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建了座灵厝,唤回过世的母亲(一)| 科幻小说


长假期间,我们将以连载的形式刊登无形者的两篇精彩的中篇小说。祝大家假期愉快!

| 无形者 |把存在主义当作人生哲学,热爱诗歌,热爱美,热爱形而上的思辨,所以喜欢神神叨叨,所以时常自言自语。最爱菲利普·迪克和威廉·吉布森,希冀着能在文字中勾勒出超现实主义的迷幻画面。小说《尼伯龙根之歌》2019年获得未来科幻大师奖三等奖。
本文首发于未来事务管理局“不存在科幻”(Non-Exist)公众号
葬于卡尔克萨
全文15700字,预计阅读时间31分钟。
灵厝,即闽南彩扎,起源于福建泉州,自唐宋时期流传至今,除作为一种传统艺术形式存在之外,在闽南农村地区的丧事活动中仍有保留,多以别墅、跑车、小人儿等纸扎模型摆放在灵堂。闽南人以焚烧灵厝的形式祭奠死人,其用意正如人们以一把火点燃冥币,进而希冀着逝去的亲人能在阴间过上无忧无虑、不愁吃喝的幸福生活。
——九泉科技公司
序幕
云涛惊拍岸,
双日沉湖中,
魅影笼罩
尽在卡尔克萨。
暗星夤夜起,
群月贯长空,
异象之最
唯有卡尔克萨。
毕星泣哀歌,
黄王衣衫破,
民不知死
此乃卡尔克萨。
欲歌吾声竭;
欲哭泪俱干
此身亡矣
葬于卡尔克萨。
——《卡茜达之歌》,出自《黄衣王》第一幕第二场
这是一个最古老最传统的故事,关于光明与黑暗之战。
黑暗。绝对的黑暗。在世界诞生之初,在故事开始的时候,黑暗占据了上风。
黑暗之中传来一道声音:“你的母亲死了,很抱歉,但事实就是如此,还请赶快回来奔丧。”
然后是好长一阵枯冗无味的嘟嘟声。
他从黑暗之中惊醒,险些溺亡,亟需新鲜空气,又误以为自己失明,故迫切渴望见到点儿温暖的光。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静静伫立在窗边,屋内黑灯瞎火,屋外世界的梦幻与斑斓渗透百叶窗的罅隙流入他的眼中。
母亲死了,这不是梦。
城市上方的天空犹如火焰燃烧的镜头。
入夜之后,天是橘红色的,漂浮着淡薄的、湿润的水雾。城市的霓虹是绚烂的,流光溢彩的摩天大楼像沉默而警惕的巨人,不说话,只用庞大的体型和发光的眼睛凌驾众生,斜眼看待世人。
母亲死了,这不是梦。
他还垂着手,手背缠着明灭不定的华光,聆听着另一端的嘟嘟声。那是电话挂断的声音,声音颇为烦躁,像吸人血的蚊子,趁失眠者半夜睡觉时使劲儿在人的耳边打转。他抬起右臂,甩了甩手背的光亮,仿佛挥一挥手就能赶走那种蚊虫叮咬般的恐惧和不让人安睡的烦忧。然而,一切只是徒劳,蚊虫不存在而悲伤、哀戚、忧惧常在。他抬起手,却又僵在半空中,最终只能颓然落下,顺势搭在百叶窗上。
他用手拨开百叶窗的叶片,以一双空洞萧疏的眼睛凝望对面大楼的女子——一百米高的全息投影模特,肤色雪白,眼神迷离,原先被百叶窗切割成无数段,如今却变得完整,甚至吃吃笑着,目露孩童般的好奇,伸手触摸橘红色的苍穹。
“告诉我,年轻的旅行者,你的嘴角挂着我从未见过的荒谬的笑,是什么让你如此不同?”那高挑的全息模特注意到他的注视,便插着腰,身子前倾,探过大半个街道,把姣好的五官凑到他的窗前。
“刚才有人打电话告诉我,”他眼神古怪地说,“我的母亲死了,但我并不为她的死感到伤心。这是我近两年以来第四十二次接到类似的电话,如果再加上过去七八年的经历,我想这样的讣告大概有上百来次。但是,我想,这次情况大概是最不一样的。”
“怎么个不一样?”宝莱坞的全息模特咬着下唇,粼粼秋波处亦有媚意流淌。
“在以往每次电话中,我的母亲分别死于车祸、流感、肺痨、坠落、破伤风等诸多疾病和意外事故,但这一次,最最不同的是,我的母亲真死了,因为通知我的不再是她的邻居或好友,而是我所在的公司。我去外地上学,又来孟买开拓新市场,至少已七八年不曾回家。我知道母亲撒的每一个谎都出自同样一份用意。你听过狼来了的故事吗?那种感觉好奇怪,就好像长时间以来同样的噩耗不断传来以至于你的悲伤产生了强大的抵抗力。我厌倦了这样的讣告,一开始还对此会心一笑,后来却逐渐感到麻木,所以日子久了,到了真该我难过的时候,我却对伤心免疫了,怎么也哭不出来,仿佛发生的这一切都是梦,都是玩笑,仿佛这一切都不是真的。本来,这边的事快敲定了,我快回家和她见面了,可我的妈妈等我回去看她等了那么久,却在最后一刻失去了耐心。真奇怪呀,只差那么一点儿,我就要回家见她了啊,妈妈为什么不能再多等一会儿呢?”
“我听说中国人有灵厝,你和你的母亲还可以在灵厝中见面。”全息模特眨巴着如星星一般明亮的眼睛,红唇深处飘出温柔的安慰话语。
“灵厝必须尊重死者意愿,只对不想死去的人开放。”他摇了摇头,以一种梦呓般的语气说,“我的母亲是上吊自杀的,草草死亡是我们的家族诅咒,抑郁症是我们的家族遗传,但法律仍不允许死者家属唤醒任何不想活下去的人的意识。”
“你听起来很了解灵厝。”全息模特吮吸着食指,目露惊异之光。
“因为我就在九泉工作,那家开发了灵厝的科技公司。”他耷拉着脑袋,病恹恹地说,“确切地说,是我帮着创造了灵厝,那一行行代码之中也有我的功劳。印度是公司海外扩张的第一环,公司来孟买寻找当地投资,我是公司在印度的架构师兼技术负责人,替你们设计专属于印度的灵厝。这不是什么商业机密。你联着脑网,大可以在公司的人员公示名单中轻而易举找到我的肖像和名字,也可以在官方页面了解我们未来的全球布局。”
全息模特沉默了一小会儿,收起食指,笑容也渐渐敛去。“我知道,我知道是你,你拉开百叶窗的那一瞬间,我就认出你。”她犹豫着说,“好吧,我承认我试图引起你的注意力,但不要用这种看待商业间谍的眼光看待我。我是一名广告模特,必须勾起每个人心中无聊的好奇心理。”
他抬起头,仰着脖子,眼中似乎真的对此产生了兴趣。“你是广告模特,披着宝莱坞女郎的皮囊,真身藏在纳米连体服和动作捕捉器之下。”他问,“告诉我,你卖的是什么?替什么而打广告?”
全息模特愣了一下,旋即又一次吃吃笑了起来。“快乐。”她扭了扭身体,微微嘟起的红唇如烈焰燃情,“今夜注定难眠,向我开放你的拟感接口,让我进去,我可以给你快乐,陪你度过这个潮湿凄冷的夜。”
他瞪大眼睛,身体微微一颤,仿佛有一道酥麻的电流从脚底板直直往上蹿。电光火石之间,他迅速收回右手,让百叶窗的叶片如龙的鳞甲一般闭合密实。
我不习惯快乐,他告诉自己,快乐索取太多,不是一种等价交换。
黑暗重新淹没房间,孤寂而空无的斗室之外,一窗之隔的地方响起一阵若有若无的叹息。过了一会儿,他小心翼翼伸出手,拨开百叶窗,让霓虹女郎的斑斓身姿照亮他的眼部细节和眼周皮肤。
“你叫什么名字?”全息模特的声音在他脑内响起。
“蔡郁垒。”他收回手,闭上眼睛,感受一股热流从腹部升起、下坠、又升起,沿着胸膛一路上升,缓缓攀附至他的脸颊,徘徊于唇角,逗留于眼神,像一个湿润而甜蜜的吻。“你叫什么名字?”他低声开口,像是在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迦梨。”语言像蜜一样从她嘴里流出来。
“那是黑女神的名字。”他诧异地说。
“反正只是我的花名。” 那股温暖的热流像情人的呼吸,对着侧脸就吹进耳朵里。
“能告诉我你的真名吗?”
“杜尔迦。”那热流绕着他的鼻尖打转,令他只想痛痛快快打个喷嚏。
“你知道这样的玩笑不好笑吧?”他干巴巴地说,“迦梨就是杜尔迦,杜尔迦就是迦梨,只是同一个神的不同形态。”
“拜托,快乐的秘诀就是不问问题。”全息模特脆生生地笑着,把哀怨和欢愉兼有之的惊鸿一瞥烙在他的视网膜上。“别问那么多。”她说,“你在害怕,从没体验过全息模特的服务,对吗?”
“不,不是。”他生硬地反驳道,“只是明天我要回中国奔丧,今天不能玩得太晚。”
“你瞧,你什么都不知道,果然没有体验过。”那声音吃吃笑着,如银铃般回响,“你内心深处所渴望所期盼所幻想会发生的事,并不需要你清醒着进行。这样的事在梦里也能做,这样的陪伴在梦里也能拥有,这样的快乐在你睡着的时候也不会消失。”那股热流像一条蓄势待发的毒蛇,在嘶嘶长鸣、盘踞许久之后,终于如闪电般出击,一路朝着他的下身燥热处咬去。
第一幕 伤心刺桐城
第一场
庞然大物穿刺云层,红色防撞灯时隐时现,如喘息的兽的眼睛。飞机在嵌着金边的云海中平滑下坠,利爪般的起落架挠过地面发出一阵空洞的哀鸣。
他下了飞机,唤了车,在等待的时候眺望苍穹,看见黄昏时分的夕阳像得了肺痨的病人,临终前呕吐出最后一点污血和肺部碎片。大半个天空被染成血红色,西边山顶的浮云像积郁多年的血块,东边海平线尽头的夜空却泛着静谧而近乎永恒的暗蓝,像人死之后渐渐凝固渐渐无光的眼。
等待是漫长的,等待是孤独的。在等待中,他迎来了熟悉的家乡的出租飞车——黄底绿皮,顶部有LED广告轮播,车身两侧绘着鲜红娇艳的刺桐花,尾部蓝色的车牌在半明半暗的天空下反射着隐晦的光。
曾经,刺桐花是这座城市的骄傲,但是今天,这样的刺桐花已不再有了。
那花是红色的,却蒙着灰尘,略微发暗。那车牌是蓝色的,他却觉得那蓝也是沉郁的暗色,反射的薄弱光线像老人的双手一样无力。
郁垒上了车,却不想太早回家看见躺在棺中不再醒来的母亲。于是他让司机带着他兜兜风,把这片以血与乳哺育他的土地摄入眼中。司机把他当作外人,载着他飞越佛教开元寺、摩尼教草庵、伊斯兰教圣墓和清净寺、道教关帝庙和妈祖天后宫,并热心介绍起刺桐城的历史和民俗。司机说,刺桐城也叫光明之城,是宋元时期的第一大港,也是联合国认定的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
他不说话,只是静静听着,心中想着家乡和母亲。
“吃饭了吗?”司机问候道。
“吃了。”他用普通话回答。
夜色渐浓,黑暗吞没了光明,道路两旁的路灯像列队的群众演员,在接到导演指令之后整齐划一点亮自己,如剧院舞台灯光一般在地上投下一个橘黄色的光圈。晚风习习,夜里的凉风吹进车厢,带来港口区轮船停泊的长鸣和码头水手的呐喊。
那随风飘来的破碎语言,在高声呼喊中变了形,落进他的复合耳蜗内像一支空旷辽远的古早生活歌谣。他如梦初醒,仿佛回到学生时代听见母亲唤他回家。他在外面闲逛太久了,听着司机的唠叨也太久了。他以方言开了口,这样的喧闹和瞎侃得以终止。
在沉默中,出租飞车带着他驰往阴郁悲抑之地,38米高的郑成功铜像在大坪山顶向他挥手,用目光替他送行。
灵堂。灵堂是愁绪积聚之处,亦是忧思弥漫之所。灵堂是浓雾中迷失了的地方,被时间遗忘,被空间孤立,无关的人嫌它晦气,相关的人掬一把泪水,说几句伤心或悔恨的话,哭哭啼啼,断断续续,如在苍白无力的噩梦中泪流满面,继而惊醒、茫然、压抑、爆发、痛哭、蜷曲、悲戚。
灵堂是阴阳通道,贯穿生死,使所有到场的人意识到存在与消失的距离。在灵厝技术广泛应用之前,人们习惯了这种悲恸,学会如何从死之中汲取生的力量。现如今,人们把那种失去至亲的痛苦忘了,只有少数人方能体会,所以剩下的大多数在安慰余下的生者时总是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他下了飞车,走进灵堂时,一路上经历的正是这种可怕的看似设身处地实则毫不相通的安慰。人们忘了些什么,便把手搭在他的肩上,用最温柔的态度和最惋惜的语气拍拍他的肩膀,哄弄他。
有一个宾客说:“发生那样的事真是太可怕了,但你的老母一定希望你好好活下去。”
另一个宾客搭腔:“是啊,是啊,是啊……”
“谢谢。”他只能这么说。然后,在他点了点头走开之后,这两个木讷的宾客或其他宾客,又同第三、第四乃至第一百个宾客聊起了生活的琐事和邻里间的八卦,脸上的表情和言语间的情感也重新变得活泛起来。
有什么意义呢?这一切是为了什么呢?在即将靠近冰棺的时候,抑郁和恐慌并发,他觉得自己的心脏像被地府判官的惊堂木狠狠拍了一下。他的心跳漏了一拍,血液凝滞,脉搏紊乱,呼吸急促,近乎窒息。
冰封的标准玻璃棺上结着一层薄薄的小冰晶,母亲的苍老面孔在模糊的玻璃后面若隐若现,像一个大大的不说话的哑谜。小小一片玻璃,隔绝了生死,也屏蔽了孩提时代一声声稚嫩的呼唤和少年时代一句句措辞犀利的叛逆。
他站在冰棺旁哽咽,说不出太多告别的话,也流不出泪,只是哽咽,就是哽咽,仿佛喉咙深处咕哝着酝酿着一场巨大的消化不良的噩梦。那是现实的噩梦,难以下咽,如鲠在喉,催生出诸多无端的痰液和血水,随时都可能使他作呕。
“妈妈,我回来了。”他从喉间的噩梦深处挤出一句话,伸手去摸冰棺的玻璃,却被寒凉的冰晶灼烧了食指。雪是温的,冰是烫的,他觉得自己的心在某个旁人找不到的黑暗中滴血、垂泪。
灵堂门口摆着花圈,空气中漂浮着一股使人头昏脑涨的浓香。红色的春联在过年时被贴上,历经几个月的风吹雨打之后,又被换成白色的楹联。在冰棺四周,彩色的纸扎被民间手艺人编织成三层楼高的别墅,后院处的平台嵌着蓝汪汪的游泳池,车库里停放着白色的跑车。他的母亲,以一个纸扎小人的模样坐在跑车座位上,副驾上坐着的男人是早逝的父亲,当年去世的时候灵厝技术尚未诞生,肉身也未妥善保管。
这是灵厝,但不是九泉科技的“灵厝”,而是真正意义上的民间传统艺术,献给另一个世界的礼物,无任何科技含量,只有一颗简单而纯粹的心和一双灵巧而老练的手。相比起来,九泉科技开发的“灵厝”是一个精美的现代模型,存于一个看不透的伪黑箱,避免观测行为的发生,与亲人再度相会的关键点在于抛弃外部观察者的身份而把意识送入冥器内部,成为动态系统的一部分。
但这样的“灵厝”并不适合上吊身亡的母亲。
“她是一个伟大的母亲,你是一个优秀的儿子,我相信你会让她感到骄傲。”有人在他身后说话,声音像极了他的上司。
郁垒从未想过母亲的葬礼会引来上司的拜访。他循着声音回过头,一眼便看见公司的创始人兼伙伴站在门口花圈处。“方生”他从冰棺上收回手,尴尬地说,“你怎么来了?”
“你在孟买替我工作的时候,你母亲的葬礼是公司帮忙操办的。”方生悲悯地瞥了棺材一眼,继续说,“我听说你回来了就想着过来看看,顺便询问一下印度那边的开发进度。”
“要换个地方吗?”郁垒问道。
“没事,如果你不介意,就这里好了。”方生说,“这里安静,其他地方都太吵。另外,在火化之前,多看几眼,否则以后就看不到了。”
他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如果我能把母亲送入灵厝就好了。”
“郁垒,你我都知道,这是不允许的事。”方生宽慰道,“这是你母亲的选择,也许你该学着去尊重死者。”
“但我的母亲是因为——”他张了张口,嗫嚅半天,忽然说不下去了。我的母亲是因为我总是不回家看她才死的,他想这么说。即使在她孤独抑郁的时候我也没能回来,是我伤透了母亲的心。但是,我想啊,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也许我的妈妈就愿意继续活下去了呢?他不知道,也不确定,所以实在说不出口。
“说说印度那边的情况吧。”方生负手踱步,慢悠悠走到他的身旁。
郁垒叹了一口气。“开发还算顺利,印度版的‘灵厝’已经进入最后的调试工作。”他解释道,“让活人接受死人不是一件易事。中国有中国的民俗传统,印度有印度的宗教信仰,但两者并非毫无瓜葛,因此灵厝在文化上更容易被印度接纳。我把那套系统命名为‘摩耶’,取自吠檀多的哲学概念,是乔荼波陀的重要思想,这个概念的基本意思是世界是‘梵’创造出来的,本质上是一场大幻化,因而多多少少是不真实的。”
“我问你,灵厝中的死者是真实的吗?”
“是的。”他回答道,“我们把死者的意识进行数字化处理,转为中阴身代码,输入冥器,自然是真实的,并不是任何生造的形象,也不是任何人工智能的模拟。”
“一套系统的名字影响后续的推广。既然死者是真实的,为什么把印度版的灵厝系统命名为摩耶?”
“因为我觉得活着的人遁入灵厝,向死者寻求慰藉,本身就多多少少有些不真实。”郁垒思忖了一会儿,斟酌措辞,小心翼翼地说,“我也考虑过以‘乾闼婆’之名——半神半人的飞天乐师,幻现于空中的海市蜃楼——为其命名,但我还是觉得摩耶的发音更简单更顺口一些。如果你觉得这个名字不合适,也许你可以亲自做定夺。”
“不,就按你的想法来。”方生说,“质疑不全是坏事,质疑会引发讨论,讨论会带来热度,当全印度人都对‘摩耶’产生好奇和探究心理时,我们就成功了。我们不怕被验证,我们只怕得不到应有的关注。”
“这点你大可以放心。”郁垒象征性咧了咧嘴,勉强扯出一个枯寂的笑容。“最近这段时间,”他说,“连孟买街道上的全息投影模特都对灵厝感到好奇,并期待着我们能早日推出灵厝的本地化产品。”
方生沉吟片刻。“孟买汇聚了印度的绝大部分财富,但孟买之外的城市仍不能掉以轻心。不过,不管怎么说,你做得的确不错。”他抬起右手,搭在郁垒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
那只手,温暖而宽厚,犹如一面蒲扇。这只手的主人缔造了一个庞大的商业帝国。公司迅速崛起,技术的触手渐渐朝着世界各地蔓延。死亡是这世界上最赚钱的买卖,高风险高收益的战争只是最低级的死亡方式。现在,手落在他的肩膀上,像一捆钢材从高处抛下,把施工现场砸塌。他的肩膀微微下沉,避开了上司的手。
“抱歉,”方生的手顺势划了一个圆圈插入裤兜,“我忘了你不喜欢和别人接触。”
“不,该说抱歉的是我。”郁垒摇了摇头,低声说,“方生,如果你不介意,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陪我的母亲聊聊天,最后看她几眼。”
方生点了点头。“好,如果有什么需要尽管告诉我。”他转身朝着门外走去,在跨过门槛的时候随意挥了挥手。上司的背影消失在人海中,吊唁的宾客将工作上的一切淹没。
悲伤泛了起来,懊丧之情积聚,上升无路,下坠无途,像夏日里凝滞而不流动的池塘,腐败、发臭,生着水华。他又感到难过。萧疏的抑郁在冰棺周围的空气中冻结,又被他的炽热呼吸融化,坠入虚无的虚无,虚空的虚空。
茶水、瓜子、丧乐、悼词、劝慰……石屋内,廊檐下,灵堂外,一整套流程在他眼皮底子下发生,像某种自动运行的程序。他是这个程序中看似重要实则微不足道的一段代码。当程序自动跑了个遍,前来看望母亲的宾客,包括亲朋好友、街坊邻居,便也渐渐散了,只余下几个近亲帮着他收拾一片狼藉的地板和瓜子壳堆积、茶水泼洒的桌面。
他在这时通过脑网拔打了上司的电话,重新联络到方生:“老板,我必须工作,我觉得难受,也许工作能缓解我的痛苦。”
电话那头先是一阵沉默,然后响起上司的声音:“好,我会帮你安排好回孟买的飞机。”
“谢谢,但我不是那个意思。”郁垒说,“在头七之前,我想留在这儿守孝,不想见任何人。我能在这儿工作吗?‘摩耶’的原型机留在孟买,你能让那边的人替我送过来吗?”
电话中响起一阵悠长而平稳的呼吸。“没问题。”方生说,“但原型机没必要特意送过来,我会让他们参考原型机仿造一台替代品,只要工作对接无误,细节上不会有任何问题。”
“谢谢。”他切断通讯。
棺中的母亲紧闭双眼好似酣睡。
他捏着拳头孤身站立,脸上带着梦幻般的恍惚,仿佛在即将到来的幻觉中看见棺中的母亲睁开了眼睛。
第二场
“摩耶”到他手中之后没多久,便被他重新架构为“灵厝”。
这是违法的事,他清楚地知道这一点,但他不相信母亲在他归家之后还愿意继续死去。他必须亲口去询问母亲,直至他知悉她的死亡意愿究竟是否如她的自杀那般强烈,抑或是一时的抑郁和冲动使然。
在那片密封的精神土壤中,他把电极贴在遗体的太阳穴处,试着将意识传输进冥器。出于法律和道义的考虑,医生并未尽可能去保存母亲的遗体,不及时的冷冻处理使得这一次传输未能取得应有的效果。脑死亡意味着全部的脑功能不可逆地终止,窒息对脑组织的破坏更是立竿见影,电极几乎已无法从母亲的遗体内摄取到太多信息了。
“让我想想,让我想想……”郁垒像魔怔了一般自言自语。
必须强化信息传输通道的连接,必须有更直观的接触才能完成意识的数字重构。尽管成功的机会微乎其微,但仍值得一试。为此,他来到母亲的棺材边,拉过椅子坐下,对着那具遗体怔怔出神,发了两个小时的呆,任凭冰棺内部散发的森森寒气冻得他嘴唇发白、脸色发青,任凭空气中漂浮的肉眼不可见的水分子在他的眉毛结了一层薄薄的小冰晶。
肉体不重要,肉体是糟粕,是污秽,是形式,是须臾,是表象的无所谓的东西。他在心中说服自己。意识是关键,意识是精华,是神圣,是本质,是永生,是内在的关键性的东西。只要意识能进行数字化重构,死去的肉体怎样处理怎样抛弃都无所谓。人终将像蛇一样蜕皮,蜕下的正是我们引以为傲的恶臭皮囊和外在现实。
是的!是的!他在心中大声喊叫,大声呼唤:我要用小圆锯切开妈妈的脑袋,我要开颅取出她的大脑!我要这么做,我一定要这么做!大脑是炼金术士的贤者之石,是科学打开永生之门的钥匙。我要穷尽一切可能,我要把这世间最珍贵的事物浸泡在修复受损脑组织的溶液里。我会在灵厝中与她碰面,亲口问她是否愿意就此一死。凡人终有一死,如果妈妈这么说,我就放手。但如果她愿意活下去,也许我就该悄悄为她建构一个完美的虚拟剧本世界。我会弥补这一切,我会挽回失去的时光。妈妈会在灵厝中活下去,我会常常去看她。无论我在哪儿,我都无需跨越物理距离就可以见到她。我会不断焚烧代码,以此作为祭奠,向那个世界献上礼物,直至我的祭品充实那个冰冷空洞的剧本世界。
他终于下定决心,打定主意要再见母亲一次。他戴着口罩流着眼泪,一边哭一边切割妈妈的脑袋。小圆锯的每一次转动,都伴随着他内心的每一下战栗。母亲的头颅被低温冻得又干又脆,开颅工作在苍白骨头与干瘪皮肉的哀鸣中顺利进行,几乎没有任何阻力。他把小圆锯切在母亲的颅骨上,像锉刀削在自己的心头。在那薄薄的锯片下,金属和骨头的摩擦声恰似孤魂野鬼的凄厉哭嚎,使他身体冰凉,如坠地狱。
从头到尾,母亲的死像一场噩梦。
他花了三天时间,通宵达旦,活着做梦。
噩梦清醒的时候,他看见一枚丑陋的大脑浸泡在透明的玻璃缸里,缸中盛满黄绿色的溶液,小小的房间内满是这种溶液散发出的刺鼻气味。他关紧门窗,确保这气味不至于引起老家邻居的窥伺。
在那之后,他回到那玻璃缸旁,从桌底下抽出旅行箱,又从旅行箱内拎出一个黑匣子,近似于旧式手提电脑,却没有键盘,也没有大而明亮的屏幕,只有几盏工作指示灯、一堆复杂的接口以及一块巴掌大的全息投影屏。
电极接入玻璃缸的接口,另一端接入冥器。数据线插进他的后颈,另一端同样插进冥器。系统开始运行,检查到第一个输入信号。他把自己接进控制台,通过那全息投影屏对母亲的意识进行数字重构。
一个模糊的人影出现在他的视网膜深处,一张失真的面容像彗星般划过他的脑际。冥器突然变得亲切起来,友好而熟稔,亲切而慈悲,温柔而伟大,内蕴一声声呼喊和一首首摇篮曲,勾起一段段童年回忆。
他的眼睛发着数字化的光。他看着冥器,实际上在搜寻灵厝。他在搜寻灵厝,实际上是在呼唤母亲。当光在他的眼中盈溢,他闭上眼睛,不让那数字化的光在他的眼皮下溜走。
冥器内是一座等比例缩小的刺桐城,精致小巧,由糊纸和竹木编织而成,几乎可以说是一整个微缩的家乡,仿佛某个剧本游戏的小小棋盘。灵厝是一瓶神奇的万能胶水,滴在死亡的、毫无感觉的、近乎虚无的碎片化人格上,以此粘合、修复、维护人的主体。为契合死者的观察视角,并为中阴身状态的意识编写灵厝,两样东西是必不可少的——一是局部世界的纸扎模型,即一种伪命题的“客观描述”,另一个则是“主观投射”,用一份以特定编程语言书写的剧本稳定现实世界的缩影。客观描述和主观投射形成一个投射性书写的过程,为数字化意识的复苏和降临扫清道路。
黑暗又一次厄临,一如既往,却不至于完全黑暗。
光明闪耀,起先如针,挑破黑暗的幕布,后来圣洁的光如水一般顺着那些漏光的窟窿流了进来。光线如飞梭,穿针引线,从东边来,往西边去,从深渊里蹿起,朝至高处突刺。一帧又一帧,无数帧连贯起来,一幕又一幕,无数幕线性上演。时间的流动有了意义,便有了“这一刻”和“那一刻”。在这一刻,空间的变幻曾如候鸟般迁徙,现在却固定下来,像夏天决定永远在赤道定居。
于是,光明后来居上,造就一个生死交错的世界。
于是,世界尽头,一道人影从汽化的虚无中浮现。
光明太多,黑暗太少,他看不清那个人影。
他低头看自己,双手平摊,十指屈伸,看见近乎透明的肌肤和薄而脆的肉体。手是糊纸,骨是竹木,没有血色,没有脉搏,却行动自如,宛如魑魅。
他成了一个纸扎小人,是自我意识的提线木偶,有那么一瞬间几乎迷失自己,不知自己从何而来,又将从何而去。
直到他不经意抬头,又一次看见那人影。
现世的过去在这样一片空间已久远得仿佛前世。
他忆起自己,包括自己到此的目的,记忆的碎片像沙滩上的贝壳,在滚烫的沙堆和清凉的海水间反射着粼粼波光,想象的浪花拍打礁石以粉身碎骨的代价抹出一道斑斓的艳影。
虹桥铺在他的脚下成了路。
他踏上那座桥,那人影在彩虹的另一端驻足,低头掩面哭泣。
“妈妈,”他呼唤道,“我回来了。”
那人影笑着摇了摇头,却始终看不清面容,只听得见哭声。
他快步朝着那个人影走去,低头匆匆前行时发现自己的影子是椭圆形的,龟缩在足底的方寸之地。影子在移动。影子在彩虹上移动,像一朵黑色的云。
乌云驮着他走了半程,影子覆盖的地方彩虹是黑色的。
他在桥中间驻足,蓦地听见哗啦哗啦流水声从桥底下传来。他侧过头往桥底下看,却见一条水银之河如缎带一般飘来,穿过彩虹桥洞,向着无限遥远的未知处延伸。上游处漂来一团团桃心形的阴影,在临近虹桥时具现为一枚枚金黄色的落叶。叶片有三米长,中央处躺着一个个安详沉睡的人类。那些人发型各异,妆容不同,衣着打扮既有绫罗绸缎、锦衣华服,也有西装衬衣、短裙皮草。
这些都是过去的死人,以纸扎小人的模样,展现了各个时代的风貌。
黑色的星星漂浮在空中,水银无声流动,死寂如静默的白夜。哗啦啦的声音并非河水在流动,而是死人们躺在水银之河上发出的每一声呢喃。一千万片落叶,就有一千万个死人。一千万个死人在经过桥洞时把那一千万道梦呓般的呢喃转化为清晰而统一的呼唤。
“忘。川。”那一千万个死人齐齐呐喊。
“忘川。”他小声嘟哝,细细咀嚼着这两个字的力量。
他对这样的情形感到惊讶。我没做过这个,他想,我在重新架构这个剧本世界的时候并没有添加这些古怪的东西。是代码出错了吗?还是逻辑关系语句混乱?他待会儿退出去的时候可以重新调试一下,但就眼下情况而言,只要这些纸扎小人不打扰他就无妨。
“奈。何。”死人之潮窸窸窣窣,乘着水银之河远去。
他又注意到彼岸的人影,仍掩面哭泣,等待着他,像一座矗立已久的石像。
他又往前走一步,乌云在他脚下蔓延。渐渐的,渐渐的,那道人影随着他的靠近变得越来越清晰,直至他下了桥,抵达彼岸,那层蒙着人脸上的炽烈光明才缓缓消融,被头颅低垂的柔和阴影冲淡。
那不是他的母亲,而是一个小男孩的纸扎模型,穿着黑色的纸西装和白色的纸衬衣,白色的纸脸庞上涂着大大的黑色实心圆,仿佛那两个可笑的圆点就是这个纸扎小人儿的眼睛。在那两枚黑色的圆点下方,两道淡灰色的条痕印在那张苍白的小脸上,好似烟熏妆下的泪痕。
纸孩子刚刚哭过,而这泪痕尚未抹去。
“你是谁?”他问。
“神荼。”彼岸的男孩说。
“神荼是谁?”他又问。
“你的哥哥。”彼岸的男孩回答。
郁垒沉默了一会儿。“我没有哥哥。”
“你有的。”彼岸的男孩说,“你有一个哥哥,但他在出生之前就已流产。十年之后,母亲又怀了你,二十六年之后,又有了今天这次会面。”
他觉得不可思议。“如果是那样,你早就死了。”
“当初,我死之前,仍以脐带汲取营养,吮吸母亲的鲜血,而我死之时,并不是作为一个个体死去的,而是与母亲粘连的一部分死去。我是一个仍未脱离母体的胚胎,我想这正是我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在我死之后,我在死亡中长大,这里不正是死亡的世界吗?”小男孩反问了一句,猩红画笔涂抹的嘴角微微上翘,闪烁着天真的光。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在这儿,这是我第一次进到灵厝。”郁垒想了想,小声说,“在母亲去世之前,我没什么亲人是需要在灵厝中见面的。我父亲死的时候,灵厝还未诞生。灵厝技术研发成功之后,第一个试用的是方生,他有一个死去的恋人,那也是他一开始决定干这行的原因。”
“方生?”小男孩歪着脑袋,好奇地看着他。
“我的发小,也是我的老板。”郁垒说,“起先是方生拉我入伙,他和他的恋人都是我的同学。在我看来,方生是一个很厉害的创业者,总有办法从天使投资人手中拿到惊人的资金。”
“你说的这些我不是很懂啊。”小男孩苦恼地挠了挠头,“钱啊,恋人啊,友情啊,我对这些不感兴趣,爱对死亡无益。。”
郁垒抿着嘴唇沉思片刻。“你说你叫神荼?”他突然问道,“如果你真是我的哥哥,你知道我们的妈妈在哪儿吗?”
神荼伸出纸糊的食指抚平猩红的唇角。“你想见她?”男孩犹豫了一下,“恐怕你会失望的,事情进展并不如你想的那样完美。”
他愣了一下,惶惑不安地问:“发生了什么?”
神荼摇了摇头,转身走进了几步,又驻足半回首冲着郁垒招了招手。“跟我来吧,妈妈的确在这里。”
一阵暖风刮过。天上下起了鹅毛大雪,晶莹的雪花簌簌落下,每一片都是凝结的光明。在漫天风雪中,白色画板般空无的世界渐渐变得形象生动了起来。原先是空白的地方,现在多了泥土的赭色;原本是寂寥的彼岸,现在有了鲜花的芬芳;原本是一无所有的折叠世界,现在却如海市蜃楼的幻象,在云深不知处缱绻、舒展、平摊,直至世界成了童年的模样。
“当世界年纪还小的时候……”郁垒喃喃自语。
“什么?”神荼不明就里地看了他一眼。
“《当世界年纪还小的时候》,一个由于尔克·舒比格所叙述的故事。”他解释道,“我突然想起了这个故事,因为小时候妈妈总会给我讲这样一个故事。那个故事没有结局,只有开头,很多很多个开头,因为天堂是这样一个世界,也就是当世界年纪还小的那个世界。”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提这个。”神荼嘀咕道。
“只是想起了过去。”他问,“妈妈在哪儿呢?”
小男孩耸了耸肩,带着他继续往前走。小时候,他在这个平静的小村子里长大,长大后村子的模样却被城市的琼楼玉宇掩盖。再后来,这座城市被那座城市掩盖,那座城市被另一座城市掩盖。现在,当现世中的他回到村子参加母亲的葬礼,平坦齐整的公路和温暖明亮的路灯已串起村子的四肢百骸和心脏。承载童年的家乡业已陌生,暴露在他眼前的已是变了样的现实。
然而,在这里,世界是童年的模样,村子也是年轻时的样子。他跟着小男孩走了几步,渐渐找回孩童时期的熟悉感觉。在问清母亲的位置之后,他抛下神荼自己跑了起来。村镇是纸糊的,他是纸糊的,大家都是纸糊,尽管这年轻的村子作为一个精美的纸扎模型有别于记忆中的现实,但那样一种油然而生、独存于孩童心中的欣喜感仍使他振奋雀跃。
“妈妈,”他大喊,“我回来啦!”
母亲在梨园听戏,坐在台下听得如痴如醉。他推开梨园的门之前,撑着膝盖靠在墙边足足喘了五分钟的气。梨园的外墙上,黄色的墙壁在岁月的洗礼中片片剥落,露出斑驳的内里。一丛苍翠葱郁的绿叶,拥簇着一大团白色的梨花,探出高墙,在风吹过时洒下白色的花瓣。那花瓣与雪相似,同为炽烈而纯粹的光明。
他推门进入梨园,台下只有一个观众。母亲的纸扎小人模型是没有颜色的,相比起精美的梨园和彩色的世界更显粗制滥造,仿佛只是一堆用胶水简单糊成的白纸,没有色彩,没有骨架,没有精气神,只是一个勉强聚拢为人形的泥巴。
“妈妈?”他不安地问道。
母亲没有理他,仍专注地盯着台上的高甲戏。
“她不记得你了,完全不记得了,什么都不记得了。”男孩出现在他身边,神不知鬼不觉,恍若一阵清风。
“为什么会这样?”他失魂落魄地问道。
“你知道的,郁垒。”男孩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这样的问题不要问我,你比我更清楚。”
郁垒点了点头。“因为母亲死后被发现的第一时间,医生没有及时做好冷冻保存。”他说,“脑死亡是不可逆的,我尽可能激活死去的大脑,试图打捞出更多早已沉没的信息,但还是太晚了。”
“但不是完全没办法。”神荼用手背擦了擦白脸上的淡灰色泪痕。“你瞧,事实是,意识是一个极其复杂的东西。”男孩轻声说,“我认为,妈妈仍有机会想起一切,只要你常来看她,就一定会有记起来的那么一天。她不是失忆,而是更像一个罹患阿尔茨海默病的老人,意识在人生的各个阶段徘徊,分不清现在和过去。她不记得你,也许是因为当下的她只是一个十岁的小女孩,在那时她的世界并没有你,不是吗?”
郁垒瞥了一眼母亲,陷入无端的沉默。如果事情真如这个所谓哥哥说的那么简单就好了。阿尔茨海默症是一个比喻,即使在外界,老年痴呆有了解药,但在这里,病人也是吃不了药的。
“我明白了。”他轻声说,“你真是我的哥哥?”
男孩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你相信我吗?”
“原本不,但我想到你的死法。”他自嘲一笑,面无表情地说,“你的死法充满不幸,就像这个家族每代人的命运。”他继续说,“既然你是我的哥哥,那请你照顾好我们的妈妈。我会尝试着从外界入手,找到修复这一切的方法。”
“你还会再来这里的,对吗?”神荼盯着他的眼睛,认真而严肃地问道。
郁垒对上男孩的目光。“是的,我会再来的。七天后,我会去孟买把手头的工作了结。在那之后,我有很长一段休假期。我们可以利用这段时间搞定这一切。”
母亲突然转头,像孩子一样大哭,似乎情绪在压抑中达到某个临界点突然就崩溃了。“不,不,不!”她说,“不要!不要!不要!”
“不要什么?”郁垒和神荼几乎同一时间蹲在母亲两边,紧紧抓着她的手,试图平复母亲的心情。他想了想,大概是觉得自己明白了母亲的意思。“我不走,妈。”他柔声说,“我会留着,等你睡着。”
死者在灵厝里也会睡觉吗?他不知道。
“睡着”这个词也许多多少少带了点奇异的魔力,母亲一听到这两个字就不说话了。她皱着滑稽的一笔勾勒的黑色眉头,盯着郁垒细看。蓦地,那张纸扎白脸上的悲哀像坚冰在烈日下融化,灿烂的笑靥遽然绽放。
然后,她突然哼起了歌,是他熟悉的摇篮曲,永远疲惫永远温柔的眼神宁静而旷远,催人入眠,像星空下缓缓荡漾的午夜海洋。母亲的歌声把她自己哄睡着了,到了最后只是一阵含糊不清的嘟哝,仿佛在梦里面同样也在唱歌似的。再后来,她那粗浅的、低劣的纸扎小人模型渐渐模糊,渐渐扭曲,在洁白的光明中化为一堆浑浊的蜡水,又猛地蹿出一朵火苗熊熊燃烧。
“妈妈‘睡’了。”神荼说,“我们睡着的时候就会消失,消失意味着不需要想那么多。”
“你们也会睡觉吗?”郁垒问。
“会的。”神荼理所当然地说,“死了就像睡着了一样,都是漆黑,都是虚无,死的状态偶尔也会做梦,我们的交谈就是一场梦,无梦的时候没有自我,等同于睡眠。”
郁垒若有所思地望着地上那团燃烧殆尽的蜡水,期待着下一次的见面。妈妈已经忆起了摇篮曲,不是吗?他不知道现状是否好转,抑或朝着更糟糕的方向恶化,但那首温柔的歌儿多少给了他一些安慰。
他抬起头,看向黑白色的纸扎男孩。他刚想说点什么,开口问一些细节,这片世界便无缘无故震动起来,像癫痫病人一般抽搐。在地动山摇之中,一声清脆的镜子碎裂声啪嗒响起,紧接着,乳白色的光耀天空如干涸的大地一般龟裂,黑色的细密的裂纹如黑色的闪电,在眨眼间爬满了颓圮的苍穹。白色的星星漂浮在黑空之中,黑暗从那些裂缝中流了进来。天上下起了瓢泼大雨,像黑色的滚烫的沥青,滴在地上滋滋作响,冒着青烟。
“怎么了?”郁垒吃惊地问道。
神荼的脸上流露出极致的恐惧。“保险被熔断了,有什么东西正在进来。”纸扎男孩大声喊道,“你快出去,别呆在这里,会被困住的。”
“你呢?”他忧心忡忡地问。
“别担心,我可以消失。”神荼一边说一边融化,“死者的中阴身身处灵厝是梦,我不做梦就会消失。别害怕,人一遇到不理解的事物就会害怕,但死人没有什么好怕的。”纸扎男孩抬起半融化的手,用最后一份力气推了郁垒一下。
他跌坐在地,被排斥出死亡的虚拟现实,临走之前看的最后一眼是——凋敝衰颓的天空像惨遭风暴蹂躏的死者,微微发青的冰冷肌肤遍布巨兽挥舞利爪的痕迹。光明被撕裂了,部分黑暗如血,如泥,缓缓流淌。源源不断滴落。光明如燃烧的纸钱,火光闪耀之后余下洋洋洒洒的余烬和死灰。天空暴露出血淋淋的伤口。伤口狭长,化了脓。在那黑色的泥浆般的脓水中,一张硕大的戴着惨白面具的人脸,从缝隙中挤了进来,隐约可见脖颈以下小半截牛油色的黄衣。
第三场
电话在响。电话不停地响。
电话在他手背发出铃声,又在他的脑中振聋发聩。
他从梦境般的神游中惊醒,醒来的时候细密的冷汗已打湿他的鬓角和后背。他睁开眼的时候,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一动不动,只是坐在那儿,四肢僵硬,浑身冰冷,眼睛一眨不眨,仿佛忘记了如何眨巴眼睛,又如何控制自己的血肉之躯。
星期四,凌晨三点四十七分,寅时,人心最脆弱的时候,夏日夤夜的风在窗外轻轻拍打窗户,村民的呼吸在睡眠中保持协调而统一的节奏和韵律。空气是湿润的,夜色是静谧的,气氛是安宁的。习习凉风之中,路旁的杂草微微摇晃,甘露在扁平的叶片上凝结,晶莹光滑的表面反射出的缩影独属于万物沉睡的世界。
电话在响。电话还在响。
电话响了五分多钟,足足用去一首歌的时间。
他在音频的震动中终于舍得眨眼,眼皮的闭合与打开却是如此用力,仿佛一个人试图抖落睫毛上的柳絮、断发或熏人的青烟。那袭黄衣仍在他的眼中,苍白肌肤和惨白的面具给他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几乎可以说是以一种莫大的恐惧烙进他的脑海里。
“郁垒,我们在印度架设的服务器出事了。”他接起电话,听到方生的声音。“有大量的服务请求数据包涌入,我们的主机已经瘫痪——”
“什么时候?”他揉搓着眉心,疲惫地问。
“就在刚刚。”方生问道,“你能亲自跑一趟吗?”
“当然,我明天就赶过去。”郁垒挂断电话。
就在刚刚,他心想,就在我被迫退出灵厝的时候。他伸手拍了拍跟前的冥器。这台设备是他亲自动手改装的,但调用的云计算功能及资源没有丝毫改变,均来自印度的服务器,而非国内。那个入侵者——戴着王冠与面具、身披黄色斗篷的纸扎国王——究竟是冲他而来,抑或纯粹只是针对公司在印度的业务而去?
他的指尖摩挲着冥器,渐渐在那台设备表面摸到一层黏而滑腻的液体。起初,他以为那是掌心渗出的汗液,便没怎么在意。屋内一片黑暗,小小的斗室内伸手不见五指。他做的是违法的事,私自使自杀的死人复苏足以让他锒铛入狱。为了掩人耳目,他关紧门窗之后也未能开灯。然而,很快,他的鼻子在这空洞的黑暗中捕捉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灵厝在流血?郁垒猛地抽回右手,其动作之快仿佛指尖碰了火、触了电。他扶着墙壁,起身摸索着去开灯。那股滑腻的湿漉漉的感觉粘在他的手上,始终跟随他的皮肤、掌纹一路滑过墙壁,缠绵于指尖。
灯亮起的时候,开关也是暗红色的。在昏黄而微弱的床头灯下,他摊开右手,眼中流露出一种怀疑,近似于某种惶惶然而不知所措的不解,掺杂着纯粹感官层面上的空无。
流血的不是灵厝,而是自己。
他的手掌淌着血,掌心处刻着一枚诡异的符号,看上去像是某类咒符,弯弯的弧钩朝向三个不同的方向,好似三个拼凑在一起的问号。如果他是基督徒,他会认为这是圣痕,是耶稣受难的标志,而符号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但他不是。他只觉得惶惑、不安、莫名其妙,却丝毫察觉不到任何疼痛,仿佛这无端的出血现象只是一个三更半夜显现的诡异幻觉。
他冲进洗手间,用温水洗濯伤口。神秘的流血现象早已停止,符号上的鲜血业已干涸,甚至结了痂。他用水冲去暗红色的污秽之后,一道肉色的疤痕深深嵌进他的皮肉。发生了什么?他压根儿没有头绪,只是觉得矛盾,明明累了也困了,却怎么都睡不着——一方面,他累了,也困了,眼皮像缚着铅块一般沉重;但同时,另一方面,恐惧和担忧又让他提心吊胆,使他一闭上眼睛便想起那个荒凉萧疏的纸扎剧本世界以及那张裂缝中探出的惨白面孔。
最终,他服下安眠药帮助自己入睡,像喝醉了酒似的,伴着支离破碎的胀痛昏沉沉睡去。在另一场空虚而寂寥的解离性梦境中,他梦见自己麻木地用钝刀割着手腕,欣欣然自残,看着灰色的皮肉片片剥落,牛油般粘稠的黄色血液从小臂上的森森白骨和灰色肌肉间涌出。
他一切切割自己,一边沾染黄血,在家中的廊柱、楹联、家具、墙壁、镜子、地板和天花板上涂涂抹抹,到处书写着问号,到处刻画着痛苦。
到了后来,他一边笑一边哭,切割自己的速度愈快,脸上的癫狂便也愈来愈浓烈,几乎像是要烧着了的柴火。再后来,符号的表达同样也愈来愈多。一整个家,包括上下左右前后六个面,全都画满了扭扭曲曲的鬼画符。一个个问号,扭曲而怪异,一千万个问号,密密麻麻,每三个一组,像一朵朵神秘的黄色曼荼罗,拼凑成一个又一个黄色的印记。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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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 宇镭
题图 | 动画《大都会》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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