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海海】老板娘的爱情
老板娘没有店，不做生意，丈夫更不是老板。但20几年来，也许更久，大家都称她为“老板娘”，甚至已经叫不出她的名字。
老板娘今年70多岁，身材矮小，有4个儿子、1个女儿，丈夫早在30多年前就病逝了，这些年来，她就跟千千万万个农村孤寡老太太一样，每天晒晒太阳、打打牌、去菜地种种菜，日子说不上好，但也算不上苦。
关于她的故事还要从30多年前，老板娘的丈夫去世说起。
一、“老板娘”的由来
老板娘的丈夫去世没多久，几个儿子就闹着分家了，家里总共两幢小小的房子，大儿子、二儿子分了新房，三儿子和小儿子分了祖屋的老房。后来老板娘的女儿离婚后回来，但家里没有多余的房间了，又不好到大哥、二哥新建的房屋去住（嫂子们觉得离了婚的女人晦气），不得已跟老板娘挤了半个月，就又回去找欠了一屁股赌债的丈夫复婚，这是后话。
话说几个儿子分家以后，矛盾就随之而来了。老板娘之后住哪里是个问题，大儿子、二儿子都已成家，两人平分的新房，其实也就是每户一个房间、半个厨房，共用客厅，再也没有多余的了。三儿子、小儿子平分的祖屋，分别有4个房间，之前老板娘夫妇占一间正屋，三儿子夫妇占一间，小儿子住后厢房，还有一间小厢房又堆满了杂物，根本没办法住人。两个孙子只能住在祖屋的阁楼上，没有门窗，没有电灯，小孙女快4岁了，还跟着三儿子夫妇住在一起。
老板娘的丈夫去世后，大儿媳、二儿媳都觉得自己的孩子长大了，没办法再住阁楼了，并且现在只剩老板娘一个人，不再需要住正屋。几个人吵来吵去也没个结果，最终只能请了家族中的德高望重的伯伯来协调。姜还是老的辣，伯伯一来就条理清晰的给众人说道：此前老板娘夫妇住的正屋分给小儿子，毕竟小儿子以后也要成家（尽管，伯伯没料到这家的小儿子到了40岁还打着光棍），该有个像样的地方。老板娘毕竟还是长辈，长得又矮小，爬高一点的楼梯都困难，更别说每晚顺着竹梯爬上阁楼了。两个孙子虽然也都10几岁了，但男孩子嘛，比较皮实，吃点苦不算什么，三儿子的孩子也还跟着父母住呢。并且孩子的东西应该是父母给的，如果大儿子、二儿子想要让自己的孩子住得好一点，那也得他们自己给孩子挣、自己给孩子建新房。
几番话下来，这一大家子人终于停止了吵闹，出现了暂时的和平，也默认了长者的话。小儿子心疼母亲，只有他知道厢房那个冬冷夏热、与老鼠相伴，一年到头晒不到太阳，于是没几天就收拾行囊外出打工了，两个侄子随后从阁楼搬了下来，住进了厢房。
但没过两年，更多的矛盾又来了。老板娘跟着三儿子夫妇在祖屋一块儿吃饭，儿子不说什么，但媳妇哪受得了这不公平的待遇，同样是儿子，怎么就不去大儿子、二儿子家吃饭呢？大儿子的媳妇是个吝啬的狠角色，吵起架来口不择言、咄咄逼人，从自己嫁进来的时候没收彩礼、到老板娘菜地里种的菜没拿给自己，啥鸡毛算皮的事情都抖落出来，核心主题只有一个，老板娘不应该来自己家吃。二儿媳性格温和些，但也绝不是任凭拿捏的软柿子，等着大媳妇叨叨一大堆以后，只是底气十足地说了一句：“当初她给你带儿子你怎么不说，我儿子都是送回娘家养的，我的天呐，才6个月断奶就送回娘家了，3岁了才接回来，你儿子呢？就比我家那个大一岁，两个老人有什么好的东西不是给你儿子？”三儿媳毕竟读过书，做不出这等骂街的行为，只是咬紧了说：“我们养了老人两年了，都是儿子，要养一起养。”
这次吵架可真是热闹，几人连着吵了1个多月，这一个多月，老板娘只得等三儿子一家吃完饭以后自己煮些糙米、青菜将就着。最后还是家族里那个德高望重的伯伯看不下去，主动叫上几家人一块儿协商，以后老板娘轮流到每家吃1个月，每个儿子每个月给老板娘50块零花钱，就这样定了下来。但老板娘似乎到哪家都不受待见，几个儿媳吃饭从不招呼她，大儿媳做得更绝，只要轮到自己赡养母亲的那个月，家里唯一的荤菜就是老板娘不会动、但儿子老公吃的肥肉。二儿子家虽然是照常，但二儿媳气她当初说带不了两个小孩，自己只得把孩子送回娘家。三儿子家经过那次争吵，对她的态度也是冷冰冰的。仿佛哪里都不是她的家。
活人总不能给尿憋死，家里待不下去，那就出门吧。村子里的娱乐项目比较少，无非男人赌钱、女人打牌，再不济就聚在一起说家长里短。那时候，钓鱼、种菜还是大家的活计，可算不上娱乐项目。老板娘的耳朵已经快被自己家的几个媳妇吵聋了，不愿意再跟别人聚在一起唠叨，于是从没上过学的她开始学着打牌。连笔都不会拿的她，硬是学会了印在牌上的20个汉字。
从此以后，除了天晴去地里种种菜，只要有人打牌，老板娘逢喊必到。哪怕在地里种着菜，听着有人喊三缺一，也会一把扔掉锄头往回赶。那两年，老板娘除了睡觉，大部分时间就都是在牌桌上，只要有人邀约，不管白天晚上都去打牌。大伙儿都说她潇洒，跟个老板娘一样，除了打牌什么都不做。慢慢的，牌友们开始称她为老板娘，最后几个儿子儿媳也开始叫她老板娘了。
二、老板娘与“爱情”
这其中，有个牌友，算是个老光棍了，因腿上有些残疾，一直没娶媳妇，暂且称他为阿狗吧。阿狗年纪比老板娘稍微大一些，未婚，和自己80多岁的老母亲过日子，上有几个已出嫁的姐姐，下有两个同母异父的弟弟。平时靠着给两个做生意的弟弟做点儿体力活赚钱，过年时姐姐、侄子们也会给他一些压岁钱。他拿着钱也没地儿花，菜是自己种的，衣服裤子都是姐姐们过年给买的、或者是弟弟们穿剩的，加上自己不赌钱、也不喜欢在女人堆里聊八卦，于是也成为了牌桌上的“钉子户”。
两人虽然早就认识，但真正说上话还是从牌桌上开始。老板娘对阿狗的印象一直不大好，脑子有点儿笨、腿有残疾，还有个严厉专断的母亲，但认识以后才发现阿狗其实还挺善良的，每次她赢了但却看不出来的时候，阿狗总会直接指出来：“你是瞎了还是哑了？赢了也不说？”其他两个牌友则当没看到。老板娘没上过学，出牌前总要思考一下，这个牌山印的字表示什么意思，其他牌友等不及就会冲她翻白眼，阿狗却没有催她，只顾看着自己的牌。后来偶尔，阿狗还会帮忙在她旁边给她把把关，顺便再教她认识下牌上的字。老板娘才知道阿狗原来会认字，还写得一手好字，只要有阿狗在，每次记分都是阿狗来，因为他字写得实在是好。
再过了一段时日，村子里的人开始外出打工，牌友越来越少，幸好村子里出现了些新事物——电视、影碟机。阿狗在市里的大姐也早早赶起了时髦，给他们的老母亲添置了可以看彩调的彩电、影碟机，阿狗灰暗的人生有了乐趣，他每逢赶集就去买彩调光盘，每晚干完活回家不再出去打牌，而是开始看彩调。每次彩调的前奏一响，村里上了年纪的人就会从自家带着小板凳赶过来，有的来的时候还带着正吃了一半的饭。
目不识丁的老板娘也迷上了看彩调。比起说着普通话的电视剧，没上过学的老板娘更喜欢说着桂林话的彩调。用老板娘的话说就是：“电视剧有什么好看的，还是彩调好，有歌有舞有戏，还用桂林话讲故事，什么电视剧都没彩调好。”据老板娘后来回忆说，她小时候只能在赶大集的时候看到彩调，一年到头都看不了几回，彩调演员总是穿着花花绿绿漂漂亮亮的衣服，那年头，哪个小女生心里不想成为秦兰香，可以穿各种好看的衣服。现在多好，打开电视、放入碟片就能看。
某个夏天，村里几户有电视的人家都在播放着《情深深雨濛濛》，就连阿狗的老母亲也不再允许阿狗看彩调，她要看情深深雨濛濛，老板娘没办法，只得跟着大家一块儿看。看了几集，老板娘被一个词难住了——“爱情”，于是在某天问邻居家正在读4年级的小女孩：“电视里一直在说的‘艾棋、艾棋’是什么棋啊，男男女女都要艾棋，什么棋这么好，蛮值钱哦？”小女孩儿翻了个白眼说：“那是爱情。”
“什么琴？我就晓得二胡。”
“爱情爱情，不是弹的那个琴！”小女孩不耐烦地敷衍着。
“什么爱情？爱情是什么？”
小女孩的母亲在一旁听着，终于忍不住笑着说：“爱情就是感情咯，一男一女有了感情，在一起就是爱情咯。你这么大了还晓不得爱情。”
老板娘不做声，只是低头剥着手里的柚子。见她没说话，旁边的人又添油加醋的笑她：“你倒蛮牛鬼，要用爱情谈琴。”
“我又没经历过，我哪晓得，我和我家那个都没感情的，莫讲爱情了。”
又有人笑她：“没得感情还生得出4个仔，生了5个。”听闻这句，在晒着太阳的众人都笑了起来。老板娘脸涨得通红，憋了好一会儿才大声蹦出一句：“就跟鸡踩飞一样，母鸡没有公鸡也能下蛋呢，踩飞了就抱窝。”
众人笑得更厉害了，阿狗也坐在人堆里晒着太阳，笑得甚至咳了起来。有人问她：“怎么可能跟鸡踩飞一样，鸡踩飞都是公鸡啄着母鸡的头才上去，你家那个还能强迫你？”
老板娘气鼓鼓地反问道：“不强迫我可以生5个小孩？他对我一点都不好的，我16岁就嫁过来，结婚那天才看见他的样子。18岁都没有，就生了老大，连着生了4个仔，月子都没出就要跟着去地里干活挣工分。后面生不出了还要我生，还去瑶山上拿草药给我吃，生了个小女才没同房了。”
众人听完，还是笑，但这次的笑声里多了层理解的意味，那个年代，被父母嫁出去换粮食的女孩儿不少。有晒着太阳的其他女人也附和：“哪个不是一样啊，相亲见一面或者见都没见，就结婚咯，哪像现在的年轻人，还情情爱爱。”
老板娘听完，仿佛得到鼓励般，于是接着数落起丈夫的不是了。
“也就是他没了吧，他还在，呜呼，我在外面这样子跟人讲句话他都要一个巴掌打过来。那些男的，好封建的，不给女的烧香，不给女的扫墓。”老板娘看了眼正在晒衣服的邻居把自己裤子搭在了高一点的竹竿上、把丈夫的衣服搭在了矮一点的竹竿上，更加着急说，“就说现在吧，你还把你的裤子挂在上面，以前我的裤子他都不给晒在大门口，只能让我拿去屋后晒。有次下雨，屋后没有棚子，我就把我和他的衣服放前面棚子里一起吹着，他也不做声、也不说话，把我裤子就丢了出去。还有次去山上，做着事热了起来，我就把毛衣毛裤脱了下来挂在竹子上，走的时候叫他帮我拿我一下，等回家一看，就拿了毛衣，没拿裤子，嫌弃裤子邋遢，那天晚上又起北风，没有毛裤冷了我一夜。”
又有人帮腔道：“这么过分，裤子都拿不得，那你那条裤子就不要了？”
“那可能不要，那要攒好久布票才换回来的毛线，又打了好久才打起的，第二天就自己哭着去拿。那时候我才生完老大没好久，18岁，一个人走那么远的山路回去拿，一路走一路哭，都想吊死在山里面了，不是想着家里那个小的没人喂奶要饿死，我就吊死在山里了。”
这段话仿佛也勾起了另几个女人的心酸回忆，纷纷骂起了自己已去世丈夫，骂完以后有人咬牙切齿：“呜呼，哪个不是娘肚子里面出来了，哪个不是女人脱了裤子生下来的，偏偏就那些男的事多。”还有人感慨：“还好他们死得早，不然现在还不给把裤子晒出来。”
老板娘在这片喧嚣中默默背着手离开了，即使她的丈夫死了，她也没有脱离女人卑贱的环境，她家里的3个儿子随他们的父亲，也并不会尊重她。
阿狗也一边卷着烟一边往家走了。他不打女人，也不介意女人把裤子晒在屋外，甚至自己母亲的所有衣服都是自己洗的，他也不介意给自己的媳妇洗衣服，但他50多岁了，没有过媳妇。
三、终章
终于，家家户户都有了电视，这期间，阿狗的母亲去世。阿买回了市面上所有的彩调光碟，什么《王三打鸟》《双打店》《 瞎子算命》《三看亲》《狗宝闹学》……只要说得出名字的，没有他没看过的。还有《刘三姐》《天仙配》，各种山歌对唱集锦，甚至后来还有云南山歌。
而这时，家家户户都有了电视机，安装了有线电视，阿狗家再好看的彩调也没人去了。看有线电视多好，有动画、有电影，有那么多台，几乎每两个月就会出新的电视剧，而彩调来来回回就那么几个故事，谁看呐。偌大房子，只剩了阿狗一个人，阿狗家越发冷清了。但当彩调前奏响起时，老板娘还是会带着那件女儿给她买的黑色棉衣赶过来，年纪越大，就越怕冷，夏天都还得捂着3件衣服。只剩两个人看彩调的好处时，可以大声跟着演员唱，而不用担心吵到其他人了，阿狗耳朵有些聋，只要自己的声音不比电视大，他就听不见。这也是为什么每次老板娘都能听到彩调前奏的原因，聋子看电视的时候，会把声音开到最大，惹得全村人恼怒。
这年冬天的时候，阿狗把电视机搬到了房间里，客厅太冷了，空荡荡的，烧多少炭火都暖不起来，房间里只需要两三个炭就能变得暖烘烘的。冬天大家都不想出门的时候，彩调声一响起，老板娘还是来。老板娘几个儿子家的电视也都是放在房间里，她总不能去到儿子儿媳的房间看吧，再说了，冬天她睡的那个屋子，也暖和不到哪儿去，倒不如去别人家烤烤火。
于是渐渐地，有些闲言碎语就出来了，兴许是谁路过时刚好听到老板娘和阿狗在跟着彩调唱，兴许是有的人就是看不惯别人舒坦，谁知道呢。总之，闲言碎语就来了。老板娘打牌的时候，牌友打趣她“老来春”；老板娘去菜地里摘菜的时候，有人玩笑“去山上找阿狗啵”；老板娘晚上裹着棉衣去帮媳妇喂鸡的时候，还有人问她：“没得放彩调也去找阿狗？”
老板娘的儿子们对于关于母亲的这些传言是毫不在意的，有的甚至会附和别人的传言，说自己的母亲厉害。老板娘的媳妇们一方面觉得面子上有些挂不住，另一方面又觉得如果两个人真的成了，她去跟别人过日子就不用到自己家吃饭了；于是媳妇们对这些玩笑话也打着哈哈应付着，左耳进右耳出。
而耳朵不大好的阿狗，别人取笑他的时候，他也笑着，他其实不大能听清别人说什么，看别人笑自己也笑总是没错的，合群。
如果日子就这样含含糊糊地过下去倒也没什么了，不论哪种结局总是好的，但，哪有这么好的事。
春节后的某天，阿狗、老板娘还有另两个牌友打牌的时候，另两个牌友的伶牙俐齿让人没办法夸她们是刀子嘴豆腐心了，但没办法，打工潮兴起以后，村子里剩下的人就这么30多个，其中会打牌的人更少了。打到一半，平常总是输的老板娘突然赢了，一个牌友开腔：“咦，新春的人就是不一样，有喜气，能赢钱。”另一个打腔：“你和人家比，人家两公婆打牌有商有量，不赢你的赢哪个的？” “莫看阿狗这样子不声不响的，打了一辈子光棍倒可以开荤了。”
老板娘已经习惯这些冷嘲热讽了，对她来说不算什么，再难听的冷嘲热讽都听过，这算啥，被儿子儿媳孙子骂过老不死的人，这些话不过像是被蚊子叮了一下，痒就挠一下，不痒就过去了。而平时毫无反应的阿狗却生气了，直接把牌一扔，站起身掀翻了桌子，“两个烂嘴巴，再也不跟你们打牌了。”
后来，阿狗不再让老板娘去看彩调，开始学着村里其他人嘲笑老板娘又没从儿子那儿拿到零花钱，老板娘也开始跟着村子里其他人叫阿狗聋子、傻子。你也许会好奇为什么会发生这种变化，为什么一直不在意别人闲言碎语的阿狗突然发怒了，没啥原因，春节时，阿狗在市里的大姐怕他现在独自生活会出事，给他配了一副助听器。那天是阿狗第一次戴助听器，可能也是唯一一次。
就这样又过了快10年，村子里的人越来越少，当年一块儿晒太阳的老人一个个都入土了，偌大的村子就还剩着4个老人。阿狗家的彩调声又响起来了，这时候的冬天已经不像10年前那么冷，阿狗家客厅的门缝也修缮完毕，冬天不再漏风。但阿狗家的电视依然放在房间里，有时候房间里是4个人、有时候是两个，没有人再说关于阿狗和老板娘的闲话，也许说了，但两个人都已经聋得快听不到电视最大的声音了，不会再听到那些议论。
老板娘今年70多岁，有4个儿子、1个女儿，有两个孙子、1个孙女、1个外孙，但她未曾有过爱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