盗火者

1.

四月中明朗清冷的一天。钟楼报时十三响。风势猛烈，克利斯低着头，下巴贴到胸前，不想冷风扑面。他以最快的速度闪进胜利大楼的玻璃门，可是狂风卷起的尘沙还是跟着他进来了。

他一头栽进大厅沙发，一边摘下帽子环顾四周，大厅或坐或站大约八九人，没人注意到他，只有前台一位金发女郎，正警觉地盯着他的胸口。他从口袋掏出手帕，将领口咖啡污渍重新擦拭一遍，女郎这才移开目光，重新回到手头工作。

克利斯舒了口气，随手拿起报纸展开遮住自己的脸。报纸头版头条是醒目的全球最大医疗科技公司“超级心脏”的广告——为您延续生命，实现永生。大厅墙面上挂着三块屏幕，分别播放天堂养老院24小时直播，午间新闻和最新出生死亡数据。

早晨克利斯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赤裸上身躺在地上，智能管家正立在一旁，嘴里重复着“先生，您比平时晚起3个小时零14分钟，我将于12分钟后通知清道夫……”他慌忙爬起来，用虹膜关闭了生命监测，结束倒计时发送。他胡乱穿好衣服冲出房间。

到达咖啡馆时，刚好赶上早午餐时间，熟悉的女招待贴心道：“天哪，你要是比平常再晚点出现，清道夫就去找你了，瞧你的脸色，可真不妙，你得喝点热的。”

克利斯对食物没有任何欲望，他强忍着将食物塞进嘴里，女招待盯着他吃完，道：“你知道的，可怜的汤姆昨天突然晕倒在大街上，清道夫将他带走，我今天在新闻上看到他的名字了，在65岁之前丧失劳动力的人，会被强制送进下城区，不占用社会资源和医疗资源，我可不希望在新闻上看到你的名字。你的工作太辛苦了，瞧你的脸色，我给你来杯威士忌吧，会让你的脸色好起来。”

克利斯知道如果自己不照做，这位热情的女招待会没完没了，于是他又喝下一大杯威士忌。这让身体不堪重负，趁人没注意，他冲进卫生间狂吐，他注意到有深红色血迹混合其中。也正是这个时候，他将咖啡污渍弄在衣领，同时在风衣口袋发现一把手枪和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下午两点，胜利大厦。

公元2106年，人类消灭球上最后一种疾病，成为真正的主宰者，为纪念这一成就，政府修建了胜利大厦。午间新闻正在播报上城区的小规模抗议，已在政府掌控之内，请公民安心。另外生命公司发生盗窃案，数枚“超级心脏”失窃，清道夫已有了线索，正在抓捕窃贼。同时科普说，超级心脏只能由特定仪器运输，普通公民拿去毫无用处。乔伊拍拍他的肩膀，紧挨着他坐下。

“老天，真是忙死了，该死的小偷，偷出去有什么用呢，害我天天陪着清道夫那群冷血机器人查案。你出差的事情准备的如何了，我替你求情了，但是没办法。”

“不过去平民窟一趟，有什么好怕的。”

“听说那边好多地方都被起义军占领了，这个时候派你去检修，实在危险。”

克利斯没有答话，他问道：“你约我来，有什么事。”

乔伊撇撇嘴，“你帮我带点药吧，只有上城区有卖。”说着，从兜里掏出笔记本，飞快写了一行字，撕下来交给克利斯，“拜托了，伙计，我拿它救命呢。”

克利斯展开纸，上面写着他不认识的一家医院。乔伊已经起身走向胜利大厦玻璃门，外面阴沉着天，似要下雨。克利斯起身，在门口追上乔伊。“站住，否则我会开枪。”他们挨得很近，像一对亲密的朋友，乔伊跟着他来到胜利大厦后门，哭着哀求：“求求你了，克利斯，我办不到。”

“昨晚发生了什么？”

“我不知道，我没和你在一起。你发现我在偷拿公司的钱，威胁让我给你偷一份超级心脏出来，你要趁着去下城区，拿给你住在上城区养老院的妈妈，她快死了，那边的医疗不肯救助她。我发誓，昨晚我没和你在一起。”

“超级心脏呢？”

“我不敢给你，公司发现超级心脏被盗，清道夫要来追捕我了。你带我去上城区吧，那时再给你。”

2.

磁悬浮列车平稳行驶在海面上，远远望去，轨道像是一把射出去的箭。

克利斯想起最后一次和妈妈见面，他们在海边吃了最后一顿晚餐。那时妈妈65岁，已经完成所有社会任务，攒够积分，可以安稳退休，住进上城区天堂养老社区。但那之后，克利斯被发现是不育者，他的所有社会贡献被清零，面临被遣散至下城区的危险，妈妈拿出所有积分，填补他的亏空，而她最终只能住进上城区最低等的一家养老院，等待心脏衰弱夺走她的生命。

磁悬浮列车开始减速，上城区巨大的诺亚方舟雕塑浮现在海平面，克利斯问乔伊：“你偷超级心脏并不是为了我，你拿它做什么？”

乔伊眼见列车进站，上城区近在眼前，笑着道：“你知道，起义军能顺利攻占平民窟，是因为最高指挥官，他是本世纪最伟大的人，是人类之光。过度操劳损毁了他的心脏，全世界的年轻人，都会涌来救他，这是我的使命！记得去养老院看望玛丽亚，她肯定很想念你。”说完，朝克利斯眨眨眼睛，泥鳅一样滑进人群，躲进等待排队的人群中，克利斯后知后觉发现，自己那把抢被乔伊摸走了。

他站在关口巨大的玻璃平台上，脚下是碧波万顷，海鱼穿梭，头顶是诺亚方舟巨大的苍穹，满眼蓝色，鲸鱼的声音从远方传来，像上古遗音。那一刻，他左胸位置，轻微跳动了一下。

一列清道夫悄无声息包围关口，智能机器人的探视仪从人群扫过，最后定格在乔伊身上，被锁定的乔伊没有束手就擒，他从身上掏出超级心脏，高喊：“超级心脏，为您延续生命，实现永生。”随即扔进人群，人们蜂拥而上，抢夺超级心脏。此时的乔伊用手枪对准头颅，枪响时高喊：“平等万岁，生命万岁。”

克利斯在手枪冒出的火星中，看见昨夜倒在血泊中的自己，扣动扳机的，是克利斯自己。

3.

人类一旦超过65岁，必须移民到诺亚方舟，根据积分分配社区。积分不达标的，政府不再提供多余医疗养老资源。

                                                    ——《养老法》

他循着乔伊纸条上的医院名称，来到上城区最糟糕的一处社区，24小时直播从不会在镜头前出现的地方，即使是核战争之前，在人类社会，也不会找到比这更遭的地方。克利斯很庆幸自己的心脏早就不会跳动，否则他会因为妈妈的处境而再死一次。

他在一片衰弱死亡气息中，推开一扇门，门后立着起义军强壮的生命，看见他进来，为首的一位向他行礼道：“欢迎回来，普罗米修斯。”

他环顾四周，大家都用敬佩热切的目光看他，他问：“乔伊也是普罗米修斯吗？”

“不是的，他是掩护普罗米修斯的特洛伊，为他的牺牲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指挥官大人还好吗？”

“他非常健康，为生命平等的战争，必将取得胜利。普罗米修斯，你的任务顺利完成，请去完成火种交接仪式。”

克利斯跟随指引，来到手术室门前，空旷的走廊，安静坐着好几位年轻人，有男有女，神色肃穆。

“他们是同批的普罗米修斯，接到盗火指令，都争分夺秒行动起来。伟大的普罗米修斯1号，终于赶在死亡降临前，将火种，也就是超级心脏移植到司令官身上，他老人家目前正在静养。”

克利斯抚摸着胸口，那里被手枪击穿了一个洞，里面植入了超级心脏，超级心脏必须由特定仪器运输，或者由无生命体征的有机体作为载体，克利斯接到任务后，毅然决然结束了生命，让自己成为火种的容器。

克利斯拿到自己号牌，普罗米修斯7号，他将与众人一起，将超级心脏取出来，用于起义军的医疗科技研究，为后续胜利奠定基础。

他躺在手术台上，主刀医生是一位真正的人类，头发花白，满脸皱纹，他持刀的手稳得像童年时期母亲的怀抱，“年轻人，死亡和衰老并不可怕，它只是生命的另一种终点。你看，夕阳多美。”

克利斯看向手术室巨大的玻璃窗，恒星的光波透过大气层，在地球上折射出绚烂的颜色，夕阳在海平面缓缓下沉，克利斯在落日余晖中看见母亲在衰老。

今天，妈妈死了。也许是昨天，我不知道。我收到养老院的一封电报，说：“母死。明日葬。专此通知。”这说明不了什么。可能是昨天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