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话

看着眼前的西式风格的建筑,佑树犹豫了一下。
从椿丘市转道东京,再来到现在的地方,他和爱梅斯坐了四个小时的新干线。在这期间,每一分每一秒他想要得知真相的愿望都变得更加强烈,可现在他反倒有些畏缩了。
爱梅斯站在他的身旁,掌心传来的温度和颤抖表明,她可能,比佑树还要紧张。
“我们进去吧。”佑树最终还是下定决心,“犹豫总是很容易,但却很少有用。”他将手伸向门铃——
门开了。
佑树和爱梅斯对视一眼,一前一后的走进了门。
屋内的装饰风格相当的童话风,佑树只看了一眼就可以肯定这里绝对是真步的家。
但他并没有见到真步。
走过玄关就是……客厅吧,由于西式建筑的布局与日式有所不同佑树不能十分肯定,但这里也没有人影。
嘶~,我不会进了座空房子吧?可刚才是谁给我开的门呢?
抱着这样的念头,佑树来到了二楼,终于在书房的门前发现了端倪。
书房的门虚掩着,佑树推开了门,在里面见到了和他已经有五年未见的真步。
“真步……公主。”佑树轻声呼唤道。
即便是书房,你也可以看到,几乎所有的藏书都是童话故事和绘本,而真步的手中,正捧着一本精装版的绘本,可她并没有打开它。
尽管现在看到的只是真步的背影,但佑树总有一种感觉,好像——好像她在哭,又或者是这间房间的气氛就是如此。
这里到底发生过什么?
佑树走近几步,将手搭在真步的肩膀上。
“真步公主?”
真步转过头来,她的眼神对上了佑树,深蓝色的眸子依然如蓝宝石般澄澈,而在这动人的澄澈之下所浮现的……哀伤……她确实在哭
“真步公主,我——”
真步紧紧的抱住了他。
他从未想到这样柔弱的女孩子也能有这么大的力量。
“王子先生……我的王子先生……”真步此刻已经是泣不成声,“你终于回来了……”

“那时候,在大家出发去索尔之塔前,没人知道数据流会将大家送往何处。你对人家说,不管命运将我们引向何方,你永远都是人家的王子先生,人家真的很开心……”
此刻,他们坐在客厅,真步一直在向他讲述离开阿斯特朗的这几年,她的生活,偶尔也会说到在米奈瓦的禁锢时他们一起冒险的经历。佑树耐心的听着,偶尔回答一两句。
这样的对话很久之前也有一次,那是发生在他和璃乃之间的,那时璃乃正要前往国外的设计师学院进修……
“你还记得,有一次在图书馆时,人家向你推荐的书吗?”
嗯?
哦!记得,当然记得。
佑树露出了微笑,“公主和王子,一起对抗命运的枷锁,跨越重重困难,最终一起去往天国,并在天国结为连理的故事。我怎么会忘记?”
“那个时候,人家收到了家里的来信,询问要不要继承老家的和服店。不管是选择其他道路,还是继承和服店,人家都有可能和王子先生分开。那时,人家真的是好害怕,好害怕,自此王子先生就从我的生活中消失啊……”
嗯……虽然说她之后其实没有遇到这个问题。
佑树将手覆在真步的手背上,柔声说道:“真步公主,我的真步公主,你还记得,在公园的露台上,我们彼此向对方起誓吗?”
“王子……先生?”
佑树站起来,离开了沙发,再一次像故事中的王子一样单膝跪地(虽然真步也是坐在沙发上所以他们两个差不多还是同一高度)。
“我向公主起誓。”
“我……我向王子起誓……”
“就算死亡将我们分开,”
“我也要……永远……和王子在一起……”
当他轻吻真步的手背的时候,他甚至能明显的感到真步的手在颤抖。
“人家真的,很高兴……谢谢你,王子先生,不论是那天还是现在,”真步捂着自己的嘴,“人家……真的,真的很高兴,可是……可是……”
“嗯?怎么了?”察觉到真步的语调有异,佑树看着她,发现她的眼中已经噙满泪水。
“可是……现实,毕竟不是绘本,死亡……终究还是分开了我们。王子先生……如果你还活着,那该多好啊……”
啊???
眼前的真步再一次泣不成声,佑树却是满头问号,什么叫做如果他还活着?他不是活的好好的吗?
佑树无意中朝着旁边一瞥,发现爱梅斯手中正拿着一个大概是从其他房间找到的相框,里面放的是自己的……“遗照”。
好吧,看来是真步以为自己死了,她可能是把现在出现的自己当成了幻觉……
刚才自己出现时真步虽然十分激动,却丝毫没有怀疑自己仍然活着,这岂不是说她这几年来时常见到自己的幻觉吗?一想到她可能被这样的幻觉折磨了好几年,佑树的内心就愧疚不已,他走上前去,将真步抱住,准备告诉她自己确实还活着……
等等……
佑树突然发觉了一些问题。
如果,如果真步真的以为他死了,那她为什么会给自己发那条信息呢?尤其是,从那条信息来看,她似乎对自己这个几年来到状况很清楚啊。
并且从他进门时房门自动打开这点也可以看出,不管她是从监控中看到了他的身影,还是通过其他方式知道他的位置,她所看到的都是实实在在的他本人,而不是幻象。
而且,佑树低头看着怀里已经泣不成声的真步。从真步靠在他身上这样的肢体接触也可以感觉到,与她的肢体接触是十分“正常”的,但是如果她在过去一段时间当中经常见到自己的幻觉,那她就一定不会尝试触碰自己……换言之,她现在确确实实的知道眼前站着一个生理上活的好好的人,却依然认为自己“已经死亡”……
“等等,真步公主,”佑树扶着她的肩膀,“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不明白,我这不是活的好好的嘛。”
真步什么都没说,只是摇了摇头。
不对啊……
佑树刚想问问爱梅斯,却感觉到一只手搭在了自己肩膀上。
“剩下的让我来解释吧,孩子。”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语调,与自己极为相似的音色……
佑树身体一僵。
“你终于来了……大夫。”

大夫将他领到了另一间房间内,爱梅斯也跟在他身旁。
“真步公主……真步她一个人在客厅,没问题吧?”佑树有许多问题想要问,没想到第一个说出的却是这个。
“她没事的。”大夫摇了摇头,“倒是你……”
“我怎么了?”
“你一定想知道答案,对吗?关于你身上曾经发生过的那些事。”
“没错!快告诉我。”
“可是,有些事,有些时候,无知也是一种快乐。你确定你要听吗?”
佑树畏缩了一下,从“另一条时间线当中的自己”口中听到这句话,这几乎就像是未来的自己在警告过去的自己不要犯傻一样,但是……
“我本应该死在阿斯特朗当中,能活到现在完全是因为你们出手相助。比起我自己,我更在乎真步她为什么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大夫长叹一声。
“那我们走吧,带你去一个地方。”
他掏出门钥匙,在房间的门上转动一圈,拉开了门。
门外是一片繁星点点的星空。
“这就是,次元交汇之处。”大夫踏出门外,随着他的脚步,地面上的一片片区域渐次亮起。
即便是佑树,此刻也忍不住为这一方天地的宁静空灵而惊叹。随着眼前道路的不断浮现,佑树突然有一种感觉,也许自己并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也不一定……
远处,大夫已经停下了脚步,正向他招手,佑树见状,快步走上前去——
大夫停下的地方是一座墓园。
墓园中矗立着不少石碑,其中大部分看上去都很古老,上面篆刻着各种无法识读的符号,在大夫的带领下他们找到了其中一块石碑——
“佑树,2016-2033,”佑树读出了石碑上刻的文字。
“就算离开,也会与繁星一道,注视着他的朋友们。”大夫念出了下半段。
“为什么这里会有我的墓?”
“这不是你的墓。”大夫淡淡的说道,语气中透露出一股忧伤,这是我们……自以为是的证明。
佑树不解的看着他。
“让我从头讲起吧。”
“五年前,我们六个人,我,利维坦,爪磨,猎狐者,魔术师,热诚者。我们开始介入阿斯特朗事件,并试图将你救出。然而就在我们几乎快要成功时,我们遭到了一次袭击,是在现实中。当时我们没有把它放在心上,觉得就是千里真那或者是救赎之手在现实中的势力所为。不过为了保险起见,我们还是转移了自己的活动地点。新的地点选在了真步家中,我们与她的父母沟通,言明了事情始末。”
“但事实却证明,我们错了。正当我们在阿斯特朗中的行动节节胜利时,有人在现实中对你下手了。”
“当时我们六个人,致力于击破阿斯特朗当中的敌人,谁都没有想到要监测一下你在现实中的身体。直到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时,我们才发现,你已经遭到毒手。”
“已经遭到毒手?”佑树重复了一遍,“什么意思?”
“极乐,这个名字听说过吗?”
佑树摇了摇头。
“这是一种流通在椿丘市黑市的毒品的代号。毒品是什么不用我多说了吧?”
“什么?怎么会跟毒品扯上关系……”
“当我们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阿斯特朗,被米奈瓦的禁锢吸引时。有人偷偷潜入你的病房,在输液机当中用以维持你身体机能的药物中掺入了这种毒品。”
佑树感觉一股寒意爬上了自己的脊背。
“这正是这种手段的高明之处:毒品破坏你的身体,更吞噬你的心灵。但当时你的意识被困在阿斯特朗当中,这个过程连你自己都察觉不到,没有任何人会察觉到。等我发现你的状况不对时,已经是回天乏术了。”
“那……那我……”佑树觉得仿佛有千斤巨石压在胸口一般,爱梅斯紧紧的握着他的手,想要给他一些安慰。
“当时的情况,想要治疗你身体上的损伤不是问题,我们连纯粹的人工智能都能够为她制造一副人类的身躯,何况是你。难的是如何修复你那已经被毒品腐蚀的千疮百孔的心灵。我们六个人讨论了许久,最终得出的结论是:无能为力。然而晶提出了一个方法。”
“什么…方法?”
大夫看着他的眼睛:“一个人的人格是极为复杂的,就算被抽提为数据也是如此。用一个不恰当的比方:数据化的人格就像是DNA序列一样,一旦删除或者增加一个碱基,整条DNA序列所蕴含的信息就会面目全非。因此,我们绝不可能在数据层面上修改你的人格使其恢复正常。如果我们这么做了,得到的就不是一个人格,而是一大堆没有意义的数据。为了修复你的人格,或者说心灵,我们需要一个现成的范本,一张蓝图。”
“这个世界上找不到两个完全相同的人,但确实有一些人会比较相似。晶提出的建议当中的范本就是我们,她提出将我们六个人的人格扫描为数据,进行比对,将其中完全相同的部分——那应该就是受遗传影响的部分,毕竟我们拥有着完全相同的遗传特性——覆写到你的人格数据上,然后将其中不同的部分在数学上取一个“中间值”,再将这个中间值与你饱受摧残的心灵比较,如果差值小于百分之五就不作修改,如果大于或等于就将你的数据覆写为那个“中间值”。凭借着这种方法,我们救回了阿斯特朗事件的最后一位受害者。”
“你……你说什么……”佑树的声音颤抖着。
“我们为你克隆了一副躯体,将新修复的人格输入其中,埋葬了那孩子的遗体。那时我天真的以为,我们胜利了,大获全胜。”
大夫转过头来,看着他。
“五年了,五年来我一直在问自己,我们救回来的到底是不是当年那个被困在阿斯特朗的少年,还是说我们不过是在他遗留下来的的心灵碎片中催生了另一个健全的人格?能回答这个问题的只有你。”
佑树张了张嘴。被欺骗的愤怒从心底腾起。
“你希望……你希望从我口中得到答案?你希望我对你说我就是他?”
“你为什么要生气呢?孩子。”
“你骗了我!你骗了我让我相信我就是……就是……”佑树说不下去了。
“这么说你觉得自己本应该是他,但事实确并非如此?我明白了,谢谢你……”
“这不是重点!”佑树吼道。
“那重点是什么呢?”
那重点是什么呢?
佑树想要继续责骂他,将他所能表达的所有愤怒都施加在面前的这个人身上。可他做不到,对方不止一次的救了自己,而且很有可能是他们让自己重新成为了一个真正的“人”。
“你们根本不是为了救他回来,你们只是想让自己的敌人输的更彻底。”丢下这一句话,佑树头也不回的跑向来时的方向。“佑树!”爱梅斯见状,赶紧追了上去。
在他们身后,大夫的身影仿佛苍老了十岁。
“原谅我,孩子。”

回到了真步的家中,佑树失魂落魄的坐下,趴在桌上,哭了起来。
爱梅斯轻轻的坐在他的身旁,将她的小手放在佑树的手上。
“当时,他们就是在这间屋子里,商量对策,听从了晶的建议。我想真步就是在那个时候听到了他们都谈话,以为你真的死了……”爱梅斯轻声说道。
佑树猛地抬起头来。
“你……你觉得我是……是……”
“我不觉得这个问题很重要。”爱梅斯莞尔一笑,“你想想,想想我们一起在疗养地度过的那段时光,你觉得现在的我,是那个曾经的爱梅斯吗?”
佑树沉默了。
“……在真步眼中,我并不是他。”
“我想那仅仅是因为你在这五年中都没有联系过她,她应该知道你的存在,但却不知道你究竟现况如何。如果她知道时隔多年,你依然是那个愿意单膝跪地向她起誓的王子的话,她应当不会有任何犹豫的。”
“那你觉得我是谁?”
“这个问题只有你才能回答。”
听到这个答案,佑树闭上了眼睛。感受手掌中传来的爱梅斯的体温,佑树突然间觉得心中重新充满了勇气。
“我不需要以谁的面目活下去,我就是我。”
听见这话,爱梅斯也露出了笑容。
“你真是一点都没变。”
佑树牵着爱梅斯的手,轻柔的将她拥入怀中:“你不会离开我,对吧?”
爱梅斯也紧紧的抱着他,“不会的,我会像妖精一样,紧紧的黏在你身边,你想赶都赶不走。”




(我这算是……刀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