去了它，隐约中觉察自我证明的机会被浪费了一次。这一次自己发挥得并不好，而下一次机会又在哪里？下一次就可以吗？
心智深处的空虚感从今日凌晨被狩猎者追赶开始，就不断膨胀。
“……15，你在……担忧什么？不开心吗？是哪里有问题吗？”
15往左投去视线。
首先入眼的是SOP2的开怀笑脸，她炫耀着手中的眼球，那是干扰者残骸的一部分；然后是保养着枪械的M16，她的嘴角擒着淡淡的微笑，就像抿了一口酒，含在嘴里，等待胜利的滋味慢慢浸润喉头；之后是RPK，她低着头，似乎在写报告书，明明有一副渗人的笑容，却乖乖女似的遵规守纪——最后，是M4的忧虑面容。
15觉得有些刺目地眯起眼。
“我没事……啊不对，无线端口似乎有点问题，接入不了小队网络。先就这样吧。”
“那得找帕斯卡小姐帮忙一下。”
“嗯……近期应该没有别的行动了，不着急。”
如果无线端口真的坏掉，15不可能还如此淡定……M4把疑问吞回了肚子，她凝望了15的侧脸一番，又恰到好处地收回视线，坐回原位，轻声道：“什么事都可以和我商量的，我不会和任何人说。”15头都没有转过来，淡淡回复，“收到。”
执行任务的口吻让M4微微苦笑，她不想多说引得15反感，只好闭口不言。
这幅模样落在15的余光里，心智泛起愧疚的清波，但这又如何？15并非不清楚自己的别扭性格，渴求荣誉与战功，却为入手的成果感到虚无而痛苦。梦想超越M16，但终于超越她的那一天，自己一定又会觉得这座高峰毫无价值吧……
这份内在饥渴的源头究竟……
“——15！我们到了哦！！下飞机啦！！”SOP2拉扯着15的衣袖。她这才反应过来，直升机已降落在S09战区基地的停机坪。15跟在队伍的末尾，整理好自己的仪容，随后站到SOP2的身边。
傍晚的基地广场聚满了人，不止是人形，还有人类。他们在欢迎战斗英雄的归来，祥和热闹的气氛给了15的心灵一丝慰藉。她想起一句不知真假的罗马古语，“荣耀存在于广场的掌声之中”，并不存在于敌人的尸体里。
低头沉思之间，最右侧的M4忽然立正站好，抬手敬礼。15下意识地跟着做，微微转动视线。右方的人墙向两边分开，身着深沉铠甲的指挥官缓步走出，沾染灰尘的高大身影如晚霞中亘古的雕塑，苍凉高古。
15望了一眼，不再细看，摆出标准的敬礼，内心仍然回味着那一丝丝慰藉的清甜。这是她每每从战场归来，最期待的场景。
“……辛苦了，诸位。虽然我是第一次指挥AR小队的行动，但你们的完美配合与执行远超我的估计与预料。此话可能迟到，但我还是得说：能成为诸位的指挥官，我很荣幸。首战告捷，这份功劳应该归给你们——谢谢你们在杰斯纳要塞为人类所做的一切。”
指挥官的电子嗓音沙哑低沉，他敬了个礼，示意五人放下右手。
“谢谢指挥官的认可与鼓励，AR小队定然不负期待。”M4从容回应道。
15奇怪地瞧了一眼，尽管简短，但她是第一次听到人类这么正式地对人形说话。
“解散吧，好好休息。素体修缮定在明天上午九时出发。”
人群的大部分散去了，只有少数人形留了下来。15扫视一圈，找到了后方的VZ61，便松了口气。指挥官转身离去时，RPK十分自然地跟上了。15皱了皱眉，思考了一下自己的心事，也跟了上去。
“报告书的……”
指挥官抬手制止了RPK的发言，“……什么事？”
15沉默地尾随在两人身后，她抬眼掠过RPK的面容。
指挥官会意地朝RPK点点头。
“……那，我待会儿晚餐时来见您。”
RPK收起写字板与文件夹，向食堂走去。
“……说吧，AR-15。”
“我的心智云图似乎有点问题，请您帮我申请一下明天的心智检查。”
“我知道了。”
“……那么，感谢您的理解，指挥官。”
支开RPK只为了两句话。15说完就准备离开。
“获胜之后你似乎并不开心，15。”
15略微停步。
“是的。因为我所追求的并不在这里。”
“但你在为人群簇拥时笑了。”
“……指挥官您观察得真仔细。”
“你做得很好。不用怀疑自己。”
“……”15回忆了一下M4有没有机会把这些话传递给指挥官，“再次感谢。”
15再度向宿舍迈步。
这次指挥官没有叫住，只是目送她远去。确认15的身影消失在宿舍门口，指挥官才转身抬步。此时，动作麻利的RPK恰好端着餐盘从食堂出来，顺着连通食堂与办公楼的廊道前往指挥官的办公室，在指挥官抵达之前，将门锁打开，把餐盘搁在书桌上。
“让你费心了，RPK。”
指挥官并没有走到书桌边，而是在桌前的沙发上靠了下来，身子陷进软垫里。
“您的状态比我想象的要疲惫很多，今天的战役消耗了您很多体力。”
“……太久没有这么动了，体能有点跟不上。”
“要换掉这些食物吗？”
RPK把餐盘端到指挥官身前。里面都是些清淡的流质食物，主要是蔬菜浓汤与清粥。
“不用……你也去吃饭吧。”
“我在回来的路上已经用过了。”
指挥官取下金属头盔，露出满是烧结疤痕的光秃脑袋，“那趁此机会，你把你对AR小队成员的评价，说给我听听……作战的口头报告就免了，之后将文书递交上来就行。”
“AR小队成员的评价吗……我想想，我与M4A1的相处时间太短，不做评价，”食指抵着下唇思索了一会儿，RPK首先谈起了SOP2，“……个人以为，最优秀的成员是SOP2。个性单纯张扬，在作战过程中严格遵守命令，内心没有任何矛盾与不必要的忧虑，认真的乐天派非常能应付战场上的种种折磨与恐惧。”
“嗯……在各具特色的小队中，最年轻的SOP2是最平凡的。”
“M16A1过于优秀，但M4A1是她的软肋，这点又过于致命了。”
“……M16与M4有特殊关系？”
“是的，过于深刻的姐妹之情。”
指挥官若有所思地以汤匙敲打着碗的边缘，有节奏的脆响却听来呆板单调。
“……我知道了。15呢？”
“您要听真实意见？”
“……”
指挥官感知了一下，格琳娜正在宿舍区的整备室，指挥官办公室附近空无一人。
“我觉得，您拆除她的火控核心，送她去咖啡厅比较好。她不适合这里。”
“……这项建议有点激进。”
“作为人形，她的忧郁是没有必要的。若是渴望做人，应与人相伴，而不是枪，”RPK的微笑带着些微嘲讽的冷意，“我能感觉到15内心的饥渴与彷徨，却努力表现得‘像个人形’。身为人形，过于与人类相似却不想成为人类，终究不会有好结果的。”
“……不知为何，我认为你现在的口吻已是尽可能地委婉了。”
“是吗？可能是吧。”
“拆解15我没有这项权力，AR小队的最终指挥权归属16Lab。况且，还不到放弃15的时候，她们很年轻……需要指引，不需要一刀切的决断。她们可以自行决定去留。”指挥官搁下汤匙，暂时卸下电子声带。
“我想，我们没有空闲当15的心理医生。”
RPK盯着指挥官，盯着他慢慢擦干嘴唇。这个动作似乎给指挥官留足了思考的余裕。
“……你在试探我的态度？”
“怎么会呢。指挥官，我完全是站在您的角度考虑。”
“RPK，现在我还不了解AR小队，更不了解人形。在充分理解之前，我选择尊重彼此的意见。15的问题我会找机会好好谈一谈。”
“好的，遵从您的意志。”
RPK起身收拾茶几上的餐具；指挥官重新戴上头盔。
“RPK……”
“您请说。”
“谢谢你的评价，很有参考价值。”
RPK报以温婉的笑容，“对您有帮助就好。”
“你很擅长观察。”
“因为我的兴趣就是‘观察’，不论是人类还是人形。”
指挥官无言地点点头。
“您待会儿要去慰问一下吗？”
“……不，她们已经很累了，而且我们并不熟悉。她们有自己的应对方式，随她们去，我就不打扰了。”说完，指挥官撑着膝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走到落地窗边，透过夜色眺望东侧的宿舍。整备室的灯光熄灭了，格琳娜抱着一沓文件正走过廊道，而宿舍走廊的感应灯又一排排亮起。
RPK端着餐盘，走到门口。
“指挥官，关于昨天下午我们谈的事。”
“……”
“真正的人形并非真正的人类，希望您不要忘记这一点。”
“……嗯。”
“告辞。”
RPK欠身行礼。轻轻拉开木门，身形一晃便消失在门边。
晚风吹曲入寒窗，清舍弦歌思渺茫。
疏影凭栏人似水，夜华满袖……
M4蹙起眉头，思绪顿了一下。
缓缓搁笔，她将目光倾注在夜色星辉之下，斜倚栏杆，轻抚尤克里里的倩影上。M16的影子在阳台上，也在书桌后的窗棂上。风中弹奏的曲调是上世纪的夏威夷船歌，但变调减速之后，韵律悠长，少了点欢脱喜悦，多了些细雨愁肠。
双人宿舍没有开顶灯，只有M4桌上的台灯与星月照亮。
归来的战士喜好异国的歌谣与芳香，杰克·丹尼威士忌的馥郁飘满了小房。
酒与歌，M16平生最大的宽慰就是随兴在月光下弹唱。
呆坐了半晌，M4又提起铅笔比划了一下。
今天这个角度不错……翻过十多页此次作战并未用上的战场速写，M4擀平素描本的纸面，逐渐勾勒基础的轮廓。哪怕画了很多次，M4还是乐此不疲地从第一个步骤开始，慢慢让那道背影跃然纸上。缥缈间，M4低头，又抬起确认，而M16已微笑着站在右侧的门旁。
“今天也画呀？”
“嗯……这次很有‘手感’。”
“抱歉，要不要我站回去？”
“没关系，我已经记录在心智里了。”
M16内里只穿着黑色背心，外面披着AR小队的制服。她挽起麻花辫，侧坐在椅子的扶手上，稍稍探身查看白纸上的墨痕。这次不是十四行诗，也不是屠格涅夫或普希金的摘抄，而是东方古老的节律。虽然没有到过那个国度，但使用他们的语言，就仿佛跨越时空，触摸着另一颗久远的民族心灵。
手肘搭着M4的肩膀，M16端详了一小会儿。
“……这两行字什么意思？字数不多，你帮我翻译成俄语？”
“还没写完呢。”
“没写完也能念念吧？”
“哎，我写得不算好。而且翻译成俄语就没有韵味了。”
“是吗……单词这么少，却意味深长……”
M4略微仰头，望着M16若有所思的面庞。
“……怎么，联想到什么了？”
“我……我想起傍晚解散前指挥官跟我们说的那些话。”
M4回忆了一下，“似乎都很平常。只是有些短，我还以为有长篇大论。”
“长篇大论？哈哈，一定是时机不对吧——M4，你想想，指挥官在我们进攻杰斯纳要塞时，理应在以南三十六公里的炮兵阵地。从中午结束作战，到我们抵达基地，明明有五六个小时的间隔，但指挥官的铠甲还是风尘仆仆的，甚至没有脱下来。我问过格琳娜小姐了，指挥官在基地里也是这么穿的。”
“嗯……我们的指挥官有点怪？”
M4对上司的品味没有任何想法，也没有什么兴趣，只是对M16的兴致感到好奇。
“如果真的有炮兵队伍，作战结束后乘坐列车，理应比我们早好几个小时抵达基地。怎么会连铠甲都没有擦拭灰尘？格琳娜小姐可不会放过任何后勤保养的机会。”
“你说的也是，”M4了解格琳娜的性格，忍俊不禁地说，“那M16你是怎么想的？‘如果真的有炮兵队伍’……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你们进攻时的重炮掩护是假的？”
M16忽然换上了一种神秘莫测的轻笑。
“这个嘛……姑且当是秘密吧。重炮掩护是真的，但炮兵队伍就不一定了。”
“……这是新的谜语？指挥官什么时候回来的，你问一下格琳娜小姐不就好了？”
“算啦算啦——是我不好，我就直说了。指挥官其实只是比我们回来稍早吧，但我们不能问格琳娜小姐。”M4歪着头，疑惑更深了；M16洒然一笑，解释道，“因为，格琳娜小姐与我们都先入为主地产生了认识差异。”
“……你是说，”M4并未知其所以然，“格琳娜小姐以为指挥官与我们差不多同时，而我们以为指挥官早就回来。可是……这有什么用？”
“为了在报告书里藏点什么吧。”
“能有什么……我不管了。今天的哑谜够多了。”
M4赌气似的别过头去，M16无奈地耸耸肩。她知道，这是为了隐藏“炮兵队伍”，所以是RPK负责撰写报告，而非M4。因为M4肯定会把自己的遭遇如实书写，那么纸面上一定会出现某些本不应出现的东西。遗留在杰斯纳要塞的那些“炮弹”究竟从哪里来，RPK会编写怎么样的怪诞故事来圆谎呢，M16不禁莞尔。
“……还怪笑。”
“诶，你怎能说我怪笑呢，M4？”
“你似乎很相信我们的指挥官……”
“——毕竟他是路德维希·冯·伏尔松格。”
“这个名字……我好像在哪里听过。”
“第三次世界大战战史里的人物。有‘帝国之刃’之称的第三集团军传奇少校。”
“我不太了解历史……我只是听过这个名字。很有名吗？”
M4撂下素描本，拿出小刀开始修整铅笔。
“有名？嗯，的确——三战中的传奇战士不少。但他最出名的是一句话。”
“……什么话？”
2051年6月29日，新苏联的先锋部队挺进了日耳曼尼亚，但实际上散落战线各处的德军几乎没有停止抵抗。格林尼治时间下午3点14分，德国武装总参谋部发表投降宣言，但命令抵达各级指挥部存在时间差。
在正式投降命令送达前，身处日耳曼尼亚的父亲旧部致电路德维希少校，称最高指挥部已公开在国会大厦发表投降书。当时，旁人无从知晓，三战著名以少胜多的反包围战“黑森林之围”正在尾声，第三集团军第四十七装甲师即将歼灭绕后突进的新苏联机甲部队。
接到内幕消息后，路德维希少校下令停止进攻。
“……这算叛国吗？”M4担忧道，“不过，当时德国投降了。第三帝国不复存在，也没有军事法庭了。”
“这次奇妙的停战才是最有趣的地方。据说，那时的指挥官在公共频道广播：”
M16清清嗓子。
“‘结束了，各位回家吧。’”
两分钟后，投降命令抵达。
路德维希少校的部队没有被苏军解除武装，而是径直退出黑森林，向日耳曼尼亚移动。然而，谁都没有想到，自此日耳曼尼亚被美苏两国分别占领，一分为二的首都改回了原本的名字“柏林”。三战之后，一幅贯穿柏林墙，横跨欧洲的铁幕降落下来，只剩东西的傀儡。
“……指挥官放过了苏军？”
“那群仅剩的苏军里，领头者就是叶戈尔上尉。”
M4当然知道与格里芬交接的新苏联特种部队负责人。
“这就是……所谓的宿命？”
“指挥官的战绩我就不说了。你连接基地网络搜一下就知道了。”
M16站起身，将手中的尤克里里装进乐器盒里。
“我去洗个澡。”
“……好，我待会儿去。喷涂的凝胶还没……”
——咔嚓。
门关了。
M4略微惊讶地盯着紧闭的房门。
……指挥官为什么不知道AR小队之前执行的任务概况？指挥部为什么会单方面下达攻击杰斯纳要塞的命令？404小队在此次进攻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M16默默思考着，在走廊中与15擦肩而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