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案·识骨寻踪(二)
7
“孙总,你看这咋办啊,那些工人卷钱跑了8个月了,你看我们厂子都办不下去了,工人们全都离职回家去了……”一个身上系着白色塑胶围裙头戴蓝色发套的老年男子站在那个叫孙全胜的男人身后,语气有些着急和无奈,他是这个私人作坊的车间主任。
“你的工资是别想了……你把这里所有机器和生产好的全卖了吧,能卖个二十万,够你一年的工资了……”孙全胜只管抽烟,看着落寞孤寂的厂房和空荡荡的大院心中有些说不出的滋味,仅剩的几台机器整整齐齐的摆放在后院中,一颗颗黑枣般大小的食品被包装上市,通过物流运往南方各地。有事没事嚼一颗已经成了这里和湘江沿岸人民的日常,“今年过年不送礼,送礼就送洞庭湖槟榔……”一包售价三十元的槟榔除去人力成本和加工耗费的水电,净成本只有不到5元钱,当做一件事的利润达到600%时,资本又回去顾及什么呢?
一包包黑色的解忧果被资本的大手推向光鲜亮丽的市场,一个个可怜的割脸人被癌症的魔抓拉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没有人在乎他们的未来,回答他们的只有血泪的教训和一张张冰冷的律师函。
8
接下来刑警们的调查工作似乎变得简单了,按照徐宋昌的推想,只要技术警察们根据领带别针上的信息查找到具体地址,就此找到尸源,一切的迷题就能迎刃而解,可他还是低估了现实的复杂性。
查无可查,赵利军领导的网络协警早就对湖北武宁是境内所有的私人创业公司进行了全面的调查,根本就没有用文宏科技四个字作为名字的有限公司,这就很耐人寻味了。
“看来这背后确实不简单啊,”徐宋昌紧盯着手中走珠笔的笔尖,继续道:“这背后必定是有隐情的,这湖北咱们必去一趟。”考虑到此案背后可能涉及的事件重大,徐宋昌没经过深思熟虑就决定指派几名刑警中的骨干立刻奔赴武宁与当地的警方查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当天下午两点,由徐宋昌精心挑选的警察就快马加鞭的踏上了前往武宁的路途。
抵达武宁这座大都市的时候弯弯的月牙已经高高的挂在了树梢,朦胧的月影在薄薄的迷雾投射下显得更加梦幻迷蒙。但城区街道上的行人却依然络绎不绝,市中心几条街道车水马龙,路两边是一些闪烁着赤橙黄绿青蓝紫霓虹灯的小店,这些刺眼的小亮点闪闪发光,不定的抖动、闪烁、运动、分散、交融、合并,让人眼花缭乱。武警小黄有些口渴了,在得到警队长的许可后便步入了一家24小时直营便利店,推开被擦得一尘不染的玻璃门,映入耳畔的确实一声振聋发聩的“欢迎光临!”,是机器根据红外线扫描到门口有人进入而自动播放的录好的音频,这一声响也惊动了瘫坐在防盗玻璃柜台后面的售货员,他把手机抬了抬,瞅了那个小警察一眼,边继续刷他的UC新闻,虽然说顾客是上帝,但对于国家经营的便利店来说,顾客就是给店员服务的,你想要啥拿就行了,不想买东西就赶紧滚蛋,别再盛夏蹭空调,这种爱搭不理态度是每位售货员的基本守则,毕竟对于某些人来说你就算耗干了所有口水,花废了无数的口舌也没有什么用,这种顾客买东西钱都是或经过精打细算或列好了购物清单,甭管你是口才再好的推销员,他们都不会去看一眼第一排货柜最上一列的商品。
小黄踱着步,绕过了前两排货柜的酒品和烟草和槟榔,伸出手拿出了第三排货柜最角落的农夫山泉,红色的瓶盖和塑料纸在节能灯的照耀下如此耀眼,以至于它要被摆在最后一排货柜最隐秘的角落里,以此来避免顾客选中它。
“请问这瓶水多少钱?”武警把农夫山泉在空中晃了两下,拍在柜台上。
“一块五!”店员依旧在刷手机,头也没抬的回答道。
“哦!”武警小黄摸了摸裤子口袋,掏出了五块钱的纸币:“麻烦找一下零,谢谢!”
“你这是干啥,你出门都不带现钱的?!”店员有些惊讶,睁大了眼睛盯着,目光中带着一丝不可思议,把五块钱又推了回去:“你还是不要买了,要不然就多买几瓶。”他抖了抖腿,没好气的说。
“哎,你这……”武警刚想要反驳什么,但想到还在警车中等待的三名同事,只好把脾气甩在一边,转身回去又拖出了三瓶矿泉水,正好六块。
“喏,六块钱!”武警说着,从裤袋中又摸出了一枚磨得白亮亮的一元硬币,按在柜台上,旋即一声脆响穿透了空气,在空空的小店中徘徊。
“行了,走吧!”店员嫌弃的摆了摆白皙的手,做逐客状,让武警赶紧走,一手却赶紧按住了柜台上的一张纸币和那枚钢镚,生怕它们长翅膀飞了。
警车到达市区后也没有半点犹豫,在匆忙之中便来到了武宁市的总公安局,与当地警方展开配合调查这个奇怪的无名公司。
而在双河这边,实验室也没有闲着,一楼的解剖室和二楼拐角的实验室在深夜依然灯火通明,一些逃散的光线穿过了玻璃窗和防盗网,打在双河公安试验基地大院的地上,被拴在白杨树干上躲在阴影中的中华田园犬有些恼火的吠了几声,扑腾了两下就没有了动静。
晓慧和他的师父花了将近半个晚上对尸骨进行分门别类的整理和清算,同时还不忘与楼上的吴永鑫配合对DNA和遗传物质进行检测,小心谨慎的处理每一处细节,防止疏漏任何一处细节,零零碎碎的事忙活到后半夜,晓慧还是有些挺不住了,刘峰看她状态不是很好,便把她扶到了科室外的沙发上,晓慧碍于面子有些抗拒,但身体却很诚实,看着解剖室孤零零的影子逐渐模糊……
9
翌日清晨,案情也有了重大突破。
会议室,几个首脑级的人物正襟危坐,一杯茶水摆放在桌前,宋局长因为参加信访案件而出差了一个周,这次会议便由徐宋昌来主持。
“行了吧,各位,我这里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先听哪个?”徐宋昌双手相扣,撑着发昏的脑袋,首先说道。
“好消息吧,做事总得来点喜事提提兴致和士气不是吗?”还带着黑眼圈的刘峰提议。
“好,那么好消息是昨天排出去的刑警小队有了正面反馈,那家所谓公司的注册地址找出来了,这样被害人的身份应该很快可以查明。”徐宋昌哭笑了一下,娓娓道来。
“那,坏消息呢?”
“案情变大了,而且当地警方也在插手调查此事,这个所谓的科技公司实质上是一个偏僻的私人加工工厂,它所加工的产物湖南的朋友们应该耳熟能详了,没错,槟榔,而且没有生产执照,作坊主管方和车间主任已经被拘留了,如果被害人真的是那里的管理者,那身份基本可以查清楚了。”徐宋昌咕咚咕咚喝了两大口浓茶,轻声打了个嗝,把目光投向会议桌另一边的刘峰。
“哦,那也不是什么坏消息啊,总之大家加油吧,我们这里除了之前提供的材料和信息还没有进一步发现……”刘峰看了看面前的稿纸,说道。
“那是不是该我发言了?”吴永鑫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眼镜,这个三十岁的男人却没有同龄人的成熟和稳重,在日常工作中总是嬉皮笑脸的。
“你说!”
“是这样,我昨天主要对烟头进行了检验,烟头上的生物检材因为时间原因早就失效了,但我根据烟草和其他香精成分的提取分析出这个烟头来自湖北的低档香烟,售价五块左右,主要售卖地区在湖北大部分地区,这一点与之前徐队说的湖北槟榔加工厂的地理位置一致,也可以作为简介参考证据。另外,烟头一端的牙印比较深,已经捅破了包纸,可以看到几个小洞,一般习惯性用牙咬着香烟抽的大多是双手不方便的吸烟者如手部有残疾或者上肢因为工作等原因不方便捏烟的工作者像是工人之类的从业者,这也和槟榔加工厂工人相吻合。”吴永鑫说完,停顿了一下,会议室寂寞无声。
“还有没有要说的了?”徐宋昌问道。
“有,有很多。”吴永鑫答,右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水,缓缓道来:“我还在烟头嘴咬部位检查出了槟榔碱的成分,这说明这个吸烟者有咀嚼槟榔的习惯。槟榔的主要成瘾成分就是槟榔碱,从源头来讲,它和香烟甚至毒品成瘾机理一致,都是通过部分化学成分刺激多巴胺等内部快乐调控剂的释放和促进受体的吸收来达到提神醒脑效果,但由于槟榔碱没有吸烟和吸毒感觉来得猛,反而是相对缓和的,而且这玩意能刺激神经,所以很多人第一次吃槟榔时的体验并不是很好,可能会产生胸闷气短甚至被人掐脖子的错觉,但一包槟榔足以让人上瘾,当你想回头来尝试第二次时,你就已经上瘾了。这东西虽然明面上可以有提神醒脑的效果,被很多长途司机和工人作为工作时的零食,但从长久来说槟榔还是百害而无一利,首先它的附带物质被吸收会损害健康,和香烟差不多,会使患喉癌咽癌的概率大大提升,还有就是它比较的硬,可能会挫伤口腔的软组织使软组织纤维化,导致口腔癌的发病率增加,如果发展到晚期想活命只能做手术切除部分面部,这样会彻底毁掉一个人的容貌,极度可怕,这些经历过割脸手术的病人都被称作割脸人,他们中的大部分都是因为长期大量食用槟榔导致患上的口腔癌,有一些已经被搞得家破人亡,无不倾诉自己惨痛的经历,发文章和视频呼吁那些想要尝试的人千万别轻易尝试,有时一步的错误真的能毁了你一辈子……”吴永鑫的话讲到这里戛然而止,良久才补充道:“好了,我的发现讲完了,现在就看武宁市的兄弟们了!”
10
武宁本地警方查出的所谓槟榔加工厂位于武宁市郊,从市局驱车在宽阔平坦的道路上行驶不到1个小时就到达了目的地。
这是一处面积不是很大的厂房,周围一圈有水泥墙和铁栅栏围着,不让外人进入,唯一的一处大门在偏僻的土路上,是那种生锈的铁板焊成的,显得尤为破败凄凉。
走进院内,映入眼帘的是院子南边的一排平房,用红砖垒成,墙壁上刷着白色和蓝色的油漆,一些裂缝处露出了鲜红的颜色。平房没有窗,只有中间的一扇刷着亮绿色油漆的木门,正对着的是空空的院子和凌乱的杂草。
绕过平房到达院子后面是另一片天地。在泛黄的塑料雨棚下,在灰白色的水泥墙边,是一排的加工槟榔的机器和堆放的一麻袋一麻袋原材料,整整齐齐的摆放在角落里,总共有足足九麻袋已经切好准备烘烤的槟榔肉。银白色的机器上是褐色的灰尘,一层叠着一层,已经覆盖掉了机器顶部起初的样子。脚下是水泥浇筑的硬地面,雨棚外是原始的红色泥土,一些说不出名字的植物杂乱的生长在其间,黑色的虫子在植物中来回穿梭,从远处望去密密的,像是蚂蚁,让人头皮发麻。
检查完后院,几名警察才绕回到平房门前,轻轻推开咯吱作响的木扉,生怕它突然掉下来。平方内被分割成了两间,最外面的是一个长方形的大厅,中央摆放着一个长长的木桌,木桌上铺着一块镂花边的桌布,桌子上摆的是已经加工完成装袋的槟榔,大包有200g,小的50g,分门别类的摆放在桌子两边。桌子旁边还有一个站立式的货柜,里面也是满满当当的槟榔成品。里屋别有洞天,比外面干净了不知道多少倍,面积有50平方米左右,房顶很高,用一层不透明的塑料布遮着。房间里面靠墙是一个办公桌,桌子上只有一台座机,零散的两三本账本和一个有些旧了的电脑,显示器上上贴着固定显示屏的胶带,呈关机状态,一看就有些年头了。
“外面卫生问题堪忧,但里面的办公室却井井有条,真实讽刺……”武警仔细端详了办公室里的各种物件。“这账目本啥的带回去看看吧,估计会很有用,还有就是槟榔也去一些样回去检验一下。”陪同双河警方的武宁警察队长注视着桌子上的绿皮笔记本,有回头看了看外屋的槟榔,说道。
“没问题!”话音未落,几个小警察就七手八脚的收拾起来。
“行了,这个槟榔加工厂我们也看了,是不是可以回去了?”一名警察提议道。
小黄转过身,却猛然看见了电脑后面的墙上挂着一张合照。合照上是一群人围着一个圆桌,桌子镶着镀金的边,中间摆放着一个漂亮花瓶,花瓶中插的是那种花店中的干花,这种花不用养活,只要别受到外力就可以保持美观的状态,使用来装饰房间迎接宾客常用的花的种类。坐在最中央的是一个穿着西服打领带的男子,身材并不高,留着中分头,翘着二郎腿,手中捧着一包装袋的槟榔,露出很僵硬的笑容,显得有些不自在。坐在他旁边的是一个中年男子,体型微胖,是个光头,留着小胡子,脸圆圆的,把一条印着纹身的胳膊搭在穿西服男子的背上,表情自然的注视着前方,而在两个人身后站着的是一排穿着工装的工人,并肩站在一起,有的叼着烟卷,但其中一个却猛然如同吸铁石吸住金属一般牢牢吸住了他的眼睛:那人长得不高,低着头,双手垂着,用牙齿咬住了最终还在冒烟的烟卷,这个烟卷明显比其他工人的短了一截,黄色的滤嘴部分已经被拔掉了,同样是黄色的牙齿咬在白色的烟卷上。
小黄心中一喜,走到办公桌后,摘下了这个被用漆木条架在周围做相框的合影,对身边的警察说:“这个也带走吧,估计会对案件的侦破有很大用处。”
武宁市局的审讯室中。
“你是叫孙全胜是吧?”刑警队长坐在铁栏杆外,叼着烟斗,深深吸了一口,问道。
“是……”孙全胜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如同被鬼魅附身了一般,幽幽地抬起头来。
“说吧,那个槟榔加工厂怎么回事?”
孙全胜抖了抖身子,反问:“张经理呢?你们能找到人吗?”
“你,你跟我谈条件?!”刑警队长从软座椅上弹了起来,似乎马上就要发作。
孙全胜:“不不不,我只是问一下,他都失踪八个月了。”
“哦,”刑警队长应了一声,看了一眼旁听的小黄,轻声道:“身份确定了……”
“什么身份,你们在说什么?!”孙全胜耳朵很灵,隔着好几米的话都被他听的明明白白。
“没什么,你先把你那个槟榔加工厂的事说清楚。”
“这……行吧,”孙全胜犹豫了一下:“我和那个张经理是湖南人,我们湘江这边流行槟榔果,俺们听说干这行来钱快投入的成本低,就想来押注,赢了狠赚,输了不亏。”
“那你们怎么不在湖南本地干加工槟榔的行业?”刑警队长问道。
孙全胜白了他一眼,一字一顿的说:“不,我们湖南不产槟榔,海南那边多这玩意,但我们湖南人爱吃就够了,我们湖南从来对于槟榔产业都是进口加工出口的经营模式,在湖南本地干这行和别的地方不同,湖南当地政府会针对槟榔产业收很高的赋税,这样我们投入的成本不就多了吗你说是不?”
“有点道理,但你们挂羊头卖狗肉!”
“是这么说……我们注册的是原地址,官方的企业监管员也只是走个过场罢了,为了能迎合时代我们就取了个科技技术公司的名头,实际上干着的还是加工槟榔的事。”
“行,你继续说。”刑警队长看着旁边的警察讲口供打入电脑,催促道。
“然后我们在本地招收了几个工人,再加上从湖南来的老乡,一共12个底层工人,还有一个车间主任,我是厂长。但是在去年九月的时候我手下的工人带着40万元的公款全部离开了作坊,只剩下一个车间主任陪在我身边,机器没有人维持运转,全都废了啊,我自己也身无分文了,肯定是那个张经理把钱都分了然后带头跑了,我的钱啊……”孙全胜把能说的都说了。
“那你现在能告诉我张经理到底怎么了嘛?”孙全胜沉默良久,问道。
“哦,他啊,被杀了……”刑警队长的话云淡风轻,却如同千斤巨石一下压在孙全胜的心口。
“这……”孙全胜对于张经理的死似乎并不在意。“这可怎么办啊,我的血汗钱就这么没了?!”孙全胜显得十分着急,眉头都拧到了一起。
“张经理是不是不是很的工人的人心啊?”武警小黄在得到刑警队长同意后插了一句嘴。
“是的,这个张经理抠门得很,反正我在时他能收敛一点,我一走他连一点拟人的事都不干,经常克扣工人的工资,全都用在找女人上了……”孙全胜显得有些痛心疾首。
“那工人们对他的意见很大咯?”
“可以这么说,不过有我压着,他也不敢多猖狂……”孙全胜说完一下子在椅子上瘫软了下来,似乎很疲惫。
“那,这张合影是怎么回事?”刑警队长从桌子上拿起了那张出现在办公室的合照。
“这是,这是之前我们合拍的一个合影啊,警官你问这个干什么呀?”
“没什么,就是好奇,请问你认识后排从左往右数第二个吗?”
“拿近点我看……”
刑警队长打了个招呼,旁边的小警察便拿起合照走到了他面前,指着那个抽无头香烟的男人。
“是他啊,我当时谁呢,他叫李世才,不过去年9月份离职了,他走了不久其他工人和张经理也跑了……”孙全胜一脸轻松,回答道。
“那他现在在哪你知道吗?”
“不清楚,不过他是我们在湖北本地招收的8个人之一,具体住在哪不清楚,不过厂子里的人事本上有。”
“是这本吗?”小黄从物证袋中掏出了那本绿皮笔记本。
“是这本,记在最后了,12个人的联系方式和地址。”
“行,”刑警队长一眼最后的地址和电话,竟然就是双河市本地罗平镇的人,他跟旁边的双河警方示意了一下:“兜了半圈又回到了原点,我们这里的工作结束了,你们双河本地的警察把这个叫李世才的底细摸清楚,重大嫌疑。”
“没什么要问的了,你可以走了,但一定要习惯,你可能会再来一次。”刑警队长说完话,把手掌撑在桌子上瞪了孙全胜一眼便离开了,几个旁听警察便把孙全胜从审讯椅上解开,放他走了。
关于孙全胜审讯的内容很快便被传回了双河,徐宋昌即刻便带着一队人马来到了绿皮本上所记载的地址:双河市罗萧县罗平镇亥场村,另一个国家级贫困村。
让人哭笑不得的是这个嫌烦的老家距离发现尸骨的山洞直线距离不过三公里有余,只可惜绕了一大圈最终还是回到了原点。
亥场村在位于罗萧山以东的山谷中,交通闭塞,周围的三座山峰将其团团围住,正应了那句诗:政入万山围子里,一山放出一山拦。从这里向山外最近的镇子走如果出发的晚可能还要在大山中留宿,各种限制经济发展的条件搅和到一起,搅得这里鸡犬不宁,不得安生,说出来你们可能不信,这里至今没有通自来水,想要吃水要挑着担担背着水桶到山脊上的泉眼灌水,村中唯一的一处自来水管由于直接通的是河水,没有经过消毒,无法饮用,只能洗衣服洗菜。而李世才的老家在亥场村最东头,说是老家,只不过是两座灰砖筑起的瓦房,只有一间抹了墙缝,具有保暖功能,另一件瓦房无论是刮风还是下雨都丝丝的漏,南墙上的孔洞甚至可以在北墙上演电影(小孔成像原理),这可比电视机好看多了,虽然人像都是倒立的,但有静有动,再加上由于隔音效果不好屋外的声音传进屋内,默片就成了有声的彩色电影,李世才童年时每年夏天他都会搬到这间瓦房避暑,侧躺在土床上看墙上精彩的有声有色电影成了他生活中难得的趣事。
两位老人依然住在这两间陪伴他们走过40年的瓦房中,生活既简陋又充实。徐宋昌满心欢喜的以为这次行动能将这起罪案的制造者抓获归案,但现实依然是如此魔幻,这个制造陈年旧案的无恶不赦的凶手早在2014年过年前就因为癌症去世了……
11
李世才出生在文革开始后的第四年,那时的家比现在还要贫穷,只有一栋用土石搭建的破房子,唯一的主食就是玉米面饼子和压榨花生后的麻饼,这种东西没什么营养还极其难以下咽,但在那个全民贫穷的时代,能有饱腹感就是莫大的幸福,谁会管这些呢?
可以说,一场文革让李世才贫苦的家庭有了立足之基。十年文革是没有法律的时代,红卫兵判定你是地主不需要国家给出凭证,一但你被他们认定为所谓的剥削者,你的小日子就结束了。
土地,没收!房产,没收!粮食,没收!
你从混得风生水起的富农到倾家荡产只有一句诬告一张罪状的距离,而这些富农被掠来的财产一部分充了公,剩下来的就交给村里人平分,至于被剥削的一无所有的你,谁会管你?
李世才的父亲就是通过这一点分享剥削别人的成果由村里人帮助建的瓦房,新鲜蔬菜也终于能一周见上几次了。
魔鬼的时代结束后,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了神州大地,随着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从安徽凤阳小岗村的诞生,这种新鲜的生产制度很快在偏远农村扎下根来,乡间地头公社的土地纷纷被村民签字画押平分,李世才的父亲自然也得到了一块,没有了按劳分配导致的生产效率低下的问题,在没有灾害的年份李世才家的地几乎年年丰收,李家也凭着这点收入新盖了一间瓦房,又供李世才上学读了书。
李世才的父亲虽然是农民,但思想开放,并没有像其他贫苦农民一样生那么多子女,李世才是他的独生子。到了该上学的年纪,李父权衡再三还是顶住压力送李世才离开了深山老林,到镇上读书。镇上的小学管的松,所以李世才学习成绩并不是很好,每天下午4点放学步行回家抄近路都要将近两个小时,而罗平村半山腰上的岩洞也在李世才的必经之路上。
每次背着书包经过那处黑漆漆的洞穴他都会向洞内踢入几颗石子,伴着石子掉落在洞穴斜坡下的脆响上山。冥冥之中,他感觉岩洞的黑暗中似乎有一双雪亮的眼睛,一个慈祥的老人朝他招手,不断地呼唤着他,不停地勾起他探索洞穴的好奇心。
终于在一天下午,他抑制不住内心对岩洞内景象的好奇,带上了自己的一个同伴一起去岩洞中探索,那天他从家离开前顺走了父亲的火把,藏在了从学校回家的路上,和另一个无话不说的朋友一起约好了洞中探险。
下午下课的铁盆敲打声刚刚结束,李世才就和朋友交换了眼神,背上破布书包向着远处山腰的洞穴,拿出令人神往的神秘地带赶去,可没有人能够预料到之后会发生什么。
两个人在村口借着烧秸秆的火点燃了松枝火把,上到山腰处的岩洞,长长吸入一口气,一前一后走了进去。
洞穴内潮湿异常,味道刺鼻,耳边不时传来吱吱的老鼠叫和哗啦啦的水流声,由于空气的对流使火把的火势忽明忽暗,橙黄的小火苗在漆黑一片的洞穴中散发着仅有的光和热,即使有火把照明,洞穴内依然是一片昏暗。
李世才有些失望,心中的好奇感随之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现在想的只有赶快回家,要不然可就要在山中露宿了。可他的要强和伙伴的话语逼迫他不得不继续坚持下去,坚持走到岩洞的尽头方才罢休,这种复杂忐忑的心理让他无比煎熬。
走下斜坡后,出现在眼前的是一条宽阔的地下河,河流没有地表常见河流的宽广与湍急,但在狭窄阴暗洞穴的加持下依然凶险异常。李世才的脚步停了下来,他把火炬放在一边,仔细的端详着眼前这条地下“小溪”,看着忽隐忽现的溪边岩石,寻找着跨过地下河的道路。
身后的伙伴也随之停了下来:“李大胆,你就这点能耐啊,不就是一条小河吗,咱又不是不会游野泳,淌一淌不就过去了?”李世才本来性格就要强刚直,哪里能忍耐同伴的指指点点,他一气之下便说:“你有能耐你就先过,我看看你有什么本事!”同伴一听,忍不住笑出了声:“火把你拿着,看我给你演示怎么过河!”话音未落,便将烧的有些发热的火炬递到了李世才的手中。李世才手拿两柄火把,靠边站稳了脚跟。同伴看这个全班的故事大王真的给自己让出了道,有些骑虎难下,但覆水难收,碍于脸面他还是硬着头皮开始在河边寻找落脚点。就在他踩在岸边潮湿的岩石上迈出第二步时,意外发生了:李世才感到腿有些酸痛便想要换个姿势,可是脚下的草鞋此时却突然打滑了,他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两柄火炬分分跌进水中,骤然间岩洞中重新回归了黢黑的状态,同伴大叫一声,失去平衡一下子掉入了水流湍急的地下河中,李世才顾不上同伴的呼救,匆忙抱住了河中凸起的一块岩石,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好不容易爬上了岸边,他回头看了一下重新回归平寂的地下河,眼中发涩,他大声喊叫着,回应他的只有哗哗的流水声和无限缩小的回声。他憋住眼泪,喊道:“我马上去找大人,你一定要挺住!!”转身最后看了一眼无情的地下河水,连滚带爬的向远处如同小小天窗一般的洞口爬去。
当他看到洞口的夕阳时,他却感受不到温暖,一股神秘的力量死死攥住了他的心脏。
看着树下相挨的两个破布包,他突然感到一丝丝伤感,如千金般贵重的眼泪终于突破了眼眶的束缚,从深陷的眼窝中奔流而出。
他抑制住内心的悲慨,抓住两个布包就往山下狂奔,可脚下突然出现的树根让他翻了个大跟头,也让他彻底冷静下来:就算他再怎么赶时间同伴都不可能再回来了,现在去找人来帮忙只能把自己也带到泥坑中,是自己带着伙伴来到这处岩洞的,要是没有自己要命的好奇,要是没有自己死要面子活受罪的性格,要是自己没有脚滑,一切都不会发生……
可事已至此何必当初,既然已经发生了那就做戏演全套,把这件事隐瞒了罢,其他人来问同伴去哪了就回答我也不知道罢……这种思想很快冲上了他的头脑,从脚尖直达天灵盖,走在回村的路上,他将所有能威胁他的证据全部毁掉,这个破布包曾属于一个鲜活的生命,可现在它不复存在,就当它没来过这个世界罢……
接下来的一周李世才都在梦魇中度过,同伴凄厉的惨呼和压抑的心穴让他喘不过气来。
一周后的清晨,同伴的尸体不知为何从地下河中冲了出来,重见天日,李世才一辈子也忘不了那一天,那对哭瞎了双眼的老夫妇,同伴恐惧怨恨的眼神……
他不敢闭上眼睛,只要当他闭上眼睛同伴就会如同鬼神一般出现在他的面前,流着泪,用湿漉漉的双手掐住他柔软的脖子,质问他为何不救自己……
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件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外事故,自己似乎做错了什么,但好像又什么都没错,他不知道如果自己向良心低头将如何面对同伴的父母,该怎么解释呢?自己会不会被判刑?父母会不会被他这个不肖子孙气死?但好在死人不会说话,这件事就放过去吧,还有下一页书要翻开。
12
因为此事之后沉重的心理压力和负担,李世才的生活每天都沉浸在自责和恐惧中。最终勉勉强强在初中混完日子后果然“不负众望”,没有再 把学业继续下去。他不敢回村,因为每天出门打工经过村口总会看见那对老夫妇幽怨而又憔悴的身影,那比任何一部恐怖片中的幽灵都可怕,李世才不敢面对。
他最终向父母借了路费,自己一个人离开了这个充满回忆和愧疚的地方,希望厄运能够摆脱自己的生活,但是他还是失望了,离开罗萧后的生活并没有比之前好转的迹象,反而因为整日整夜的失眠而心神俱疲,他想要一个结束。
在罗萧县城干了5年苦力,在这期间他学会了和别的老男人一样抽烟,这种时代新时尚能展现出自己做为人最大的魅力。他挣到了足够他走下一步路的资金,他耗费多年时间辗转各地,在听城里人说去大城市特别是武宁这种最繁华的城市创业机会更多后他没有犹豫便买下了去往武宁市武昌的火车票,希望武宁能够成为他新的安家立业之地,双河他发誓这辈子不会再回来了……
武昌火车站东广场,到处是带着大包小包行李的旅人,来来往往,川流不息。路边停着一排等待载客的出租车司机,附近全是高高的楼房和笔直的路灯杆,这座欣欣向荣的城市到处透露着一种喷薄而出的商业气息,可真是令人神往呢。
去哪混?去哪找下一步的落脚点?这两个问题萦绕在李世才心头,他还没有找到答案,但天大地大吃饭最大,看了看还少有些充盈的裤袋,想了想饥肠辘辘的自己,他走进了一家路边便利店。在挑选完没有芝麻的芝麻面包和肉只存在于图片上的火腿,他的注意力却被货架最显眼位置的一包零食吸引了:湖南特制槟榔,这是什么东西?是什么果脯吗?买一包试试?
看了看货架前的标价,妈呀,8块一包,抢劫呢这是,可是看上去还不错,反正我现在也有的是钱,先来把生活过好才对!
想着,他用出汗的手握住了那包改变他命运的零食,一步一回头的离开便利店……
回到暂住地,他便迫不及待的尝尝这种湖南特产到底是个啥味。可伶他吃惊的是,这种黑枣大小死贵的果脯竟然如此上头,虽然吃了半包他就觉得有些胸闷,但那种奇妙的感觉却逐渐挤满了心头,这种感觉难以用言语形容,之后的每一颗每一包槟榔都让他如同沙漠中的旅人遇见凉水一般饥渴难耐,一天不来上一包浑身不痛快。
也许是他太爱吃这种乌黑的黑金果脯了,在这里混了没两年就被与孙全胜的私人槟榔作坊搭上了线。孙全胜这人做人实在,在他手下的工人只要有他在不怕没肉吃,这里虽然条件差了许多,但却包吃包住,槟榔随便你吃,你边加工成品槟榔变嚼着黑色果脯都没有问题,这里的生活虽然忙碌,但却十分惬意,无话不说的工友,对手下工人体贴的老板,这不大的作坊竟有一种家的感觉,闲暇时他也会坐在床铺上思考当年发生的一切,但同伴的面庞却逐渐模糊不清,他终于要淡忘这件事了……
时间走的似乎特别快,如果生活一直这样下去他也不会有之后多桀的命运,直到那个人的出现……
孙全胜的槟榔作坊虽然是地下企业,但却真的能够吸引来投资和合作伙伴,孙全胜的老乡张经理就是投资者之一,但这其中维持作坊运转大部分投资都出自他手,所以这个张经理也就获得了这里仅次于孙全胜的话语权。
每当孙全胜出差进货时,张经理都会入主小作坊,对这里的12名工人指手画脚,发号施令。
但张经理这人确实分的抠门和吝啬,对于能大赚一笔的项目慷慨解囊,但对于工人们每个月的工资却囊中羞涩。每个月这里的营收只有小部分存入账户中,其中的大头却被张经理用在找小姐和喝酒两件事上。不知从何开始,这个张经理几乎每天都要去离作坊不远的酒吧一条街买醉,有时还会顺便去红灯区嫖一笔,每天深夜他浑身酒气东倒西歪的推门走进作坊的身影都令已经睡下的工友满腹鄙夷。
如果说张经理只是拿钱去挥霍那也倒没什么,但他错就错在扣押了工人的救命钱。王学兵是作坊资历最老的工人之一,连李世才都要叫他一声师父,他德高望重,很愿意与别人分享自己的经验,也喜欢在工人们每天晚上回宿舍的路上讲一两个笑话活跃气氛。可是这么一个老实人却在张经理的步步紧逼下走上了绝路,因为张经理的习性工资拖欠两三个月再一起发成了常态,可就在这样一个下午,王学兵的已经离婚的前妻在买菜回家的路上出了车祸,被紧急送往了医院,他还在上学的儿子第一时间通知了他,家里已经没有余钱了,希望他能用自己在作坊做工多年的积蓄救助他的妈妈,这个老男人曾经的爱妻。虽然王学兵和他的前妻已经没有实质的感情,但看在自己儿子哽咽着翻找到他的联系方式并鼓起勇气给自己的亲生父亲打电话求助的份上,他的心软了下来,低三下四的找张经理讨要已经被拖欠了四个月的工资,但这个只会喝酒的家伙怎么会轻易对自己滋润的小日子说放弃就放弃,他的小康生活早就实现了,只不过是建立在对别人的压迫之上。李世才曾经不止一次看见王学兵去找张经理讨要被拖欠已久的工资,甚至已经到了跪在张经理面前的地步,但这个抠门的张经理依然寸子不让。最终在一个寂静的夜晚,王学兵再也忍受不了张经理可持续性的压迫,想要卷着作坊的公款连夜跑路,却被早有准备的张经理抓了个正着,不但辛辛苦苦拼尽心力赚来的钱彻底没了着落,自己也失去了能个糊口的工作岗位。
李世才把这一切原原本本的看在眼中,却对王学兵的这种丢失尊严的行为嗤之以鼻,他不相信一个人怎能无耻到如此程度,夜深人静的时候,他背靠着冰冷的灰墙,对这一切细细思量,他不明白王学兵为什么要选择隐忍退让,如果他性格能够更加刚直一点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对于自己来说,李世才肯定会不惜一切捍卫自己的合法权益,毕竟已经有一条人命在他手上了,再多一个也没什么,就这样想着,困意袭来,躺下身子逐渐睡去……
在私人作坊工作的十年时间里,他亲眼见证了这里的每一个变化,对于槟榔加工的技艺也越发娴熟。他凭借自己刚直而又要强的性格,张经理从来没敢连续两个月拖欠他的工资,由此可见当你比别人更硬的时候他们才能真正服你,维持社会运转的从来不是正义,而是每个人的社会地位,有时候,李世才能想到,每个人的性格都在为他们自己开辟生活的道理,生活因性格各异,自己一辈子从来没向挫折低过头,为此他也尝遍了各种苦头,也正是因为他的这种品质,他心中的梦魇才能生根发芽,让他逃离不出当年的那个岩洞,那个改变了他命运的岩洞,哦不,他是不是还在岩洞中呢,这一切只是他的幻想,但谁又能分得清什么是现实什么是幻想和梦境呢?
从2013年初开始,李世才感到经常性的头痛,这种感觉就像是要将他的头从身体上撕扯下来,一阵一阵的,有时疼的整晚睡不着觉。牙龈时常出血,有几颗牙已经脱落了,牙根处的“口腔溃疡”也一直不见好,慢慢的他发现自己经常性的腰酸背痛,特别是不敢大喘气,否则就会剧烈的咳嗽,仿佛要把他的肺都咳出来。一开始他不以为然,认为是自己年老的正常现象,可渐渐的他发现自己的病已经严重影响了日常的工作和生活,在工友的百般劝说下,他才不情愿的想孙全胜请了假,自己一个人到市立医院检查。好不容易排上队各种检查下来,正当他有些筋疲力竭时,迎接他的是一道晴天霹雳:口腔癌和肺癌晚期,已经癌转移了……
他的眼神停留在最后的费用一栏,这如同天文数字般的花销让他胆战心惊,主治医生看他十分犹豫便在一旁冷冷地说道:“你想活命你就治,用化疗新技术说不定能治好,不想花这么多钱也可以,但只有一年时间,想吃点啥吃点啥,别亏待自己了……”
那个下午,他自己一个人呆坐在医院一楼走廊的金属椅子上,看着检验报告上的几个红色的大字:癌症晚期……
生活如戏,你想怎么演都全看你自己……
从幼儿科走出来的孕妇抱着哭哭啼啼的孩子从他的身边走过,孝顺的女儿推着老父亲的轮椅在医院的花园中散步……
人生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只觉得他们吵闹……
他就像暴风雨中的一棵小树,泥土中的一只蚂蚁,没人会注意他,但这蚂蚁的一个举动却可以改变世界,让千里的大堤彻底崩溃。
他一个人孤单的走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身边行人的说笑让他回忆起了许多不堪回首的往事:父亲对自己学习的叮嘱,同伴开玩笑的话语,老板关心他的词藻,张经理拖欠工资的嘴脸……
缄默。
回到小作坊,他一言不发,将手中的废纸团成小球,扔到了垃圾箱中。他得了绝症,他想活命。但在那一瞬间,他却想到了自己多年未见面的父母,他们过得还好吗?同伴的父母是否还活在世上?他本以为童年时代的经历可以在时间打磨下逐渐消逝,飘散到时间的长河中,但他还是错了,他至今也没有走出那个影响他一辈子的阴影。如今,他的时间也不多了,经过深思熟虑后,他认为这件事必须有个交代,虽然已过去多年,那一天的一幕幕景象还是深深烙印在他的心田,重如千斤巨石,令他感到窒息,再怎么说那也是自己无话不说的同伴,不能让真相就这么沉默下去。
“老李,你没什么事吧?”孙全胜从屋子中走了出来,看到李世才呆呆的站在院子中,便快步向他走来,关切的问道。
“没,没什么事……医生说了,最近一直过度劳累,出了点小毛病。”李世才低着头,说完,缓缓抬起头来,看向那个体贴的巨人。“没,真没什么事……”看到孙全胜脸上写满了不相信,他赶紧又补充了一句。
“那行,我给你放几天假行吧?”孙全胜依然乐呵呵的说道。
“不,不用了,谢谢孙老板这么多年的照顾……”李世才小声的说:“干了这么多年,累了,老板您能批准我辞职吗?”
“哦,这,行吧……你等我会,我把人事本拿出来……”孙全胜话音刚落便转身向不远处刷上油漆的平房走去。
李世才依旧站在原地,心中有了别的打算:自己在这里打工十年的积蓄恐怕会不够自己家人的生活,况且这里工友们的工资也没有保障,倒不如把公款拿出来平分,就像当年的文革一样,四十万的公款足够充当十一名工人被拖欠半年的工资了。
十年的工作经验让他对整个小作坊的地形了如指掌,那诱人的四十万元现金就被放在办公室办公桌的抽屉中,可以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李世才辞职后并没有着急离开作坊,而是在这处依然留着他气息的作坊待到了深夜,趁着没有月亮的夜晚,偷偷摸摸潜入了没有人的办公室中。他怎么也想不到事情竟然如此顺利,仅用了不到二十分钟的时间就将钱款全都偷了出来。看着手中沉甸甸的钞票,他满心欢喜,没有丝毫的犹豫和迟疑便在阴影的掩护下向工人们居住的宿舍赶去。
他没有注意到的是,在平房的屋后,昔日对工人们体贴周到的老板孙全胜全部看在眼里,但他却一句话也没有说,一个动作也没有做,就这样看着李世才把公款带到宿舍与已被拖欠工资已久的工人们平分……
他依然乐呵呵的,心中没有意思波澜,转身绕过了房屋,进入了办公室,把办公桌的抽屉重新推了回去,擦掉了桌子上的所有痕迹,紧接着又仔细打扫了一遍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忙碌完,他终于有机会坐在电脑后的椅子上,长长呼出一口气:“这小子,做人是有点不太厚道了,不过他也是在做好事,我手中本来就已经没钱了,离百万富翁的距离很遥远,但离十万八千负翁的距离十分近……哎,继续留住这些工人不给他们发工资也不是个办法,这样只会催生更多悲剧,公款你拿走就拿走吧,我也没什么要说的了……”
13
李世才拿到属于自己的工钱后,便连夜离开了这座充满回忆的大城市,坐上了回到老家的火车……黑夜依然寂静,坐在火车窗边向外远远望去,在遥远的天边,是星星点点的亮光,橙黄,亮白,象征着那里的繁华,指引着这边的旅人,这一幕幕的景色让他分不清他是否还活在十年前那节同样满载旅客的绿皮火车上,一切是那么的熟悉,又是那么的陌生,他本发誓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回到遥远的深山中了,但他还是没能坚守住自己的誓言,他放不下老家的父母,爹娘是否安康?那个只存在于噩梦中的偏远山村是否还是老样子?承认当年发生的一切是否还像那年一样令他难以启齿?这三个问题像三把枷锁把他牢牢困住,无法挣脱,这些问题的答案就在前方,但似乎这些问题早已失去了回答他们的意义……
辗转多日的他终于回到了他思念却又恐惧的家乡,村口的土屋子早就已经塌了,断裂的木梁歪歪斜斜的插在记忆的废墟之上……村东头的两间破瓦房还是老样子,没有丝毫改变。父母见到离家多年的儿子,喜不自胜,拿出了自己依然保留多年的手艺,做了他最爱吃的醋溜土豆丝,还有西红柿炒蛋。他仅仅只尝了一口,就被这深埋在层层灰烬中的滋味深深折服,再来一口,香!
父亲也破天荒的拿出了尘封多年想要祖传的土制米酒,小心翼翼的倒出两盅,他倒的是如此的慢,生怕一滴酒不小心掉落在长满霉的木桌上……
李世才喝下一口酒,只感觉胸腹压抑的难受,他用手捂住嘴,费力的咳嗽了两声,把手从沾着花生油的嘴唇上拿下来,却是一片鲜红,他不动声色的把沾满鲜血的手在裤腿上抹了抹,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继续陪父母吃饭喝酒,就像他童年时的每一顿饭一样,和父亲高谈阔论,谈天说地,那一天整个村子都热闹起来了。
“奇了怪了,这公款咋还没了呢?是谁把钱卷走了?!”张经理坐在软椅子上,来回翻动办公桌的抽屉,寻找他朝思暮想的红色钞票,但迎接他的只有空空如也的抽屉和几张废纸。
“这是……”张经理拿起了那张白色的纸,却只见到那是李世才的辞职书。
“果然是这小子,把老子的钱都偷走了,好你的看我不收拾你……”张经理嘟囔着,摸起手机想报警,可他瞬时又放弃了这个念头:“这个作坊也是非法挂牌营业的,这要是把警察招来那警察不为难我孙全胜肯定要收拾我,恶人自有恶人报,我还是去找那个李世才算账吧!他性格刚直又能怎样,我倒是要看看是我的拳头硬还是他的性格硬!”张经理抱着退一步越想越气,忍一时越想越亏的心态翻开了绿色的笔记本……
……
“就是这?这李世才住的地方不咋地啊!”张经理辗转几天才终于到了这个偏僻的山沟沟,看着眼前破败的景象不由得冷哼一声。
他绕过村口倒塌的房屋,径直走向了炊烟下的两间瓦房,走到跟前,他才发现这瓦房竟然比小作坊还要破败,只有一件瓦房有木门,而且这个所谓的门在清风吹过时跟着风左摇右晃,一扇木门上贴着报纸和一块防水的塑料布,塑料布因为常年烟熏已经失去了原有的样子,如同一块门的死皮,耷拉着垂下身子。
出于礼貌,他最终还是没有推门走进去,而是用手拍门。正在屋内帮父亲收拾餐具的李世才听到声响,心中一怔,放下手中的碗筷走到门前打开了门,出现在面前的是那个克扣工人工资的张经理。
“嘘……”李世才把右手食指放在嘴唇上,轻轻吹了口气,小声道:“咱俩的事,在这里不方便说,我们去没人的地方慢慢谈。”
张经理有些木讷的点了点头,让出门来,跟着李世才来到了后山上。
“我知道你来找我是干什么,那四十万元的公款是吧?”李世才开门见山。
“哼,不错,把钱交出来,别怪我不客气。”张经理掐着腰,一副居高面下的样子。
李世才:“别着急,仁兄,那四十万真的那么重要吗?”
张经理冷笑一声:“那可不是!”
李世才:“我想你克扣工人的工资和出去喝酒嫖娼所花费的也比这多的多吧!”
张经理听到这气不打一处来:“你,你你你还来质问我?哎呀你质问我?!”
李世才把手摆了摆:“不不不,我只是想让你思考一下自己所做的那点破事……”
张经理不语。
“哦,补充一句哈,那四十万我一分没贪,我只拿到我应得的就够了,剩下的钱全让我分给苦命的工人们了!”李世才见对方半天憋不出一句话来,便补充道。
“你……”张经理瞬间暴怒,话再也说不出来了,朝着李世才就扑了过去。
“这是你逼得,我可不怕你……”李世才在树边站稳脚跟,躲过了张经理的猛扑,看见张经理真的下了死手便从牙缝中挤出了一句话:“你不仁别怪我不义,反正我手上已经有一条人命了,再多一条我也不介意,反正我也活不长了……”
说完,他便一个箭步冲了上去,张经理想要后退却被李世才一下子绊倒在地,紧接着他便单膝压在了张经理的胸口,用尽全力掐住了张经理的脖子:“好好想想你都干了些什么!”李世才嘴上说着,手上的力气又大了几分。
不知道过了多久,随着耳边的一声脆响,身下的张经理早就没了气息。李世才恐其不死继续掐了他几分钟,直到他在无冗余的力量。他浑身的力气像被抽走了一样瘫倒在张经理的尸体旁,看着眼前这个刚才还趾高气扬的家伙现在就已经被他完全制服,李世才心中的巨石松懈下来。不知过去多久,李世才终于勉强站起身来,他看着山脚下村口的那片废墟,心中突然想到了那个岩洞,那个改变他人生轨迹的岩洞,那个羁押他灵魂多年的心穴,那里可邪门的很,不会有人发现的……
这样想着,他便背起沉重的尸体向岩洞的方向迈去。到达熟悉的地下河边,这里的景象却与多年前不同,由于村民生态保护意识的增强,地下河的水位下降了许多,那个曾经能要命的河流现在却只有不到齐腰深,李世才背着尸体淌过这条不能算河的地下河心情复杂。在岩洞中兜兜转转了一圈,他才找到了岩洞的最深层,那个他曾经无比好奇的最深处,乱石堆积的洞中大厅……
干完这一切,李世才得以原路返回,从岩洞中向山下走的路上,他看见了曾经让他感到恐惧的坟地,看着坟地边相邻的三座土丘,看着石碑上令他记忆深刻的名字,他不知该如何是好。
快步回到家中,带走了父亲的打火机,纸钱和买来的水果,留下打黑工十年的工资,离开了这两间给他回忆的瓦房。
那天下午,从田里回来的农户都看到了一个奇怪的人,这个人穿着脏兮兮的工作服,头顶已经快没有头发了,裤子已经被水浸湿,就这样在阴森恐怖的坟地边跪着,面无表情的焚烧从家中带来的纸钱和元宝,三座小土丘前摆满了水果和点心,烟火袅袅,鸟声悦耳,萧瑟的秋风呼呼的吹过这个饱经风霜男人的身边,他仅剩不多夹杂白雪的青丝被风高高扬起,毫不在意,注视着面前跳动的小火苗和镌刻在白色石碑上的名字。
磕头,砰!磕头,砰!磕头,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