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缩骨记》（5.2）

他一晚上没睡。天一亮，他就起身，准备去找冯晓家。这种事情必须当面说，当面的劝说最有效！而且，他还要把银行卡给她呢。他跟老板请了个假，去了金鼎大厦（她工作的地方）。

已经是冬天了，人行道的景致从落叶纷纷变为肃杀凄清，行人们穿着清一色的黑色羽绒服，在街上匆匆而行。金鼎大厦是一座超过两百米高的庞然大物。它通体灰色，覆盖着玻璃幕墙，反射出刺眼的光线。站在楼下，李弱突然感到无限困惑和彷徨。陌生的上班族西装笔挺、来去匆匆，从他身旁无声掠过。冯晓家的形象也变得陌生起来。他喜欢的那个人……想要帮助的那个人……似乎不应该在这里。

在幻想和现实的交界之处，他胆怯了，生出了退却之心。

“我可以转身离开，”他自言自语道，“现在离开，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我就可以……”

明明是冬天，阳光却突然变得非常灼热。李弱出了一头的汗，脑子里也是一团浆糊。除此之外，他还有一种陌生、奇怪的感觉：以前在人群里别人都会用异样的眼光打量他，今天却没出现这种情况。

“离开吧……离开吧！”他对自己下了命令。终于，他往前走了一步，感觉自己几乎要昏倒了。

“大傻？！”熟悉而清脆的声音从背后传来，犹如天籁。这种无可置疑的真实感拯救了这可怕的局面，让一切事情回到了正常轨道。李弱转身一看：真的是她！

眼前的冯晓家有点陌生，因为她穿着裁剪合适的女士西装，手里捏着一叠文件，头发比记忆中短了一些，笑容里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李弱的双唇翕动了一下，干枯翘起的嘴皮互相摩擦着，没有吐出一个字，因为他看到了她身边的一位男士：他大概四十出头，身型和自己相似，不过要精壮一些；一身整齐的黑色西装，没有一丝褶皱；脚上一双黑色雕花牛津皮鞋；梳着背头，露出了宽广的前额；一张脸棱角分明，下巴上留着一小撮胡茬；一双沉着的眼睛正透过手工圆框眼镜打量着他。显然，这个人就是“完美男人”了。李弱往后踉跄了一步，差点跌倒。

“完美男人”刚升任部门总经理不到半年，压力巨大，一丝不苟的外表下是一颗焦虑疲惫的心。他认为自己才不配位，活在一种深深的耻辱感里，生怕被人发现真相。于是，他按成功人士的标准形象精心修饰自己，勉强应付着工作。冯晓家是个刚刚毕业的学生，像一处刚开发出的自然风景区，充满原始的魅力，丰富了他的职场生活——特别是她对自己的狂热崇拜，让他重拾了自信心。同时，她毕竟年轻，富有姿色，作为一个男人很难不对其动心。这段时间里，他也有所表示（实际上是恩威并施、频频骚扰），但冯晓家一直委婉地抗拒着。今天，李弱这个不修边幅、神色慌张的人出现在这里，还和她搭上了话，让他很不舒服。首先，这种人出现在自己的工作场合，就像一顿体面的西餐里出现油条，不仅是格格不入，简直是有损格调了；另外，如果冯晓家和这种人有来往，甚至以昵称称呼他，那么她的仰慕还有什么意义？由于自己的高大形象受到了双重打击，“完美男人”产生了一种难抑的愤怒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