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峻豪」 潮生 |救赎向
我曾经见过很多翻找垃圾箱的流浪猫狗,它们毛色肮脏,骨瘦如柴,眼里是深渊般的绝望;而更加恐惧的是被一刀封喉的鸡,活剥皮的牛蛙以及遍体鳞伤的断翅鸟。血淋淋的表层下那扭曲挣扎的灵魂包裹住内心每一处侥幸,往往使我夜不能寐。

勿上升真人
勿上升真人
勿上升真人
(故事很长,请耐心看完,可以左上角)

今天晚自习下课格外早。
佑宜她们提议买杯奶茶,我也被拉去了。从店里出来,几个女生叽叽喳喳地讨论关注的男生,班里的八卦,笑声此起彼伏。
“我跟你们讲,我现在不喜欢会打篮球的男生了。”
“喜欢会打架的啊哈哈。”
“不是、”“不是什么,会打架多帅啊?”
“哦~原来你喜欢混混。”
…………
我在一旁挑句子听着,偶尔笑两声。
在一个小型红绿灯面前,绿灯亮起来的那一刻,一辆电瓶急吼吼地与我擦肩而过,后座撞到书包,我一个没站稳向后踉跄。
于是胳膊直接撞到旁边的男生。
感受到虎口湿黏的液体,我心下一凉。“衍衍,你没事吧!”
定睛一看,确实泼出来了,棉质校服短袖,胸口渲染开一大片奶渍;连鬓角都在一滴滴往下流。
“对不起!我……”我慌忙找纸巾,嘴里结结巴巴说不出完整的话,“我动作太大了没看见。”
那个男生没说话,他又高又瘦,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终于佑宜递来纸巾,我紧握手中,尴尬地在空气中比划,犹豫要不要帮忙擦。
“没事。”他这才开口,并轻轻接过去。声音很低沉,却并不沙哑,细听颇有几分磁性。
我心里长吁一口气,站在原地注视他的动作,一时忘了挪步。
“衍衍快走吧,绿灯要结束了。”
我点点头,背好书包。
走之前我还回了下头,他仍不紧不慢地擦领子,长刘海投下一片阴影,整个人散发着股生人勿近的疏离感,哪怕在人潮中也显得格格不入。
冷漠而且略显怪异。
“欸,你们都知道刚刚那是谁吧?”待拐了个弯,阿妍才打破这不可思议的安静。
“知道知道,四班张峻豪。”
“我靠,怎么会这么巧啊?”
“她们像打开话匣子似的你一言我一语,只有我迟钝地思考“张峻豪”这个名字。
好像听过,不过不大记得了。
“衍衍也是挺倒霉的,碰上这么个人物,幸好他没暴躁起来,是吧衍衍?”
话头忽然指向我:“嗯,什么?”
大家纷纷看向我:“你不会不知道吧?”
“我听说过人名,但具体不太清楚。”
她们很快换上一副故弄玄虚和看破不说怕的表情,嘴里念着“这个”“那个”就是不肯说个明白。说实话我很反感她们这样,不想说就不说,故意吊人胃口是为什么?又没有多不可告人。
“我们衍衍,还是太纯了。这样吧,下次再告诉你。”
阿妍口中的下次,原来就是第二天。
只见她一下课就凑过来,意味不明地拉长腔调:“衍衍,你真不知道张峻豪啊?”
我把课本塞下桌,应了声。
“你怎么连这都不知道啊,我们聊天的时候你都在啊。”
她们聊到别人的时候,十句有八句是在编排,有些还不堪入耳,带着个人感情的评价难辨真伪,我一般选择不听。
“我没注意,你要讲就讲嘛。”
“这——,可不好讲,”她拖长了音,“不过不是什么好角色。”
又来了。
“陈衍衍,英语老师让你去办公室拿作业。”
“哦。”
在办公室里,四班的英语老师和我认识,叫我顺便把月考卷子给她们班张峻豪并叫他过来。”
熟悉的名字使我一愣。
五班和四班说是隔壁班,但一个在三楼,一个在四楼,平时很少有交流。我捏着那张答题卷上楼,无意中瞥见卷首的分数:四十八。
四班门口很吵,我拍拍一个女生的肩膀:“同学,找一下张峻豪。”
她表情看起来很不情愿,随手指着教室一角:“哪儿,你自己去问吧。”我还想多问什么,可她的语气太过不耐烦,使我欲言又止。
幸好是靠外的角落,后门开着。我敲敲门框:“同学。”
趴在桌子上的少年动了动,然后幅度很小地抬头,眉目与昨晚那张脸刚好重合。“你是不是叫张峻豪?”
“嗯。”他并没有表现出熟稔,嗓子闷闷的,带着些许鼻音。
“这是你们英语老师让我给你的,还有她让你去趟办公室。”
他习以为常般接过卷子:“辛苦了。”
就在我们准备离开的时候,两个男生打闹着跑过来,狠狠撞掉了挂钩上的书包,还浑然不觉地踩上去。
“我靠,对不起啊。”其中一个男生嬉皮笑脸地朝着一扬下巴。
“捡起来。”张峻豪的声音仿佛泡进冰水里。
“你用重庆话说,我就捡。”“重庆话应该怎么讲?捡起来噻?哈哈哈。”
眼看张峻豪真要冲上去和人干架,我抢先把包挂好,“张峻豪,老师该等急了。”边说边把他推出教室。
楼梯上,我一直在偷偷观察他:他其实长得很好看,是那种个人特色鲜明的好看,只是刘海太长了,整个人感觉十分颓废;尤其是现在沾染上戾气,令人望而生畏。
他手中那张卷子如同风中败叶瑟瑟地抖,鲜红的数字毫不畏惧地公之于众。结合刚才的一幕,指路女生眼中的厌恶,和四班老师的眉心紧蹙,我突然觉得有些冷。就是那种,半夜惊梦冷汗直出,由内而外的冷,仿佛从阳光下掉入冰窖中。
上课铃适时打响,我赶回教室,桌上有一张便签:“张峻豪老家在重庆,他父母不要他的;成绩很差,脾气臭不合群;他还经常打架,抽烟喝酒,据说肩膀上有纹身,要有多混就有多混。”
我反反复复看了五六遍,直至指腹出汗模糊字迹。“混”“打架”“不要他”这些字眼像钢钉一样扎在心底,每一下都疼得清醒。
一个人为什么会被贴上那么多标签?如果是造谣,那总是有把柄在先;如果是真的,那他到底经历了什么,为什么会有这样支离破碎的生活,是他错了还是别人错了?
可无论如何,都不应该轮到无关紧要的人评头论足,难道他们就都浩气凛然,高高在上吗?
我撕碎了便签。
可上面的话却一句也忘不掉。
国庆放假前,学校准备组织去烈士园。我真感谢校领导,宋妍她们终于不每天张峻豪长张峻豪短了。
高二安排在放假前一天上午,学校统一大巴车,三十几个座位,除第一个外后面都是两个班混合坐。
我和五班前面十个人就蹭四班的车。
而我又正好是倒数第二个,上车以后位子基本已经满了。我跟且吟在四班人的打量中一路穿梭,一直到最后一排,那儿五个位子,一边张峻豪,一边挨着两个男生。
我还在和且吟眼神商量,车子突然启动,我俩都没站稳。我拉住且吟的同时有人也同时抓住我。
是张峻豪。
他眼波平淡,可以说波澜不惊,手部动作更是极为绅士。我顺势在他身边坐下,“谢谢。”
车程有一个小时,没有手机,MP3,车上全是聊天声。我们作为“外班人”,这种场合不好意思太显眼,大多数是正襟危坐。
快到目的地的时候经过一条维修中的路,车身随之剧烈颠簸,没几秒便有人受不了喊难受。张峻豪也有状况,撑着椅背把手,眉头紧锁。
我从包里拿出个蜜桔,剥下皮递给他:“张峻豪,要橘子皮吗?”
他回过头,额头上密密一层汗,唇色发白:“干什么?”“你把它对折,挤出汁抹人中上会舒服一点。”
张峻豪警惕地盯着橘皮,犹豫片刻,还是接过去照做了。
“其实晕车的话,闻橘子皮,含姜片或藿香正气丸都可以缓解。”
他点点头,拨开刘海枕着胳膊。大概是好些了,喉间溢出几声低喘,喉结上下滚动。
晕车晕成这样也是没想到。
“你叫什么?”
我正和且吟分橘子,张峻豪颗粒感极重的嗓音在背后响起。“陈衍衍。”
“行。”
晚上,我从超市买东西回来,在公园雕塑前看见个人。
一直盯着我看。
他一动不动,几乎融入了身后的雕像。
不会这么巧吧?
“张峻豪。”我冲他笑笑,没有答复。他安安静静蜷缩在台阶上,清凉的双眸似清水微微颤动,像颗健胃消食片。
我是该走呢还是跟他聊两句呢?
“嗨。”张峻豪反射弧绝对比别人长。
“你一个人吗?”我大大方方地在他旁边坐下,袋子放脚边。
“嗯。”
“那、”我不断搜索能接话的词汇,最后学着我妈来一句:“晚饭吃过没?”
巨尴尬。
但张峻豪摇头。
啊这,快七点了已经。
“那个,旁边有个煎饼摊,你多少吃点吧。”
张峻豪注视着我的眼睛,仿佛要从里面看出真假。
“要不,我替你去买?”
他不说话是什么意思?
“那我去喽,你在这等会儿。”
卖煎饼的是个老太太,操着外地口音,一张饱经风霜的脸笑吟吟的。如果注意看的话,会发现她眼尾略垂,年轻时应该是小家碧玉型的美人。
和别人不同的是,她不用塑料袋,而是专门的纸袋,上面没有一处油点。
我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暖心,捧着送给张峻豪:“小心烫。”
张峻豪不急着吃,而是把饼翻面:“这家煎饼,你吃过吗?”
“吃过两次,味道挺好的。”
他眼里情绪不明所以,像是在笑,却异常温柔:“这是我奶奶。”
我大惊!这才忽然发现,原来他们有着一模一样的眼睛。
“所以,你是在等你奶奶?”
“不然呢。”张峻豪淡淡咬一口饼。
少年只穿一件宽松T恤,体型瘦削,稍一动,肩胛就若影若现——冷白皮,三两块青紫,哪有什么纹身。
便签上的话再次浮现,我斟酌了好久,还是决定问问:“那你父母呢?”
“外地工作。”末了,他补充一句,“我跟我奶奶都是重庆过来的。”
“哦。”
三言两语就概括完的事,平平常常,根本没有别人口中如此不堪。
回忆起白天,参观烈士馆的时候,老师在前面慷慨激昂介绍宁县共产党员的英雄事迹,下面不知是谁蹦出一句:“像张峻豪这种外地人有什么好听的。”
短小一句话引起不小反应:“就是就是,重庆的红色精神可比咱之江多。”
“他心里肯定挺不屑的吧?”
“那肯定,他干嘛来参加这种活动啊?”
其中四班议论的人最多,一出馆张峻豪差点跟人打起来,还因此以不尊重烈士为由全校点名批评。
再加上先前在他们班看到的,更是可以说明一点:张峻豪在这里不受公平对待。
“煎饼的钱。”张峻豪摊开手掌,三个硬币早已失去光泽,沾着陈年污垢。
“不用不用,就当我……”“拿着吧,我们不是吃白食的。”
我们?哪个我们?这么说,他是将自己划入他们口中的“外地人”一类了?他是真这么觉得还是有意报复?
可面对他陡然而立的浑身尖刺,我只有理亏的份,毕竟头是我起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张峻豪摇摇头,默默咬饼。
“其实别人的话很不好听的话,你不要去听,不要去多想,清者自清,这样可以吗?”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在这守着吗?”
“等阿婆收摊吗?”
“因为这里的城管特别针对我奶奶,一点通融都不给,常常撵她撵出几条街。她年纪大了,没有我帮忙的话,吃不消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盯着不远处一个垃圾桶,满眼是自嘲,散漫,是无可奈何。
“有一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你说吧。”
“你们之江人,从来就瞧不起外地的。”
字字珠玑,针针见血。
我听过太多偏执的话,可从来没有哪句可以这样直穿人心,连嘲笑对方孩子气的资格都没有。
“张峻豪,我……”“不过跟你没关系。”
“啊?”“你跟他们不一样,”张峻豪的口气不容置喙,“陈衍衍,我不知道你是怎样的人,不过对我来说,你跟他们都不一样。”
路灯亮了,远远处传来妇女的争执,是宁县方言特有的硬,字字是骂人烂婊的话。
该怎么形容呢,就像是有只受惊的猫,利爪疯了似的在心头挠。
从那之后,我跟张峻豪熟络起来,路上碰到了也会打个招呼。与此同时新鲜劲过去,宋妍她们的话题也不再围绕着他。
他真的没有朋友,独来独往,而且从来不笑。
那日他站在英语办公室门口,插着兜,深秋的太阳分外眷顾他的侧颜,优越极了的下颚线满是清冷感。
我去送作业,他还冲我一挑眉。
英语老师不在,六班课代表来过了,作业本堆得很乱。我不得不把小板凳上的移开,拢一块放旁边,这时旁边一对女生的说话声悠悠飘过来,
“张峻豪又站在外面啊?”
“可不吗,英语五十分都考不来的人。”
“他这种人不就是不读书吗,老师都懒得管。”
“他要是就不读书就好了,我听说啊,前几天他又和外校人打起来了。”
“混社会呗不就是,也难怪他父母不要他。”
作业本整理完了,我揉揉酸痛的腰,弯太久了。
“啊!”
原来是她们把卷子混一块了。我经过看见一桌狼藉,没忍住一笑。
“笑什么啊,你哪个班的?”是个很漂亮的女生,留着公主切,眼角眉梢都是浮躁的怒气。
我也不知道哪来的冲动,饶有兴趣地盯着她浅棕色的瞳仁:“我四班的,你有意见?”
“你是不是跟张峻豪关系好?”她已经恼羞成怒。
“对啊,他老说十一班有两个傻逼喜欢嚼舌根,今天我算知道是哪两个了。”
俩人露出害怕的神色,但仍旧梗着脖子:“嚼舌根又不是只有我们,怎么,你要告诉张峻豪?”“也可以不用我告诉,你们出去当面再说一遍不就好了。”
“神经病!”
我笑笑,学着张峻豪插兜,头也不回地走了。
刚出门冷不防听见一句揶揄:“挺能怼啊。”
我去……
张峻豪嘴角似笑非笑,靠墙那姿势拽的跟个二五八万似的。
“你都听见了?”“对啊,声音不大不小。”
有一瞬间我甚至想过灭口。
“没想到你竟是这样的陈衍衍?”
“我那不是听不下去了嘛,这种人真的无聊。”
张峻豪就这么看着我。
“走了,再见。”
“……再见。”
这件事后一个星期,先是月考,十一月还有期中考学科竞赛,熬过这些才迎来运动会。
连官方都吐槽这次晚。
我跟张峻豪约定,如果我俩谁得一个第一对方就请客。
我们的项目刚好一个第一天一个第二天,非常便于观察。所以一百米我跑了第四被他嘲笑五分钟。
“跑步那是拿来凑数的,跳高才是关键!”
“行啊,就看你跳高了。”
事实证明我跳高确实可以,初赛一米五稳居第一。到了决赛,前面两次发挥正常,第一次一米五,第二次一米五五。只剩两个人的时候,依据对方水平,我只要跳过一米五五过两毫米就有赢的机会。
最后一次,调高时我还顺便对张峻豪比个耶。
助跑,起跳。那一刻我就知道胜券在握,越杆时明显感觉悬空,抛物线的最高点居于杆子之上。
成功跳过一米六!
谁知我刚打算离开,杆不紧不慢地掉了。
我一整个就是震惊的大状态?
裁判学姐一副憋笑辛苦的表情:“同学,你的拉链……”
我这才想起,初赛结束我觉得热,随手把拉链拉了……酿成大错……
下一位选手毫无疑问拿下第一。
不只是裁判,整个跳高场的人都在笑我!监视的老师甚至拍拍我的肩膀语重心长道:“你这次成绩虽然入不了校记录,但事迹绝对可以载入史册。”
我恨不得挖个洞钻进去。
回观景台那段路张峻豪笑得没停过,说实话我从来没见过他笑得那么开怀。“张峻豪,你要知道虽然我没赢,但你没拿第一我照样不用请客。”
“我知道,我又不是为这个笑的。”
“到时候你跑一千,我就站跑道外面,看你气喘吁吁的样子!”
“估计看不到。”
不过不管一千有没有累着,这顿饭我是必须得请了,因为张峻豪四百米第一。
“得了,待会儿就看我怎么拉飞全场吧。”这是检录前张峻豪说得最后一句话。
哨声响起,他就首当其冲在最前面,一圈跑完与第二名拉开五十米。看台上人群骚动:“张峻豪跑步这么厉害啊!”“以前从来没发现。”“他居然还有这一手。”
大概六百米跑完后,整条跑步line都累了,比赛进入拉锯状态。张峻豪暂居第一,第二名脚步虚浮,有些力不从心。
果然,在下一个弯道第三名突然奋起角逐,只半个弯道就反超成为第二,并且持续加速!五十米,一百米,距离逐渐缩短为二十米左右。
整个看台都屏息凝神,整齐划一的动作根本不需要训练。
最后一个弯道过后,二人已经不足一米差距,张峻豪始终领先但随时随刻都有被超的风险。我想抓紧扶手,但汗涔涔的手心不断打滑。
终于到了最后五十米。只见后面那位猛的发劲,擦过张峻豪身边时突然一个踉跄,接着直直向一旁摔去,还连滚出半个跑道!
全场哗然。
张峻豪跟没看见似的一路冲到终点,可跑到那一刻裁判没有掐秒。
“我靠张峻豪脑残啊撞人?!”
“想赢也不能这么不择手段啊!第二名招他惹他了啊算?”
“心是有多黑啊……”
看台上的人纷纷往下涌,摔倒的那位选手更是被众人包围。
我远远看见张峻豪也在往回跑,他似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茫然地四处张望。我努力使他看到我,可是我确实不够高,夹在人群中勉强只能看见操场一处。
我看见裁判举着红牌罚张峻豪下场!
是他吗?是他故意撞人吗?
“佑宜花名册你带了吗?”“带了!”
我随人流到警戒线前,倒地不起的那位疼得直叫,他们班主任招呼同学扶人,阵仗弄得很大。
他胸前的号码牌是079,079……十班金垠!
我立刻明白了什么,赶紧抬头找张峻豪,他人不在,估计是回教室了。
趁着场面混乱,我拨开人群离开操场。教学楼这片冷冷清清的,我在三楼拐角找到了一个人影。
“张峻豪你等一下!”
他闻声回头,眼里的怒气将我吓在原地。
“你、还好吧?”
张峻豪嘴角抽搐了一下,气场软下来。他拖着步子走到我跟前,笑容有些苦:“陈衍衍,我没撞人。”
“我相信你,是金垠吧?”
他表情很诧异:“你知道他?”
“去年运动会接力,他传完棒后撞人,害得我们班选手越到别班跑道,被当作犯规。事后裁判还包庇,根本不听我们辩解,整个五班都和他过不去。”
张峻豪点点头,“他确实擅长这种事。”
“所以他刚才是假摔吧。””
“他跑到我旁边的时候想撞我,我伸手挡,谁知我碰都没碰到他就自己演上了。”
“你跟裁判说啊。”
“没人信我。”
像当时我们向裁判辩解一样,根本不信。无人机在操场上空嗡鸣,也不过是装体面应付县领导的摆设工具,没有人会在乎与大众看法相悖的 事实,也没有人愿意大费周章地抓住细节不放。
更何况有偏见加持。
脚下有声音,好像是十班人扶着金垠回教室。十班在二楼,我们这个位置刚好听得清清楚楚:
“金垠你好好休息,张峻豪已经取消资格了。”
“真是委屈你了,摊上这么个不择手段的混混。我早就说过,这种人看着沉默寡言实际上心比谁都毒!你看看这种事情都做得出来。”
“这种人怎么还不开除啊,留着是为了妨碍人高考吗?”
“成绩嘛又差,高考能有出路吗?还不如早点辍学,找个工厂开拖拉机去。”
“要我说,滚回重庆算了,那儿志同道合的人还多。”
这个角度看不见张峻豪的表情,他拳头上的青筋一路蔓延至肘,伴随着关节咔嗒的响声,手指发白。
这些人里面还有别班的,说的话大同小异,但有一种声音分外突出:
“我们四班到底作了什么孽要有张峻豪?”
“要不是他,我们这次有望第一!这下好了,让他整没了。”
“第二有什么不好,偏要第一,就算第一又怎么样呢,又没人支持他。”
“四班出事,哪一件不是因为张峻豪?”
…………
听到后面,我踮起脚捂住张峻豪的耳朵,努力忍住快要掉下来的眼泪。
其实没必要吧,他已经听得太多了吧。
在自己看到的一面大做文章,添油加醋,无所畏惧地评论着,伸张着自以为是的善与恶,煽动着烂泥般软弱的人们;他们所在之处,不堪而腐朽。
于是慢慢的,拼成了大大一个圈子。
答应张峻豪的请客是肯定要做到的,尽管他心情很不好。
“想去哪?你慢慢挑。”
“去哪都可以,欸,要不去吃重庆小面吧,宁县有一家,你尝尝正不正宗。”
“张峻豪你搭理我一下嘛!”
张峻豪被我吵得不行,干脆停下来:“陈衍衍,你什么时候那么咋咋呼呼了?”
我这不也是为了逗他开心吗?
“那你倒是说想吃什么啊?”
“那就,重庆小面吧。”
“行。”
一路上我兴高采烈,先是问重庆小面什么味道再是重庆还有哪些好吃的,反正空气一分钟都没有安静过。
到后面,张峻豪都没辙只剩笑。
目的地达到,非常好!
那家面馆有些远,在宁县南面,我凭着记忆边摸索边找。
“错了,洗衣店要左转。”一个十字路口,张峻豪突然出声。
“你怎么那么清楚?”
“我家住这附近。”
他怎么不早说,害我找这么久。“那你带路,我找不到!”
“我又不知道在哪。”
“你不是住这吗?”
“面馆一定在这片吗?”
“……”我这个脑子真是。
接下来几分钟,我不但没找到面馆,还误打误撞摸进一排居民房。是条小巷,路灯坏了好几盏,阴冷潮湿,墙角青苔遍布。
“走,别呆这。”张峻豪拉住我的书包带。
“为什么?”
“这里不安全。”
“可穿过去就到人民街了,面馆应该在那条街上。”
“我说了这里不安全!”
他吼什么。
可接下来的事情向我证明,张峻豪是对的。
我们刚往回走没几步,就被人叫住了。
三四个看上去不务正业的青年,破洞衣,耳钉,叼烟。
“一中的?来这干嘛,这是职高的地儿。”
张峻豪骂了一句妈卖批。
我还在想他说了什么,却被一把拉到身后。
领头的人嗤笑:“这不是张峻豪吗?怎么,带着女朋友回来见家长?”
张峻豪抓紧我的手腕,只字未言。
领头干脆走上前来,眯起眼:“几个月不见,怎么人模人样起来了?”
“别傻逼,老子今天没工夫跟你耗。”
对方一挥手,几个人瞬间将我们围住,铁了心似的不放人。
“张峻豪,你紧张什么,我又没打算在你对象面前跟你干架。”他目光投向我,笑起来满口黄牙令人作呕,“多大了?见过男人脱裤子没?”
一股热流瞬间涌上大脑,可我还没做出反应,张峻豪已经一拳挥上去,伴着凛冽风声,力度大到被他抓着的手带着人向前走。
“婊子生的!”那人眼里骤然变作凶狠,双手钳制住张峻豪砰一声砸到墙上。
那声闷响听的人头皮发麻。
下一秒,包围我们的人全部冲过来,勾住张峻豪的胳膊将人扣倒在地,对着腰身拳打脚踢。
我被一个人抓住胳膊,全身的力气都用来挣扎。地面各种声响一声不漏地听进耳朵,漫长的数十秒钟里我真恨透了这些人!
扑腾间我肘关节捅到关键部位,身后的人吃痛松开手,我趁机挣开他,扑到张峻豪身上死死护住。
可能毕竟因为我是女生,他们没有再下狠手,但落在身上的还是疼的揪心。
那刚才张峻豪得多痛啊。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终于肯停下来。
“走了,再打人都要没命了。”
“亡命鸳鸯。”
我因为害怕脸埋在张峻豪胸前,他出声时的胸腔震动酥麻了脸颊:“受伤没?”
“没,你呢,都伤哪儿了?”
“还好。”
还好?如果嘴角出血,手臂长长一道杠,额头一块青紫是还好的话,那我宁愿让那群人再打一次。
“陈衍衍,”
“怎么了?”
“对不起。”
“行了你先起来。”
就是起个身,张峻豪仿佛用了半年,每一处筋骨都在使劲,每一下拉扯都疼得倒吸凉气。
他站起来的那一刻我鼻头发酸。
在张峻豪家里,我借着昏暗的光线翻找碘伏。瓶瓶罐罐都积灰了,标签模糊不清。
找纱布的时候,我翻出一个透明盒子,上面用黑色记号笔写着两个大字:“顺顺”
“顺顺?”我回头喊。
“嗯?”
“你真的叫顺顺啊,挺好听的。”
张峻豪摸摸鼻子:“这是小时候奶奶专门给我储备的一些药。”
我打开看了看,每一种药上面都有标注服用次数和时间。能看出来,他奶奶很爱他。
张峻豪上药的时候,我搬把椅子坐一旁,时不时替他吹吹。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酒精味。
一安静下来,我们就不约而同想到十分钟前的事了,想起那些下流极了的话,还有刻骨铭心的痛感。
“那些人我初中就认识了。”张峻豪扔掉脏棉签。
“住在这片房子的人,没几个是正道的,大人喝酒赌钱,小孩子打架。
“因为我跟我奶奶是外地来的,从小在他们中间就受欺负。我又不像别的小姑娘只会哭,知道怎么打回去,所以在他们面前都是对立面的角色。
“其实小时候只是小打小闹,上初中后学会的东西多了,打架都是摔酒瓶子。因为初中一个学校,放学以后三天两头被他们堵校门;后来他们都去了职高,这种事越来越习以为常,而且一段时间就会换一批新人。”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像是在讲故事,温柔的不行。
我从来没听过这样的经历,也从来没想过,这样的生活环境下,张峻豪是怎么长那么大的。
“那学校里的那些话,你……”
“从初中听到大,早就习惯了。”
“可你没有做错什么,你应该维护一下的。”
张峻豪仿佛在看一个童言无忌的孩子,只是笑得苍白无力:“在他们眼里,我都是烂成这样的人了,还有什么好洗白的。”
“就像一块破抹布,无论它怎么干净怎么新,都不会有人去用它擦桌子。”
我张张嘴,却说不出一句话。
无辜的人闭嘴,无良的人宣扬,无知的人附和。
这就是所谓的恶吧。
张峻豪旋紧碘伏盖:“小面没吃成,怎么,要不我亲自给你拌?”
“你会拌?”
“当然,要不怎么是重庆的嘞。”
“那谢谢您,麻烦不加辣。”
“不加辣怎么吃?”
“可加辣我没法吃。”
张峻豪一副“真拿你没办法”的样子。
我也乐颠颠跑过去,系上围裙:“你受伤了,我帮你打下手吧。”
“好啊。”
煮面煮出的氤氲热气很快遍布厨房,玻璃窗上蒙盖着一层雾面。我抹把汗,突然有了个想法:“要不冬至那天,我也给你做顿炒圆?”
“冬至不应该吃饺子吗?”
“我们这吃炒圆。”
“行,我等你。”
今年冬天来得早,也却冷得要命。
南方的湿冷在之江体现的淋漓尽致,就是那种由内而外散发出来,坐着不动全身发僵,出门全靠哆嗦往前蹦,暖宝宝热水袋离手一刻就受不了的那种冷。
每到这时候,也正是外婆忙着做冬至圆子的时候。
于是就有了这样一幕:我一边打寒战一边据理力争:“阿婆,就不能让我搓几个吗?搓出来我自己吃。”
外婆:“别了,好不容易磨出来的粉。”
我:“我幼儿园捏橡皮泥还拿过奖,肯定没问题。”
老人家乐得清闲自在:“行,你来。”
事实证明,我也就话说的漂亮。软乎乎的糯米团一捧上就爱不释手,一定要玩个够;或是捧都捧不牢,好几次差点甩出去。
用外婆的话说就是看着胆战心惊。
搓条,切段,塑形,经过我不懈的努力,才算做出像样的一盘圆子,分门别类的装好。
冬至那天早上我爸都会让我给姑姑送圆子,我找个借口中饭前回来就可以给张峻豪做顿炒圆。为此我还专门去菜场买了香干,包菜,番薯面这些。
然后风风火火赶到张峻豪家。
“快说感动!”
“哇,好感动啊。”
我没空搭理张峻豪那敷衍劲儿,赶紧架锅。
“这是什么?”他指着一个塑料袋。“我们这特产,空心豆腐。”
“好吃吗?”
“炸起来更好吃,下次再给你做。”
冬至是宁县重要的节日,这时候外面的爆竹声已经络绎不绝,连妇女的对话都满是亲切问候。
这座小城太老了,老到很多习惯风俗都镌入骨髓,别具风情的同时,任何不属于它的事物都会那么格格不入。
“炒圆好了。”
我端着一盘圆子跨出厨房,趁还没烫手赶紧放桌上。
“尝尝。”
张峻豪拿起筷子,慢慢夹起一个送进嘴里。
“好吃吗?”我满脸期待。
“嗯。”他眉毛动了动。
看他一个接一个的动作,应该是真的好吃了。“我还盛了一碗留给你奶奶,她回来记得热一热。”
“谢谢。”
看张峻豪吃东西很享受,因为他的样子很乖,也不会弄出声响,而且都认真吃完。
“如果你乐意的话,我每年都来给你做。”
“不用这么麻烦,不过你想来都能来。”
我下巴垫在手背上,说话一捣一捣的:“元旦我们一起跨年吧;还有,你初几有空,我带你去逛逛呗;十四夜你要不也去看灯会吧,我带你去吃好吃的。”
张峻豪嘴角上扬:“你把明年开头都给我安排好了?”
“对啊,呆家里不闷吗。”
“行吧,看情况。”
话是这样说,可具体行程我已经打了八百字草稿。
“快十一点了,你早点回去吧。”张峻豪催我。
“那你一定要吃完啊不能剩。”
“好。”
张峻豪送我到楼下,推开门我才发现室内外温度差不多。风很大,吹的人眼睛睁不开。我冲他摆摆手,他倚着门目送。
南方的夏天很长,冬天很冷,很潮。
面对这无法避免的苦楚,我们总是虔诚而乖顺。因为酷暑的尾声是空山新雨,寒冬的尽头是春江水暖。
只无奈是周而复始,去而复来。
接下来一个月,除学习以外,我几乎想方设法围着张峻豪转。
跨年那晚拉着他看满城烟花,带他逛宁县小吃街,重庆人开的火锅店,陪他守煎饼摊。
我发现他虽然不爱说话性子沉,但内心活动丰富,心思也细腻,他永远知道我下一步要干什么,喜欢什么讨厌什么都记得清清楚楚。
还有,他其实很在意被人的看法,我随口一句评价他会认真想上好半天。
我认识了一个不一样的张峻豪,他和所有人认为的都不一样,他不是形容词。
他只是一个有着漂亮狗狗眼的少年。
哦对了,他初十四有空,也答应一起去看灯会。
为这我甚至穿上最好看的衣服,头发也放了下来。
今天晚上街上很热闹,来来往往的行人脸上都是简单的愉悦;路边看见有糖人,我买了两根兔子,边走边啃。
张峻豪好像不喜欢这么甜的东西吧,算了,大不了我自己吃。
可到约好的地方,我却没有看见张峻豪,甚至没有看见一个人。这里还黑黢黢的。
“张峻豪?”我试探着喊,竟然还有回声。
突然传来一股奇怪的味道,说不上来但很不好闻。我潜意识里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脚下,于是把步子迈得很大。
“张峻豪你在不在?”
话音刚落,我就真踩到了什么——向后倒的那一刻下意识扶墙,谁知道墙也是滑的!
糖人也飞了出去。
最后有人接住了我,触感简直不要太熟悉。
“张峻豪,发生什么事了?”
“不关你事。”他像是极力压制住什么。
我凑近一看,眼前的场景使我心跳都差点停止:地上一滩血迹,几缕衣服条上面黑红交加,玻璃杯碎片满地都是。
反观张峻豪脸上的伤口以及手中滴血的玻璃块,我只感觉头脑充血眼前发黑:“你、你杀人了?”
“打架。”
“人呢?”
“抬走了,估计已经叫救护车了。”
“是上次那帮人吗?”
“……”
“张峻豪你说话!”
这是我第一次声嘶力竭,死死瞪着对方,恨不得将他嘴撬开。
“我说了不关你事!”张峻豪像是彻底爆发,一把将我抵在墙上,眼里几乎要喷出火来:“你以后别来找我了,我们不是一个道上的,从今天起你去考你的清华北大我在这里抽烟打架嫖娼都跟你没关系,听明白了吗?!”
我使劲扭动身子推开他,他干脆一拳撑在我耳侧。“现在赶紧走!”
“张峻豪你发什么疯!”
“好好的是吃错什么药了?咱们不是说好了去看灯会,你打什么架,说的什么屁话?!”
张峻豪闭上眼,胸口上下起伏,烦躁与火气随着呼吸喷薄而出。
看到他这样,我的心泄气般软下去,眼角吟出泪花:“顺顺,把刚才的话收回去,我们现在去医院好不好。”
张峻豪突然抓住我的右手,拉到他腰侧使劲蹭两下,“张峻豪你干什么!”
“我说的还不清楚吗?叫你赶紧走你是听不懂吗?”
““张……”“你他妈要再不走信不信老子把你按地上操!”
我毫不犹豫扇过去一巴掌。
胃里翻江倒海,恶心的感觉一阵一阵来势汹汹。
我早就应该知道,这种人,无论如何都是这样的人。
我用力推开他,头也不回地离开这个地方。
街市上依旧张灯结彩,人山人海,从前我乐在其中的欢腾此时都像是与我无关。
走着走着突然变成了跑,跑到后面变成了逃,最后没力气又成了走。要有多狼狈就有多狼狈。
经过一家小卖部,我无意中看了眼自己的手,脑袋里轰的一声:一道道不规则的痕迹泛着颗粒和淡黄,指缝间还有残留的红,稍活动一下就感觉紧绷。
这分明是一手的血!
所以刚才墙上滑溜溜的就是这个,张峻豪也不是为了耍流氓……
突然传来粗重的喇叭声,我回头看去,一辆闪着指示灯的警车呼啸而过。
往张峻豪那个方向。
我突然明白过来,不顾一切地往回跑,结果因为神智恍惚,没两步就撞到一对情侣。
“啊呐,有毛病吧你!”
“什么情况啊?”
与其相衬的,是鼓乐齐鸣,人声鼎沸。
这一刻,我只恨不得整个世界都去死。
两天后开学,第一天集会就播报了张峻豪的事:“我校高二四班张峻豪同学,于正月十四元宵节那天,在校外和他人发生打架斗殴,其情节十分严重……秉承着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原则,已将该同学送往医院治疗。张峻豪,送入少管所管教悔过十五天,并且入档。”
操场上立刻炸锅:“我去,把人打进医院了啊。”
“终于进去了,一中少了一个祸害啊,普天同庆,奔走相告啊各位!”
“这种人早晚会受到社会的制裁的。”
“怎么才十五天啊,判终生多好。”
…………
周围的吵闹声太大,我从口袋里翻出耳塞带上。
“衍衍,你说这张峻豪是不是罪有应得?”一散会,宋妍就跑过来。
“嗯?我没听。”
“啊?这么劲爆的消息都没听?”
“昨晚失眠了,刚刚一直在睡觉。”
“啊,那是挺……哎呀佑宜你说呢?”
我兀自往教室走:是罪有应得吗?
怎么不算呢?
可他只是防卫啊。
他每次都是防卫吗?怎么没可能这次是自己犯浑呢?
脑子很乱,我不想再想下去。
还有一年多就要高考了,这时候就好好学习,别整有的没的。
确实,按一中的传统,期中前就要把全部知识结束掉,越来越快的进度和越来越难的作业使我分身乏术,每天都在题海中度过。
张峻豪,回想起来早就波澜不惊了。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某天,且吟一进教室就给我个小信封。
手工折纸信封,打开来只有三个字:对不起。
一时间各种记忆涌上来,我抓纸的手都在抖。
“张峻豪给你的。”且吟解释道。
“有没有说什么?”
“没有。”
我二话不说连纸带信封全撕了。
这三个字想表达什么呢?他食言,对我说那种话,还是他要与我一刀两断的歉意?
说了就是说了,做了就是做了,一句对不起什么事都顶不了。
岂料第二天,且吟又给我一个。
一模一样的话,连笔锋都差不多。
我没撕,直接扔了。
结果第三天照旧。
“他是不是威胁你什么了?”“没有,我上楼前他递给我让我帮忙带一下。”“你为什么不拒绝?”“助人为乐。”
我被噎住了:“哪门子乐。”
且吟指着垃圾桶:“他明天肯定还会有,你还不如早点接受。”
“我为什么要接受,我不会原谅他的!”
且吟低头一笑:“衍衍,再过三天,看你还能不能这么硬气。”
她怎么可以那么懂我……周五的时候,我果然狠不下心来扔。
“我要是收下,他明天是不是就不送了?”“他说问你还生不生气,生气的话继续。”
煎饼摊生意不好做吧,就算钱多也不能这么败啊。
“你跟他说,我不生气了。”“衍衍,你这是关心他?”
“纸是有生命的。”
且吟笑得看破不说破。
也不知道是不是私心作怪,我经常去楼上转转,可再也没有碰见过张峻豪,他们英语老师也不罚他站办公室了,一个学校,想碰面就那么难。而有一天放学我鬼使神差地走到他家楼下,又得知他搬走的消息。
似乎就这样断了联系,早知道就多浪费他几张纸了。
我把英语作业抱回来,按组发下去,然后在黑板上布置作业。
本来安静自习的教室忽然平地惊雷:“我靠,张峻豪的本子怎么在这里啦?”
“咦,晦气晦气。”
“快,谁把它拿走!”
我不由自主握紧白板笔身,落笔力道加重。
“碰到了会不会高考失常啊?”
“咚!”
最后一个句号收尾,整个白板都抖几抖。
我自顾自盖上笔帽,面无表情的回座位。教室里鸦雀无声。
我知道他们都在看我,脑子里还飞速码小论文,不过都无所谓了,爱怎么想怎么想吧。
晚自习下课,我没有和佑宜她们回去,而是去了张峻豪奶奶的煎饼摊。
我实在怀念那双清亮的眼睛,我发誓绝对只是因为这个。
煎饼摊还在,不过不是张峻豪奶奶家的。
卖串的爷爷在那坐着,我便上前打听。
“她呀,她搬家了不是,新家远,就去那边上摆摊了。”
“那您知道她搬哪去了吗?”
“这我不清楚,就听她提过一嘴东门,大概就是那了。”
“哦,谢谢。”“唉,那个外地姨嬷家里苦噢,儿子儿媳妇都不知道去哪了,一个人摆煎饼摊养孙子,每天清晨数她来最早……”老人家总是话多,而且啰啰嗦嗦的,我抓住几个关键词,问道:“阿婆的儿子儿媳妇不是在外地工作吗?”
“早离了,孩子丢给奶奶,每个月要寄的钱一分都没寄过,人也杳无音讯。要我说啊,就是在外面逍遥自在,快活着呢,还管家里老娘?”
“那她家就靠一个煎饼摊怎么供他孙子上学的?”
“低保啊。那孙子也是乖巧,总是来这守城管,顺便还给我们这些报信。唉,多好一个小孩……”
到后面我已经不清楚他在说什么了,耳朵里嗡嗡作响,太阳穴突突的跳。心口像是悬着把刀,一剜一剜疼得厉害。
和爷爷说再见后,我直接打车去东门。我也不知道在哪条街,但我记得东门特别繁华,住宅全是小区,园府,那范围就小,普通居民楼和出租房。
我先去了出租房一片。
那里的结构和张峻豪旧家差不多,应该是这附近。
晚上的小摊较少,而且比较扎堆。我在一家烧烤店对面找到两个,卖关东煮和串串香。
又过了一个红绿灯后,我无比幸运地看到了煎饼摊以及不远处的张峻豪。
他还是那么喜欢坐在台阶上。
走近了才发现指间夹着根烟,星点火光,烟雾凌乱。
“你是不是要我再打一巴掌?”
张峻豪见是我,第一反应就是掐烟,可惜不到火候,把手烫到了。
“衍衍,你……”
我像第一次那样坐下来,随手把烟拿过来把玩,“什么时候学会的?”
“出来以后。”
“里面人教的?”
“自学。”
我说呢,技术那么差。
张峻豪睫毛微颤,和我视线一对就马上错开,心虚的过于明显。“衍衍,对不起。”
听到这三个字我就烦:“你是不会说别的话了吗?”
他焉巴下去,脆弱的让人怀疑在少管所是不是人格交换了。
两个月,他瘦了一大圈,棱角轮廓越发凌厉,袖管裤管都空空荡荡。
“张峻豪,我今天来找你,不是为了兴师问罪。”
“嗯。”
“是想告诉你,我不知道那次你是为什么打架也不想知道,我也不管你之前干过什么事是什么样的人,这些都让它过去。现在我想和你重新开始。”
他眼型无辜又干净,听到最后一句后眼里的碎光正是这六十多天来我魂牵梦绕的形状。
十七岁的我声音无比稚嫩也无比坚定:“张峻豪,我们一起上大学吧,上同一所。”
我陈衍衍说到做到,第二天就整齐所有补习资料。
张峻豪学理,物化生我指定是帮不上忙,但语文英语可以。压箱底的那些高考满分作文,基础卷,冲刺卷,单词本,整整齐齐堆满一箱子给人送去。
“张峻豪,期中考前刷完这几套,还有每天写一篇英语作文,保证你期中英语及格。”
“这么有效?”
“注意一下,你对面是英语全年级第一。”
补习地点在张峻豪家,和原来相比,这里简直不要太适合学习。
和他奶奶混熟以后,补习生活变得更加有意思,学累了就听听重庆的奇闻趣事,风俗习惯,倒也有滋有味。
为了惩罚张峻豪抽烟(当然他早就戒了),我亲自搜罗打火机和烟盒烟蒂,找到一个多写一套卷子,负隅顽抗再加篇语文阅读,多说一句话一篇古诗词。把人打压的死死的。
还有他那头发,早看不顺眼了,我亲自上阵,修建到满意的长度为止。对此,张峻豪一概无可奈何,笑着接受。
离高考还有四百多天,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
不过我和张峻豪关系日益亲近,还是引发了关注。
这天张峻豪到五班门口交作文,被一个男生看见,扯开嗓门就喊:“陈衍衍,你对象来找你了。”
这一吼像是拉开闸门:“哦~陈衍衍不一般啊,真把张峻豪拿下了!”
“张峻豪可是少管所所草,地位高着呢!”
“陈衍衍现在是不是也会打架了?张峻豪可别把人家带坏了。”
阴阳怪气!我刚想呲回去,张峻豪已经在讲台旁站着了:“她不会打架,有我保护就行。怎么,想比试比试?”
那个男生不自觉往后退。
我在角落看着张峻豪,没忍住笑:以前怎么没发现他帅成这样!
佑宜她们在看我,诧异而惊讶,我一一报以微笑。
张峻豪应该是想甩刘海,又发现刘海剪短了,便冲我勾勾指头:衍衍,出来吧。”
在众人齐刷刷的目光下,我捏着红笔一路小跑,然后拉着张峻豪,接过他的笔记本。
这不是叛逆,这叫岁月静好。
初夏的阳光微燥,晒久了还是会有点热。
张峻豪帮我遮阳,我在阴影里圈出一个个小错误。
眉头逐渐皱起:“这次怎么错那么多?”
他笑容满面:“连起来看看。”
错掉的单词连成一串"You are as romantic as moon "
你浪漫如月。
我耳根不自觉烧红,手指搅成一块儿。
他继续说下去:"But a glimpse of you was enough to delight me for years."
不过惊鸿一瞥,误入你眉眼,这欢喜,够我喜欢好多年。
这栋教学楼外是学区房,空气里不时擦过几声软款款的吆喝,显出一派柔婉朴素的江南风貌。
眼前的少年眉目清秀干净,一眨眼,就成了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