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报》京剧资料】中西戏馆不同说

中国之戏与西戏不同，说者谓其音容节奏大相悬殊，不能强同。其势使然，无足怪者。然其实则所以不同者，不仅在音容节奏，而在于规模章程之殊而已。客有好动而不好静者，贸然来谓余曰：“子今者座拥书城，居今稽古，虽静观而自得，衡以人生行乐之说，其毋乃太自苦乎！曷不以弦诵之馀，闲听霓裳之一曲，一唱三叹，有遗音焉，今之戏犹古之乐也。”余日：“是戏也，非乐也！客亦知夫乐之所自伤乎？昔者黄帝使伶偷自大夏之西，昆仑之阴，取竹之生于懈谷，其窍厚均者，断两节而吹之，以为黄钟之宫，制十二笛以听凤凰之鸣，雄鸣为六，雌鸣为六，比黄钟之宫而皆可以生之。是以十二律，旋相为宫，各有七声，合八十四声。又宫商角微羽各十二声，凡六十声为六十调，咸池之乐所由作也。自时厥后，尧作大章，舜作大韶，禹作大夏，汤作大菠，武作大武，而六代之宫悬备矣。且夫王者功成作乐，非所以娱心志悦耳目也。鼓钟之设和乐存焉，声音之道政治通焉。是故审音以知乐，审乐以知政，记有之：乐行而伦清，耳目聪明，血气和平，移风易俗，天下皆宁。然则今之乐顾可与古乐并论哉？夫薰风之歌可以解愠，是为歌之所自始。羽龠之舞习于秋冬，是为舞之所自始。而未尝以歌舞为戏。即方相氏掌逐疫之傩，说者以为近于戏，而非戏也。楚庄王思慕贤臣，令优孟状孙叔敖之貌而出之，遂使衣冠如昨，奕奕有神。后世之踵事增华，殆始于此。然使演戏者充类至尽，则忠臣孝子，謦如闻，吉士美人，形容毕肖，令人神游往古，慨想当年。善者足以感发人之善心，恶者足以惩创人之逸志。则虽旌旗队里，傀儡登场，锣鼓声中，俚言相表，犹与古先王易俗移风之意不至大相悬绝也。近日上海租界中，京班、徽班、广东班，不一而足，生旦净丑扮演于歌台舞榭之间。闻有海盗海淫，演之者习以为常，观之者亦毫不为怪。纵滩簧、花鼓等戏之足以败俗伤风者，屡经贤有司示禁，尚不敢公然扮演。又于日演夜演之中，添入善戏一出，意至良、法至美也，然此等戏，观者颇以为不足极视听之娱，诚有如魏文侯所云：吾端冕而听古乐，则唯恐卧听郑卫之音，则不知倦者。而况戏馆之内喧嚣庞杂，包厢正桌流品不齐。乘醉而来，蹒珊难状，一张局票，飞叫先生，而长三幺二之摩肩擦背而来者，亦且自鸣其阔绰，轿班娘姨之辈，杂坐于偎红倚绿之间。更有各处流氓，连声喝采，不闻唱戏，但闻拍手欢笑之声。藏垢纳污，莫此为甚。若西国戏馆，则不然，其座分上中下三等，其间几席之精洁，坐位之宽畅，人品既无溷杂，坐客纯任自然。观者洗耳恭听，演者各呈妙技。乐音嘹亮，按部就班。武艺有过于《赵家楼》、《大悲楼》，唱功亦不减《四郎探母》、《三娘教子》，而从不闻有焉为高声叫采，离座出观。其章程何其肃也！余初亦不解其何以安静若此。西友谓余云：凡西戏未演之前先出告白，贵客眷属，均请往观，而妓寮不与焉。夫是以视听言动不干非礼，静而能安，并无喧扰。至于捉狮、擒虎，胆智兼优，踏索、走绳，变化不测，各种戏法尤令人不可思议。华人虽不能尽得其妙，而醒心快目，清兴正复不浅。则其价自一元以至三元，视华戏为稍贵，实较华戏为甚优。余于西戏叹观止矣。夫竟谓西戏犹存古乐之风，华戏宜与郑声并放。其论似乎太苛，必强华人以观西戏，未免杆格而不入，但戏仍各从其俗，而章程规模倘能仿照西戏馆之法，庶几两美皆备，犹可以观。否则宁守寒毡耳！岂屑役志于氍能哉”。客唯唯而退。【《申报》1883.11.16（清光绪九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