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零点后,那些不敢停歇的人


去年上半年,田斌突然收到一个惊喜:他的事迹被很多地方的高考模拟试卷当成作文题。
在此之前,田斌在西安的各个角落拍摄一线劳动者的工作照,将照片打印出来装进相框送给被拍摄者。他将拍摄过程拍成短视频传到快手上,获得大量关注。随后,“衡水名师卷”将此摘录为作文题阅读材料,要求学生围绕“劳动者”为题写一篇演讲稿。
看到自己做的事情得到肯定,田斌备受鼓舞和欣慰。而对拍过的“劳动者”,他对此最大的感触是,没有谁的生活是容易的,“每个拼搏的平凡人身上,都有一束光。”
在田斌的快手账号上,记录了239个街头“劳动者”的故事,有立志要成为“首富”的煎饼哥;有走街串巷卖鸡蛋的盲人大叔;有在红绿灯指挥交通的老奶奶;有创业失败后深夜跑网约车的女孩......田斌的镜头里,没有宏大叙事,没有虚构摆拍,只有真实的人物、真实的故事、真实的生活。
他经常收到的一条留言是:又是一个让我热泪盈眶的故事。
西安零点后
西安的夜晚对田斌来说有一种魔力。
夜渐深,城市逐渐安静下来,人心似乎也在此时变得柔软,更容易打开心扉。田斌会在这时候跟人打招呼,喊一声“叔”、“姨”或者“大爷”,问问对方在干啥,多大年纪,身体可好……和陌生人聊天,偷偷拍下他们工作的样子,再用随身携带的打印机打印出来一张照片,装在相框里送给对方,这就是田斌的工作。
出租车司机是田斌最常拍的群体之一,也是西安深夜最活跃的人群之一。零点后的西安,无数人归家回到自己的位置,但浓浓的夜色里,出租车司机正在出发。漫漫长夜,他们向田斌倾述自己的故事聊以解闷,而他们的故事通常以“想当年”开始,到“实在没办法了才干这行”终结。
蹲在路边歇息的中年男人,创业失败负债百万,跑网约车还债每天只吃一顿饭;深夜仍在跑车的年轻女孩,生意失败后身边的朋友走光了,为了还债,一天跑十几个小时。她告诉田斌什么叫世态炎凉:当你落魄了,先看不起你的是亲戚,后离开你的是朋友。
每一个深夜跑车的人,都有一个关于“家庭顶梁柱”的故事。田斌和一个53岁的师傅聊天,他每拉一个乘客后就打开手机,通过监控看一下家里智力障碍的女儿,二十年如一日。一岁半,知道女儿有智力障碍,妻子离家出走,他再没给女儿找后妈,“怕给人家添麻烦。”

这些家庭顶梁柱不是没有情绪,而是习惯了把情绪藏起来,一个人默默扛下所有。今年大年初一,田斌拍过一个送餐至凌晨的外卖小哥,只因为春节期间平台有更多奖励;他给一位女骑手送上一杯奶茶,女孩从晚上八点跑到早上八点,累得在店里扶桌睡着了。他们是骑手这一群体的缩影,他们中很多人的工作时间超过12个小时,与危险打交道,缺乏保障。
西安“封城”时,田斌经常溜到空荡荡的大街上,捕捉这群“深夜摆渡人”。疫情后,外卖骑手和网约车司机激增,他们大多数来自制造业、服务业,为养家糊口加入这个行列。隔离的日子里,他们扮演了不可或缺的角色,构成这座城市的血脉,为不能出门的市民送上生活必需品。
和他们聊多了,田斌发现,大多数普通人在深夜的故事都围绕“买房”展开,每一个夜行者都有夜行的苦衷。田斌拍过一个零点仍在马路上加班的60岁建筑工人,问他为什么这么晚还不休息,工人大叔反问:“娃都没成家买房,怎么休息?”和这位工人一样,田斌得到关于深夜的回答,大多类似“儿子把媳妇娶了,我的任务就完成了”,“没办法,想攒个首付”。
白天地表温度实在太高,这些室外工人只能晚上干活,被迫过上黑白颠倒的作息。下午六点至凌晨两点,他们被输送到有待建设开发的区域,干的是建筑工地上的苦力活,一天的工资通常只有100元,也没有高温补贴一说,若是偶尔加班,会另外给加班费,但那意味着要干一个通宵。
这些普通劳动者,也在努力构建和这座城市的关系。他们是城市的建造者,但却未必在这里有一席之地。建筑工人会指着写字楼跟他说,哪里是房子是他们参与建造的;环卫司机会自豪地告诉他,哪里的垃圾是他清运的;洗碗工阿姨会跟他述说自己的梦想,“儿子还要在西安买房,我感觉太吃力了,我得帮帮他。”
时隔已久,田斌依然对这位洗碗工阿姨印象深刻。当天晚上,阿姨就坐在街边的花坛望着远处发呆,旁边放了一袋馒头。她在西安做了七八年洗碗工,儿子还没结婚,想赚钱帮儿子在西安买房。她伸出双手,皮肤皲裂,满手脱皮,“抹点药就好了,给我找三份工作都可以,我闲不住。”

拍了两年,田斌见证过很多个西安的深夜,也收获了很多启示。在夜晚,他看到了这座千万人口的城市不一样的一面。但每个夜晚,对西安来说又都是很普通的夜晚。每一个西安零点后,田斌都会看见蔬菜摊的老夫妻开始忙碌,看见骑手在社区间穿行奔走,看见环卫工走上清冷的街头,看见饭局上应酬的人拖着疲惫的身躯打车回家。每一个人都在努力融入它、拥抱它,努力在这里站稳脚跟。
你好,陌生人
和他的拍摄对象一样,田斌也是努力在西安站稳脚跟的一员。
2016年底,西安的房价大涨,刚结婚的田斌不得不放弃买房的念头,拿出仅有的几万块存款买了辆车,日子过得紧巴巴。2020年10月,刚过完30岁生日的田斌,决定不再找工作了,自己拍短视频。
在那之前,田斌曾辗转几家拍短视频的公司,做得并不顺心。“都说三十而立,我还在上班,想法在公司也不能实现。”他想,“算了,不找工作了,我自己干。”

田斌平时喜欢刷快手,想着自己也能拍。没有演员和剧组,他就把镜头聚焦在大街上的普通人,每天在街上候着,像“做贼”一样左顾右盼,用镜头寻找“有故事”的陌生人。田斌给陌生人递上相片,有人以为他是骗子,搞推销的;有人想给他掏钱,他当然不会要;更多人第一反应是惊讶,继而是惊喜,因为这可能是他们第一张工作中的相片。也因此,看到工作时的自己,有人感动,有人辛酸,有人突然泪崩。
去年3月的一天晚上,田斌拍到一位环卫阿姨,她盯着自己的照片,突然泪流满面。田斌也急了,说阿姨你咋哭了,你别哭啊。阿姨说,就感觉自己没用,有时候气得流眼泪。这条视频,在快手上收获上百万点赞。环卫阿姨对田斌说,要把相片拿回去给孩子留着,留个纪念,“今生今世这张照片,我一定要留下,留到老,我以后死了,娃还能看这相片。”

阿姨的话给田斌很大触动,她的语气里,“死亡”是理所当然的,人总会去世,去世了总有留有一张照片。有时候,田斌会刻意避开生老病死的沉重话题,但他发现,很多老人的心态比他想象得好很多,他们并不避讳谈论生老病死,并将田斌送的相片视为珍贵的礼物。
很多老人没有智能手机,甚至连老人机也没有,一张能拿在手上的相片对他们来说是奢侈的。田斌订婚那天,老家的三爷来西安旅游,他带三爷在西安转了一天,在钟鼓楼和大雁塔拍了照。回去以后,怕照片放在外面落了灰,三爷把这些照片锁在箱子里,别人要看,就拿出来,看完再放回去。
这些经历对田斌的创作产生了影响,回到西安,他决定把给老人拍照这件事持续做下去。老人们往往对田斌表现出极大的热情,将自己的人生向他娓娓道来,他则做一名忠实的听众。他发现很多老人的心态很好,年轻人把幸福解读为“有”,有车有房有钱有权;而在很多老人看来,幸福是“无”,无忧无虑,无病无灾。
一天,田斌拍到一个在街上拄着拐杖捡瓶子的90岁老人。他带她吃了一碗面,老人看着自己的照片,对镜头咧着嘴,哭着说了两个字:没牙。还有一个卖了34年绿豆糕的82岁老人,中气十足地对他说:“我这一辈子不听别人闲话,不看别人脸色,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中国人。”
田斌觉得,看见和陪伴,最能传递情感,消弭老年世界的孤独。他对这些老人的善意,就是陪他们唠唠嗑,并将相片装在相框里,郑重地送给他们。在漫长的、孤独的时光里,一张来自陌生人的照片,承载着外部世界的关注,会让他们找到些许被看见的存在感。
过去两年,田斌几乎每天都游移在西安的大街小巷,只为拍出满意的照片,打开陌生人的心扉。但故事并不容易得来,捕捉到好画面,却聊不出故事;有故事的,人家不见得愿意跟你聊;愿意跟你聊的,不一定同意把照片发到网上,有时走到三更半夜,腿脚发软。
但故事又是随时可能出现的。
2021年的跨年夜,凌晨1点,田斌在街上转了半天,一无所获。零下十几度的深夜,路面结了冰,回到楼下停车时,田斌在家门口遇到了一个刚从泾阳代驾回来的女司机,便上前打招呼。交谈中,得知她白天是幼儿园老师,晚上做代驾挣钱补贴家用,“生活所逼,现在大家都不容易嘛。”聊到现状,她并没有抱怨生活,笑着说:“送客户的时候还能在车里吹空调,暖和呢。”
田斌回到车里,打开车灯补光,给她拍了一张照片,“1,2,3,看我,笑。”“谢谢你,这是2021年我收到的第一份礼物。”这条视频在快手收获超过60万点赞,粉丝留言,“不知道为什么,看着看着就流泪了。”代驾女孩走红网络,不仅让田斌的快手账号涨了数万粉丝,女孩也被公司注意到,其认真工作的精神得到奖励。这更加坚定了田斌为普通人发声的决心,“普通劳动者的奋斗值得被看见、被关注。”

每当感觉坚持不下去的时候,田斌就翻翻过往拍的作品,自己也就挺过来了,“当你抱怨倒霉时,可能没有想过,有人比你更不幸。活着就是幸运的,每一个用力活着的人,都值得被尊敬。”
谢谢你爱我
如今,田斌的快手作品数量已经达到239个,粉丝也涨到273万。但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是网红,“这些普通劳动者,他们更接近于你我,我和他们一样。”
同样是作为在西安拼搏的一员,田斌经常从这些拍摄对象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几乎每次走上街头,田斌都能遇到一些“大隐隐于市”的陌生人,对他们肃然起敬。他们可能是诗人,是知识分子,是艺术家,又或者对某个领域有惊人的造诣和独到的见解。
一个卖凉糕的大妈,流利的英语张口就来;一个做铁板鱿鱼的老伯,曾是某企业厂长,手上还有几个专利待开发;一个做煎饼的阿姨,每天坐在摊前捧着一本书认真地看,她说她不爱看手机,看书心才能静下来;一个卖豆腐脑的小店老板,在墙上贴满了自己创作的诗,老顾客都叫他“豆腐脑诗人”,田斌说他是“把平凡的生活过成了诗”。
当然了,更多摊贩是为了讨生活。86岁老人,在深夜西安街头卖花,为了给老伴挣钱看病;在冬天吹着冷风卖气球的11岁女孩,只为挣下学期的学费。

他们靠手艺游走于城市,为往来者提供吃喝、娱乐,以及更多生存和生存之外的东西。他们凭本事获取生计,也期待用真心换取他人的真心。
最近的快手视频里,田斌拍了一位意外失去双腿的大哥,每天晚上在街边卖唱几个小时,最多能挣两三百块钱。大哥最大的心愿是哪天攒够钱,装个好一点的假肢,像正常人一样走路。
平凡的劳动者,给过田斌很多感动,他们的内心,往往充满善良和悲悯。他在胡家庙的十字路口拍过一个老奶奶,在那指挥交通。学生过马路时,奶奶会用急促的哨声和手势进行护送,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精神出了异常。附近的学生告诉田斌,几年前奶奶的孙女在那出了车祸,从那以后她每天在那里义务指挥交通。
在回民街,田斌遇见了一位58岁,拉着拖车叫卖的盲人师傅,每天从三十里外的斗门镇转换公交车两小时进城卖鸡蛋。师傅家中还有一个生病的86岁老母,他要给母亲买药。他还抱养了一个弃婴,供她上了大专。所有这些,都靠他卖鸡蛋来维持。田斌觉得他很不容易,给他塞了一百块钱,问他,你有啥梦想吗?师傅的答案让田斌感到震惊:“我想以后把我的遗体捐献给国家,支持临床医学。”

来自陌生人的善意和感动,让田斌找到了坚持拍下去的意义。他会把自己攒下来的纸皮一张张叠好,体面地拿给拾荒的阿姨;在路边听到买菜奶奶的故事后,把她的椿菜全部买下;看到严冬中推车卖生姜的八旬老人,给他送了一副耳套;他会帮衬小吃摊主的生意,会悄悄在绣十字绣的残疾大哥相框里塞一百元钱;买下卖气球的小女孩和奶奶的气球,付款后他没要气球,转身就跑。
在快手“走红”后,田斌感受到自己作为普通人,也可以为他人带来能量。今年的世界阿尔茨海默病日,田斌受快手邀请,在青岛策划了一场目睹记忆消失的街头试验,让路人真切感受到AD患者因为失忆带来的残酷,让“老有所忆”,让老人的精神世界与当下社会有一个连接点。
视频里,田斌经常问对方的梦想是什么,而他自己的梦想,是把各行各业的劳动者都拍一个遍,做一部“西安人物志”。有人说,记录就是意义,田斌却说,认真生活就是意义。
疫情这几年,那些震荡的时代和人事,投射到他的镜头里,个体的幸福与苦难,平静但确凿的发生。他见证过很多个零点后的城市,也目睹过许多流离失所,许多人间清欢,许多万家灯火。
“日复一日中,只有生活长青,时间会给生活答案。”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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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先森
编辑:裴大哥 | 丑橘
图片:说出你的故事~阿斌(快手ID:FM201810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