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物
废物。废物。废物。
这是他长这么大听到的最多的一句话。它们像毒蛇,勒住他的身躯,不断地收紧、收紧,毒液从缝隙渗进他的四肢百骸,把他钉在那里了。
偶尔他会想象自己出生的那一刻,在医务人员的鼓励声中探出头爆发出哭声的那一秒,哭是为了呼吸。或许。其实他常常在眼泪里感到窒息,哭到上气不接下气的时候,好像海水漫过了头顶。他在肺里的空气被挤压近殆尽的关头乞求回到不能呼吸的那一段光阴,周边是昏暗的,温暖的,肚皮隔绝外面的争吵声,他什么都听不见。
手摁住喉咙的时候可以感觉到微微的跳动,他用力,在令人作呕的疼痛中仰头,看天花板上的灯越来越小。再用力,一切感知模糊起来,眼里只剩白白的幻影,他在虚无中感到周身轻了飘了,晃晃悠悠的,却在身体即将脱离地面的那一刻被巨大的恐慌侵蚀,生物本能逼他松了劲。
他想重新摁上,终究只是嘴唇和手指的微微颤动。他昏死过去。
意义,这种东西到底是什么。当他在撕心裂肺的咳嗽中醒过来时,他又动不了了。这种感受常有,当他听着父母毫无理由的指责和谩骂时,但他被寄托着不切实际的幻想时,当他无比想做好却发现没有希望时,当他像救命稻草一样被人死死扯住时——无力感漫上来了,开不了口,想瘫着,烂着,闭上眼,最好不要再睁开。
意义,寻求没有来头的意义,出生于此究竟是为了做些什么?为了被辱骂被殴打,背负着别人的渴望向前爬吗?明明不应该,可是闭上眼,梦里有他被父亲一巴掌扇到地上的场景,有做错一道题被母亲罚抄到半夜的场景,有跪着砖头到膝盖破皮流血的场景,伴随着一声声废物,他的脊背被压弯了,从此不敢抬头。
指甲长了,被他啃成尖尖的形状,在手臂上划出道道粗糙的伤痕,血流出来又被他擦去,在衬衣上晕开鲜红的花。
废物。废物。血又流出来了,他不想擦,看它滑过皮肤留下干涸的痕迹,再凝成暗色结块,像枯萎的心脏。
他想起曾经将刀刃抵在手腕上用力,那一刻他离死亡那么近,就像刚刚的窒息。他想到案板上被片开的肉,带着血丝平躺在那里;想到家人做菜时切到的手指,生命随血液一同流逝,流向黑的暗的,难以捉摸的世界。
于是他丢开了刀,又一次掩面哭泣。废物,确实是废物,什么都不敢做,什么都做不好。那两个字像诅咒一样融在他的血肉里,像是被早早烙上的标签。
如果,一直在地面上躺着的话,是不是可以下沉,在吞噬中下沉,下沉到黑暗的坟墓,腐烂,再被树木的根系吸收,变为不那么废物的养料?
他闭上眼,想象自己的意识在脱离……
可忽然门开了,暖暖的灯光洒进来,奶奶一边数落他不爱惜身体躺在地上,一边喊他去吃饭时,那些负面的念头,全部都消失了。
他好像活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