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毯编织者(译文)(第四章)
The Hair-Carpet Weavers
by Andreas Eschbach
发毯编织者
IV The Lost Hair Carpet
失去的发毯
后来,他已经不记得是什么叫醒了他,可能是烧焦的味道,也可能是烈焰的声响,或是一些别的东西。他从床上跳起来,尖叫着,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发毯!
他用全身的力气大声尖叫着,在熊熊燃烧的噼啪声中尖叫,整栋房子都充斥着他的叫声。
“着火了!着火了!”
他什么也看不见,眼前只有疯狂舔舐的火舌,墙上、门上到处都是橙红色的身影在轻蔑地闪烁,烟尘的轨迹如幽灵般飞升,烟雾在天花板上盘旋、沸腾。他甩开了试图把他拉回去的手,也没听到那些呼喊他名字的声音。他只看到了那火即将毁掉他毕生的心血。
“波隆,快停下!先救你自己吧!……”
他激冲向前,根本没想过他的妻子们。烟雾包裹着他,发动了灼人的攻击;他的眼睛被刺痛得满是泪水,他的肺部被灼伤。波隆却只是抓起一块布料,按在脸上。一个陶罐在地板上爆裂;他跌跌撞撞地越过碎片,继续往前跑。发毯。他必须救出发毯。要么拯救发毯,要么就死。
火焰以难以想象的暴力在房间里咆哮,就像一场肆虐的风暴;它在寻找一个有资格与之对抗的对手,但没有找到。波隆半窒息着,走到通往发毯打结室的楼梯脚下,正看到木制的台阶已经被烧焦,火花四冒,楼梯塌了。他用无力的眼神看着火舌在狂野的芭蕾舞中,跃升到发毯架摆放的栏杆之上,她的耳朵听到了发毯架支撑梁开始逐渐碎裂的声音——像一个孩子无助而惊恐的叫声。他内心深处已经明白,为时已晚,理智接管了他的身躯,迫使他撤退。
当他和站在安全距离之外的家人们会合时,火焰还在疾速狂舞着。她们把他夹在中心——他的正妻卡尔维塔和他的侧妻纳拉娜——他的表情僵硬,毫无知觉地目视着火焰烧穿了古老的房子,击碎了窗玻璃,玻璃上闪烁的光影仿佛在向他嘲讽地问候着。然后屋顶开始发光,变得越来越透明,最终倒塌,一团火花的云朵盘旋着升入高空。它们像轻柔起舞的群星一般高悬在黑暗的夜空中,随着下面的燃料逐渐耗尽,舞者们一个接一个地退场了;最后,余烬再也没有力气向黑夜发送任何一缕光线。
“为什么会这样?”他想问,但说不出来。他只能盯着烧焦的墙壁,他的头脑已经拒绝理解这件事对他的严重性。
如果身边没人,他可能会一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天亮,不知所措。是卡尔维塔发现了钱箱烧焦的残骸,赶紧把已经被烟熏黑的硬币放进了自己的围巾里;还是卡尔维塔带领着他们三个人沿着崎岖的小路走过寒冷的夜晚,来到了她父母在城市边缘的家里。
*
“是我的错。”他说话时没有看任何人,他痛苦的眼神只是盯着那充满未知的远方。一种无法言说的疼痛在他的心里盘桓,从心底里他希望能立刻起诉自己然后宣判自己的罪行,继而更快速地、更无痛地让公正的惩罚降临在自己身上。
“胡扯。”他的妻子坚定地回答,“没人知道这到底是谁的错。而且你该吃点东西了。”
她的声音让他痛苦。他侧头飞快地扫了她一眼,试图在她身上再次找到那个女孩的影子,那个留着令人叹为观止的黑色长发的女孩,那个让他心动的女孩。她总是那么镇静,拒人于千里之外,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成功融化这这块坚冰。反而是他自己的心被冻伤了。
纳拉娜一言不发,把桌子对面的一盘谷物糊推到他的面前。然后,似乎是害怕自己越界一样,她马上退回到了自己的椅子上。这位美丽的金发侧妻,看年纪足够当另外两人的女儿了。她现在正安静地吃着东西,弯着腰对着她的盘子,仿佛想让自己隐形一般,
波隆知道,纳拉娜一直觉得卡尔维塔很讨厌她,可能她是对的。每当他们三个人一起呆在一个房间里的时候,空气中就会弥漫着紧张的气氛。卡尔维塔从不让别人看到她那冷酷的面容,但波隆确信她很嫉妒这位年轻的侧妻,因为他和她睡过。
难道要他放弃那份愉悦吗?纳拉娜是有唯一一个能让他怀着幸福之心从床上爬起来的女人。她年轻、害羞、烦恼,最初他只是因为她那头光彩夺目的白金色头发而娶她为妻,这与卡尔维塔的头发形成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强烈对比。在他第一次和她上床之前,她在他们家完完好好地生活了几年……在卡尔维塔的建议下。
当他和她独处的时候,她可以极其放松、热情,充满了令人感动的温柔。她是他生命中的一道光。但从那以后,卡尔维塔的心对他关闭了——而且似乎是永久的——而他觉得自己应该对此负责。
他的眼角余光发现卡尔维塔用手指拂过她的秀发,纯粹的习惯使然,他伸出手去接她指尖掉落的头发。手刚伸到一半,他才意识到他在做什么,于是他停下了。再没有什么发毯需要他继续工作了。他感觉到了对它的记忆,就像胸口的灼痛。
“责怪自己是没用的。”卡尔维塔注意到他手的动作后说道。“发毯已经回不来了,房子也是。可能的原因有很多:做饭时的一点火星,灰烬中的一点余火,任何情况都可能。”
“那我现在该怎么办?”波隆无助地问道。
“首先,我们要重建房子。然后,你开始做一张新发毯。”
波隆抬起双手,看看自己的指尖,那上面满是多年用打结针工作结成的茧子。“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才会遇到这种事啊?我已经不够年轻了,没有时间完成一张标准大小的发毯。我有两个妻子,她们的头发是陛下的治下里最漂亮的样式,然而现在的我已经无法结一张大型的发毯,只能完成一条又小又窄的毯子……”
“波隆,请别再抱怨了。你可能死在大火里,那样你这辈子什么也完成不了了。”现在她真的很恼火,所以她又补了一句,“而且,你还没有继承人,所以发毯大小没那么重要。”
是啊,波隆苦涩地想着。我连继承人都没有。一个男人,有两个妻子,却没有孩子,除了他自己没有别的人可怪了。
*
当波隆的岳母领着发毯行会长走进屋子的时候,波隆感觉他能从那个矮小的老妇人眼中看到一丝不满,甚至是厌恶。
“波隆,我对你的遭遇深表遗憾。”行会长说,“当你的妻子向我报告这件事的时候,我非常震惊……在人们的记忆中,好像没有人曾遭遇过这样的不幸!”
他是想羞辱他吗?指着鼻子告诉他,你,波隆,有多失败啊,难道不是吗?他仔细地端详着行会长高大而憔悴的身影,这位老发毯匠的灰斑头发比所有波隆见过的人都要凌乱不堪。
听起来他挺实在的。这位老人平时总是公事公办,一本正经,这次好像被深深打动了,充满了同理心。
“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昨晚吗?”他一边坐下一边问道。“城里还没人知道这件事——”
“我不想让人谈论这件事。”波隆很执拗地说。
“为什么不呢?你会用到他们的帮助——”
“我不想要。”波隆坚持道。
会长盯着他看了一阵,然后点了点头表示理解。“好吧,行。至少你通知了我,并征求我的意见。”
波隆低头盯着他的双手,那双手又大又沉,正放在桌面上未完成的木头上。他手背上的静脉几不可见地跳动着,持续不断。当他开始讲话时,他感觉自己根本没在说;他倾听着自我,感觉他能听到卡尔维塔在用他的声音讲话。起初犹豫不决,然后,从他开始后变越来越流利,他重复着她灌输给他的东西。
“是关于我的房子,会长。我们必须重建它,我需要一个新的发毯打结架,新的工具——但我没有足够的钱去完成这些事。之前,我父亲的发毯就没卖到好价钱。”我父亲也是一个失败者,他想着。他结了一张漂亮的发毯,却以会让我们终身贫困的贱价卖了出去。但至少他完成了那张发毯——而我,失败者的儿子……
“我知道。”
“那么?”
“你想要申请一份长期贷款。”
“是的。”
老发毯匠缓缓张开双手,表示遗憾。“波隆,请不要让我难做。你知道行会的规定。如果你没有儿子,你就没办法获取贷款。”
波隆不得不与即将陷入无底黑洞的感觉奋力斗争。“我没有儿子。我有两个老婆,他们都没能给我生下一个儿子——”
“那么这可能不是女人的问题。”
是啊,当然不是。
他盯着会长。他现在本该说些什么,但已经忘了。也许他本就无话可说。
“波隆,你看啊。这种贷款的期限一般是一百二十年或者一百六十年。你儿子的儿子可能还要继续偿还贷款。你不能轻易做出这样的决定。当然,行会财政部也需要一些安全保障。如果你看起来可能不会再有继承人,那我们就没法给你提供长期贷款了。这就是制定法规的目的。即便如此,我们也已经承担了很大的风险了,毕竟谁知道你的儿子是不是还会再有儿子呢?”
“那么短期贷款呢?”波隆问道。
“你打算如何偿还呢?”会长的问题很简短。
“我会再编一张发毯。”波隆急忙向他保证,“如果我没有继承人,我可以用它来偿还贷款;而如果我真的有了继承人,那么这份贷款可以转化为长期贷款……”
老人叹了口气。“对不起,波隆。真的对不起,因为我一直很看重你,也很喜欢你编的发毯。但我需要对我的职业负责,目前,我认为我对事情的看法比你要更现实。首先,你已经不再年轻了,波隆。即使你一直编到双目失明,你又能完成多大的发毯呢?如你所知,未达到规定尺寸的发毯价格将会非常低。大多数情况下,只要有商人愿意要,发毯匠就已经很感激了。第二,你需要在一个新的发毯架上工作,而它的木质又需要时间的沉淀,可能几十年内它的材质依然是发紧发涩的。每个人都知道——包括你——一个人无法在新的发毯架上完成和在旧的架子上相同质量的作品。而且你还要重建房子,你要生活——我实在看不出你能如何完成这一切目标。”
波隆难以置信地听着,在出事之前,他曾把会长当成朋友,并寄希望于他能提供一些帮助,但没想到他毫不留情地给了他一次又一次打击。
“那……我该怎么办呢?”
会长看着地面,平静地说:“发毯匠的生产线意外停止的情况之前时有发生。比如有些人英年早逝,或者没有子嗣——情况一直如此。然后,行会就会寻找想要填补空缺位置的人,重新建立一条新的生产线。我们负责他的培训之类的事宜。”
“然后给他贷款。”
“如果他有孩子,那么是会如此。”
波隆迟疑了。“我的一位妻子……纳拉娜……她可能怀孕了……”
这是一个谎言,他们心里都清楚。
“如果她给你生了个儿子,那么贷款就没有问题。我向你保证,”会长说着站起了身。
到了门口,他又转过身来。“波隆,我们谈了很多关于钱的问题,但却没怎么谈我们工作的意义。在这个艰难时刻,我觉得你还是要努力重拾你的信仰。我听说城里有一位传教士。你去找他谈谈,也许是个好主意呢。”
*
波隆自从会长走后就一动不动地坐着,在麻木的沉默中深思。很快卡尔维塔走进来问他商议的结果如何。他只是生气地摇了摇头。
“他们不想给我贷款,因为我没有儿子。”在她坚持追问下他才解释道。
“那我们就试试,”她立刻回答,“我还没老到不能生,”她不情愿地补充道,“而且纳拉娜也很年轻。”为什么一切总是这样?为什么一切非得是这样?用一生的时间去编一张发毯……
“如果还是没有孩子呢?卡尔维塔,你说我们在一起那么久,为什么就没有孩子呢?”
她打量着他,手里把玩着一缕蓝黑色的头发。“你的儿子,”她小心地说,“只要是你妻子生的就行。但实际上……你不一定要是孩子的生父啊!”
她竟然敢和他说这种话?他已经身无分文,被命运重创,现在难道他还要让自己蒙羞吗?
“当然,这件事必须要以最谨慎小心的态度施行……”他的妻子还在继续这个想法。
“卡尔维塔!”
她看着他的眼睛,惊恐地停了下来。“对不起,这只是办法之一,我没别的意思。”
“你还有多少类似的办法?”
她沉默了。过了一会,她小心地看了他一眼,说道:“如果行会不帮助你,也许你的朋友愿意给你贷款。我们可以去问一些比较富裕的发毯匠。比如贝内戈兰。他那么有钱,他们一家人都花不完。”
“贝内戈兰不会借给我任何东西。这就是他如此富裕的原因,因为他从不借给别人东西。”
“我和他的一个妻子很熟,我可以随便问问她。”
波隆看着她站在门口的样子,突然间他仿佛找回了那个年轻的女孩,他想起了多年前的另一个傍晚,她也是这样站在门口,和现在一模一样。这段记忆让他的心里一阵剧痛。她一直都是他的好伴侣,但他却恨自己一直以来对她都不够好,经常错怪她。
他站了起来,其实是想把她抱在怀里,但随后他还是转过身去,走到窗边。
“好吧。”他说,“但我不希望整个城市都知道这件事。”
“迟早的事,我们不可能守住这个秘密。”
波隆想到了发毯匠们在城市周围的高山和峡谷区建造的房子,它们彼此孤立。整个地区可能都没有一处地方能同时看到两所类似的乡村庄园。哪怕所有发毯匠的房子都被大火烧毁,城里要注意到这件事也需要过很长时间。
最终很有可能是那些巡回的小贩女人们发现了烧焦的废墟,然后把消息传递出去。
“如果是这样,那我宁愿越晚越好。至少要等到我们找到继续生活的办法。”
太阳又要垂向地平线了。波隆可以看到城门,还有几个老妇人,正在城门下站着聊天。一位老男人匆匆出城;波隆觉得他看起来很眼熟,但一时间想不起来是谁。直到看不见后,他才想起来那人是老师。以前,他偶尔会过来问问孩子的情况,但他已经很多年没来过了,波隆现在甚至忘了他的名字。
我不认识城里的人了,他想。他已经到了发毯匠再也不会离家的年纪。那一刻,在他心中涌起的所有感受中,独有一种强烈的幻灭感:那是一个承担了伟大而艰巨的事业的人,在即将实现目标的时候失败后的无限幻灭感。
他那天起感受到一种巨大的压力背在身上——包括身体上的压力:夜间的长途跋涉和短短几小时的断续睡眠——他经常性地从睡梦中醒来;正午时分,他们走回了家,在被烧毁的房子骨架周围来回踱步,从灰烬中救出了一些家庭用品,然后开始估计损失。波隆伸手拿了一瓶酒加两个杯子。突然,灰烬中传来的刺鼻气味再次涌入他的鼻腔,他觉得他甚至能尝到舌头上的烟味。
他放下一个杯子给卡尔维塔,另一个留给自己。然后他打开了酒,“来。”他说,“陪我喝点。”
*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起床了,被迫去城市的街道上散步。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和两位妻子一起度过同一个夜晚,也是他这辈子第一次没有成功履行婚姻所赋予的正当行为——和谁都不行。
他心想,我的生命之路即将在我脚下崩塌,一块又一块地消失着,失败会从四面八方一齐荡开,最后,我也会坠落,然后消失。
没有人理会他,他喜欢这样。隐形的感觉很好,不被人看到,不留下痕迹。他曾担心谣言可能已经传开,他们会盯着他看,在他背后窃窃私语。但城里人的心里还有其他事情。从他路过收集到的他们的谈话来看,前一天晚上,一个异端被石头砸死了,是一个在城里呆了两天的圣·传道者下的命令。
波隆想起了会长的忠告,转身向集市广场走去。也许他的信仰真的出了问题。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过陛下的事情了;他只关心自己的发毯和他那些微末的烦恼。他已经失去了那种纵观全局的伟大视野,而且如果什么都没发生,他可能还会沿着同样的道路继续下去,直到生命的尽头。
也许大火就是对他的惩罚吧。陛下似乎是在告诫他,如果你不能把你的心血和对我的敬爱寄托在这张发毯上,那么我就不需要你的发毯了。
奇怪的是,这些想法安慰了他。一切似乎都有了解释,至少是有了。他犯了罪,而作为结果,他理应受到惩罚。判决结果不取决于他;无论发生什么,都是正义的裁决,而他的责任就是毫无怨言地接受这一切。
集市广场几乎没什么人。几个女人正坐在市场边缘,在卖她们铺在破布上的蔬菜。因为几乎没人来买,她们就闲聊来打发时间。波隆走近其中一个人,从她的眼神可以看出她并不认识他。他询问了关于圣·传道者的情况。
“传教士?他今天一早就搬走了。”她回答。
“他的话也太动人了。”另一个人打断道,她是个少了下门牙的胖女人。“他只来了一天,太可惜了。”
“很奇怪,不是吗?”第三个人用不快的声音低声说道。“我是说,通常你根本就甩不掉这些圣人。我觉得他直接走了这事有点奇怪。”
“确实。”牙齿有缝隙的胖女人点头。“我昨天早上听了他的布道,他列出了所有他想给我们讲的主题。”
“先生,你想买点什么吗?”第一个女人问波隆。“我这有非常新鲜的卡拉基菜……或者你来点带根,很便宜的——”
“不。”波隆摇摇头。“谢谢。我只想问问……那个传教士……”
世间一切都是黑色而阴郁的模样。审判法庭已经在他周围集结,他已经没有机会溜走,逃避罪责。
集市广场周围房屋的黑暗窗户仿佛黑眼睛一样好奇地盯着他。他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追寻内心的感受,那种不断跌落却永远掉不到底的感受,那种永远在翻滚却无法触摸到坚实的地面而获得解脱的感受。突然,他转过了身往回走。
在家门口,他遇到了卡尔维塔的父亲,一个小老头。他是一名织布的商人,和其他织工一样,他对发毯匠们有一种虔诚的崇敬之心。他对待女婿的方式总是近乎顺从——但现在波隆在他眼里也发现了蔑视的种子。
他们只是彼此点了个头。波隆冲进屋子,上楼梯进入了纳拉娜的房间。她正坐在窗边的椅子上,一如既往地安静而腼腆,看起来比她的实际年龄小很多。她正在缝纫。他从她手里抢过针线,一把扔掉,然后把她抱到床上。他一言不发,撩起她的裙子,解开他的裤子,李立刻用充满绝望的强力冲刺进入了她的体内。然后他倒在她旁边,喘息着,盯着天花板。
她任由裙子撩起,只是把双手放在两腿之间。“你弄疼我了。”她安静地说。
“对不起。”
“波隆,你之前从来没有弄疼过我。”她几乎是震惊地说到。“我甚至不知道那会疼。”
他一语未发,只是躺在那里,凝视着半空。过了一阵子,她转向他,用她那忧伤的大眼睛观察着他,然后开始轻轻抚摸他。他知道自己不配,但还是任她继续。他只是歇斯底里地试图理解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波隆,你看起来太过担忧了。”她低声说;“一直以来……想想吧……在房子被烧毁之前,我们有足够的钱度过余生。现在我们虽然没有了房子,但是我们还有钱啊。所以我们不会有事的。”
他闭上了眼睛,感觉自己的心脏还在砰砰直跳。事情没那么简单。“发毯,”他喃喃道,“我没有发毯了。”
她不停地用手指抚过他的脸。“波隆……也许你永远都不会有儿子了——那么为什么你还需要发毯呢?如果你死前没有继承人,那么发毯的收入也会归行会所有的……这就是行会一直不想帮你的原因。”
“但是陛下——”
“陛下已经有那么多发毯了;他甚至都不知道把它们放在哪里。多一张少一张没那么重要。”
他坐直了身子。“你不懂。如果我死前没有完成一张发毯,那么我的人生就毫无意义。”
他站起身,整了整衣服,走到门口。纳拉娜仍然躺在床上,一只手放在赤裸的双腿间,她的神情就像一只受伤的动物。他想说些什么,他想说他有多对不起,有多羞愧,他想说他的心在被剧烈撕扯,但他找不到合适的词。“对不起。”他说,然后离开了。
如果他知道出了什么问题该多好。似乎已经没有办法摆脱那些负罪感了,它们正在他周围一层一层地摞起来,越摞越高。他走下楼梯的每一步都沉重而愚笨,他只希望能直接摔倒然后像陶罐一样碎裂。
没有人在厨房。酒瓶正摆在那里,还有昨晚喝剩的酒杯。他没打算清洗杯子,径直倒了一杯酒,喝了起来。
*
“我和贝内戈兰谈过了。”卡尔维塔报告说,“他愿意借钱给你买新房子,买新的发毯架。”
波隆整个下午都静静地坐在厨房的窗户前,看着阴影的缓慢前进,直到太阳彻底落山为止,丝毫未动。卡尔维塔的话几乎没能穿透他的脑海;它们只是到达了他的意识中,因为遥远的声音对他没有意义。
“但是他有一个条件。”
终于,他努力转过头看着她。“条件?”“作为回报,他想要纳拉娜。”卡尔维塔说。
他感觉到一阵笑声开始从他肚子里冒出来,停在了他的心口和喉咙之间的某个地方。“不可能。”
他看着她双手蜷缩成拳头,用无助的姿势捶打着自己。“我都不知道为什么我要去做这些。”她气炸了。“我东奔西跑了一整天,我羞辱着我自己,我到处恳求、乞讨,我吃着无尽的风沙,而你只用一句话就推翻了我所有的努力。”
她拿起了酒瓶子看了看里面。“然后你所贡献的一切努力就是把自己灌醉,然后为你自己感到难过吗?你觉得这是解决问题的方案吗?”
他隐隐约约地明白,她想要一个答案——从她站在那里看着他的样子就能知道。
“不是。”他说。
“那你有什么办法呢?”
他只能无奈地耸了耸肩。
“波隆,我知道纳拉娜对你来说很重要,甚至比我还要重要。”她苦涩地说,“但我恳求你,至少考虑一下这个办法。至少,这是一种选择。而我们没有太多的选择。”
之前他有太多的事情想要告诉她,现在他也有太多的事情想说,但他还是不知道从何说起。最重要的是,他想让她明白他爱她,她在他心里一直有一个无可比拟的位置,而她一直不想走进那个位置,这让他很痛苦。而且……这些事和纳拉娜无关……
“至少你可以亲自和贝内戈兰谈谈。”她坚持说。
没用的。他知道这是没用的。无论做什么都是没用的。
“那你想怎么办?”她问。
他也不知道。她沉默了。沉默,等待法庭的判决。沉默,等待围着他建造的罪恶之塔倒塌,把他埋在下面。
“波隆?你怎么了?”
语言再次失去了意义,成为夜晚背景噪音中的一部分。他转身回到窗前,望着外面漆黑的天空。小月亮就在那里——可以看见它正迅速穿过苍穹,向着大月亮移动,而大月亮则向着相反的方向缓慢移动。今晚,小月亮将直接穿过大月亮的明亮脸庞。
他听到有人在说话,但他什么也没听懂,懂不懂甚至也不重要了。只有月亮才重要。他必须留在这里,等待两个月亮相会,等它们互相接触。砰的一声,像猛关一扇门一样,但那也是毫无意义的。
他呆呆地坐着,小月亮正在移动。当他在这里等待时,他可以看到小月亮移动路径上的众多星星是如何一步一步靠近小月亮的光环的,直到它们最终被其亮度掩盖了。就这样,两个月亮一个接一个地飘向天空的穹顶,直到它们最终融合为一个发光的圆盘……他只是一动不动地坐望着。
他累了。他的眼睛在灼痛。当他终于转身离开窗户的时候,油灯已经熄灭了。没有火焰,没有火苗。这很好,他已经不知道为什么好,但,这很好。
既然他的心神已经安宁,那么,他可以走了。是时候了。走到门口,从钩子上取下斗篷,不是因为需要,而是为了整理穿着,不留下任何不受欢迎的痕迹。他不能用一个失败生命的最后潦倒去烦扰任何人。他也不需要积攒那种内疚了。
然后打开门,在你身后轻轻关上。让你的腿带着你前进……沿着街道,走到城门,穿过它,离开城市,越走越远,越走越远。直到你的轨迹和那两个月亮重合,然后,你融化在它们的光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