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文」那晚,我失掉了儿时唯一的光

这篇不是病娇文,病娇文周末会更。
这篇也不是什么小说,只是些许与我有关之事。倘称其为悼念文,我又并非善于抒发情感之人。念其杂乱无章,形如草莽,文笔稀烂,且称之为杂文罢。

我曾以为所有情绪的尽头是沉默,是冰山,可直至夜里独自坠入深海,方才开始抽噎不止。欲执笔,泪蒙眼,夜难眠。
2022年7月27日晚,农历壬寅年六月廿九,亥时,我失掉了儿时唯一的光。
杪夏夜,大暑方去,伴着手机铃声的猝然响起,我的心头一骤,清楚地意识到外公已经驾鹤西去了。
从踏出门直至来到他的面前,一切都让我感到有些不真实。可他就躺在那儿,半张着嘴,像是睡醒了,如同十多年前某个夏日的午后一般。
是的,他睡着了,散作天边的星尘,去找外婆去了。
翌日,我拖着沉沉的身体去参加了他的葬礼。与其说是葬礼到更像是一群人在做法事,称其为丧礼或许要更为恰当,倘真有礼的话。在偏远小县城里,老者的离世大抵就是这么回事。
我到现场时,除数个亲戚外净是些不认识的人。有敲锣打鼓的,来送棺的,来做法的,来哭丧的,甚至是来凑热闹的,大都是些上了年纪的中老年人。
此前,我不仅是个学理的,尤其还学过解剖,亦解剖过部分动物的尸体,兴许正因如此,我对死亡不会感到惧怕,大抵习以为常了罢。诚然,对于那封建迷信中的各种习俗“常识”,我是茫无所知的。
见我来了,那穿着法袍的把我叫进了屋,要我对着外公烧香,倒酒,烧纸,还不时叮嘱我要用双手。只是不知怎的,那香纸到了我手上却很难被火点着。
看我笨手笨脚的模样,那做法的人有些想呵责我的不是,然死者为大,况外公的躯体就躺在一旁,他自是不敢大声斥责。而后又要我拜上一拜,再出去蹲到家属队伍的后排。
少倾,那做法的便开始唱和起来。而后是震耳欲聋的唢呐声,敲锣声,打鼓声,哭丧声,所谓男默女泪大抵就是这么个模样。在我身后的几个老妇人更是一边哭丧,一边闲聊起来,这种技艺之高超是我永不能及的。那做法的唱了好一会儿,终于没气唱不动了,首轮的哭丧方才暂告一段落。
间歇,做法的终于热得受不了了,遂脱下那法袍丢给门旁坐着的另一人,露出滑稽矮小的模样的同时,还不忘抱怨几句。
我找了处椅子坐下,耳边净是些老妇人们的闲言碎语。期间不乏有议论我的,想了想,自己哭丧滴泪也没流,大抵会遭人非议,再度背上冷血动物、白眼狼等骂名吧。
很快又迎来了第二轮。众人起身围着大门站成了个半圆,首排则持着魂幡、摇钱树一类的丧葬用品。同样的调子,同样的节奏,锣声一响,做法的便开始了吆喝,每每唱上几段,一行人便要鞠上一躬,拜上一拜。兴许没人能听懂他在唱些什么,只要氛围对了头便是,自然也不大会有人去听,况那锣鼓声震得人脑嗡嗡作响,我曾一度怀疑自己被震掉了心脏。如此这般,做法的每唱一段,众人就俯首一拜,模样甚是滑稽。眼看不用再哭丧了,身后的老妇人们索性肆无忌惮地又闲谈起来,也因而屡次险些错过了弯腰的机会。
人啊,明明一点儿也不了解对方,错看对方,一生不解对方的真性情,待一方撒手西去,还要为其哭泣,念诵悼词。不过,我大抵也好不到哪里去罢。
须臾,丧事进入了第三轮。做法的几人手持魂幡、贡品一类的丧葬物唱着,领着众人排成一列,在屋外绕圈子。
空中飘散着余烬与丝丝青烟,回荡着唢呐与锣鼓声,一行人就这么抽噎着,走着,绕着。这期间不免会让神思乱飘,我的视线亦在飘荡,从一旁桌上凌乱地摆放着的各种法器丧葬用物,再到外公将要躺入的粗制的红棺;从母上、姨妈们的泪颜,再到敲锣打鼓者的惬姿。不知绕了几圈,令感到枯燥,乏味且无趣,无趣到让一旁敲锣的人走神了罢。那厮仿佛是想起了什么开心事似的,臃肿的脸上浮现出笑容来,竟微微笑出了声。绕经其身旁时,我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此后又不知兜兜转转了多少圈,才结束了上半场丧事。是迷信还是习俗,界定的标准又是什么,这类丧事对年轻一代而言,抵是是难以理解的。趁着暂休期间,我又无意瞥见她们在给办丧事的塞钱。思来想去,所谓封建和资本大抵也有不少共同之处——譬如连逝者的最后一丝价值也要榨干——这说法大抵有些言重了罢。
事后,我胃口全无,独自逃回了家,黑色长风衣早被汗水浸湿却不觉热。倘我的无礼之举会招致亡灵的报复与诅咒,那就冲我来吧。身上背负的事物已经够多了,也不缺那点儿的。

脑海中仅存的和外公有关的记忆,大都发生在我小时候,且有些零碎而散乱了,只是不知怎的总是亮着。
于我而言,童年的记忆大抵是充斥着灰暗孤独与恐惧的。年幼丧父的我大多数时候要么是一个人在家里,要么则是在外公外婆家度过。而于国内而言,爷辈宠孙辈是常有之事。记忆中的外公很瘦,算不上强壮,亦算不上病弱,常接我放学,然后徒步至烧腊店买鸭舌、叉烧、烧鸭、烧鸡一类的给我。
记得儿时某个晚上,母亲工作到很晚也没回家,恐惧和担忧不知怎的窜上了心头。那时的我只记住了两个电话号码,一个是母上的,一个则是外公外婆家的座机。前者拨打了,却没接听;在恐惧的驱使下竟拨通了后者,接通那一刻起愚蠢的我便张口询问母亲的行踪。然而外公并不认得这个号码,但是很快,他便认出声音的主人是我,而后又说了些安抚的话。如他所言的那般,母上不久后便回到家了。
只是未曾料想,出于担忧的他,拄着拐杖,只身一人从自己家走到我家门前来看望我。得知母上已经回到家中的他,又默默走了回去。大抵是自那时起,我便意识到这份惧怕会给他人添麻烦,才学会了去与孤独与黑夜和解罢。
而后伴着搬家与学业负担的加重,和他们的联系也愈发减少了。然时过境迁,世事难料,在外婆离世后那份孤独又转到了外公身上,接踵而至的还有或大或小的病魔。
往后又过了三两年,他的头脑、意识和记忆已经开始变得不好使了。而那时的我则终日饱受着失眠、学业压力、同学冷暴力、亲人的不解与斥责以及来自身心的病痛。可随着某位不成器、总爱装作文人雅士实则干着禽兽之事的舅舅的嫌弃,外公最后被关入了养老院……
仍记得有次过春节将他接出养老院,一屋子的人都站着、坐着、笑着、各聊各的;而外公只是坐在一旁看着,微微张口,欲言,却又不知何言、言何,只得作罢。注意到视线后,他又缓缓转头看向一旁缄默的我,相顾,苦笑,又无言。
依稀记得有次不知是春节还是何时,去养老院看望他时,他给我们都塞了个红包。他也许已经记不清谁是谁了,但红包的份数却没少……
可如今,这都已经不重要了。外公家门前,旧时的花坛与那条凹凸不齐,遍地碎石的泥泞道路已变成了飘洒着冥币余烬的平齐水泥地。那家烧腊店也还开着,但曾给我买各种烧腊的人已经不在了。
人死了,就像水消失在水中。即便如此,总还是要往前走的。在最后的几年里,他苟延残喘地熬过了数个杪夏严冬,有面容憔悴之时也有神采奕奕之际,终其一生且算得上长寿。我不了解他,对他的人生经历知之甚少,而他为我所做过的事或许也与天底下的爷辈为孙辈所做的相去咫尺;但他确确实实地成为了我儿时无数日夜中的光。
而那晚,既无熏风,亦无蝉鸣,花鸟鱼虫为之让道,群星皎月为之驻留,而我,失掉了儿时唯一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