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课外实践
清晨，两纵列联排的赫鲁晓夫楼组成的隔断之间如往常一般响起了引擎的轰鸣声。一辆装甲越野车从闸门中驶出，沿着沥青路飞快地走完了一半的路程，却突然亮起刹车灯一点点慢了下来，最终停在了一处。
这条铺设在钻石城有意为PMC留出的缝隙中的道路，理论上并无任何值得停留的地方，格里芬偶尔虽有车队在出城的途中出现停顿，但往往也只可能是人类成员上车前没有清空自己的膀胱，可能是应付载具突然间出现的一些小问题，也可能是一些善变的指挥官在任务已经启动之后突然变卦更新了命令。但今日，今次的停车却有一些特别，因为在停泊的车辆右侧，有一个明显是近一段时间才造成的浅浅的弹坑。
准确来说，就是那次实习生外出采风突然遭到钻石城居民自杀式袭击而产生的弹坑。
副驾驶的车门开启，穿着一身浅灰色冲锋衣的战术人形PPK钻了出来，双脚刚落地，越野车的后轮就卷起一片尘土，加速调头离去，转弯的惯性甩上了PPK没来得及关闭的门。
“一刻也不愿意多留，嗯哼？”
PPK闻声猛地回身，正和不知何时出现的克里斯对上了眼，后者正靠在那条上次松采沃帮分子鱼贯而出的通道一侧的墙壁上，不过这次只有他一个人。
“您在说的是哪一方呢？那辆车？我？还是您自己？”PPK反问道。
克里斯未作回答，直起身重新钻进小巷，只留下一句话：“我带路，跟上。”
PPK开口还想说些什么，但对方已经没影儿了，于是只能拔腿三步并作两步也冲入巷子内，勉强追上了已经又拐过了一个弯的克里斯：“您真的有打算好好为我带路吗？“
“从来没有，我希望你能尽快被这里的恶意修理一番，哭着鼻子回去，滚回你爸妈在的城里好好治你的病。”克里斯头也不回，声音因为移动太快而飘忽不定。
“十年以来还只有我弄哭别人的份呢。”PPK并不正面去接克里斯的嘲讽，“您不也生活在这儿，要不干脆来亲自扮演一下您口中的‘恶意’如何——哎呀呀。”
走在前面的克里斯突然间脚步一顿，紧随其后的PPK险些撞在他的后背上。
“欢迎来到钻石城，玛德琳小姐，一座各种意义上都同‘钻石’相去甚远的人类聚落。”克里斯往旁侧挪出一步，将PPK的视野完全打开。
狭窄的小巷已然到达了尽头，往外是一道由松采沃帮设立的关卡，几道水泥掩体交错立在巷子的出入口周围形成一个不算规则的半圆，两三名武装分子立在掩体后，表情显得漫不经心满不在乎，但眼神齐齐指向这边，枪口亦斜朝下对着PPK现身位置的地面，指头都已经扣进了扳机护圈。
对于已在城内徘徊过一阵，并一度同本地居民打成一片的PPK而言，双眼当下所见算不上多新鲜，但对于初来乍到的女孩玛德琳而言，应当多少被这样的阵仗吓一跳。于是PPK默默地往克里斯的身后挪了挪，好让他挡在自己和那些武装分子之间。
“放轻松，我们不会吃了你，至少现在不会。”克里斯嘴上揶揄着，但同时向后抬起空闲的左臂示意PPK呆在现在的位置。
“那肚子饿了之后就可能会了吗？”
“……”克里斯突然转过身来，直直瞪着PPK的双眼，一字一顿地：“在这里，那不是一句玩笑。”
PPK迎着他的目光，深吸了一口气。
“走，坐车。”克里斯不再多言，转身迈步并示PPK 跟上。
为了不再因为步调不同而拉开距离，PPK右臂一长，握住了克里斯没来得及收回的手。肌肤相处的一瞬间，高大男人的身体难以察觉地僵硬了一瞬，但很快恢复如常，PPK以为他会尝试地挣扎几下，但并没有。克里斯就这样牵着它的手从水泥掩体的缝隙之间穿过松采沃帮的防线。四周的武装分子也出乎人形意料的安静，他们注视着一男一“女”一高一矮的二人从自己身前走过，面无表情不发一言，但眼神似是要将PPK的身上灼出洞来。
防线后方的空地上被用石灰粉歪歪斜斜地划出了几个泊车位，停在车位内的是两三辆敞篷的老式军用越野，遍布车身的后天焊接上的钢铁补丁让它们看起来就像被疤痕组织包裹的重度烧伤患者一样既恐怖又令人叹惋，克里斯和PPK翻入其中一辆，连打三次火启动了引擎，缓慢开始移动、提速，拐入了一条在城内已经算得上大路的双向单车道，朝着钻石城的深处驶去。
钻石城内的路况极差，而克里斯又似乎生怕自己驾驶的载具不能散架，一路上悬挂的悲鸣和车身各连接处因为剧烈颠簸而发出的异响，几乎盖过了以低挡位高转速运转的引擎发出的咆哮。PPK几乎全程都在硬邦邦的座椅上不断重复着弹射起飞和用屁股硬着陆。本应挂着安全带的固定栓上空无一物，为了不被甩出去，人形只好用胳膊死死攀住车门的边缘和早就失去作用而被焊死充作扶手的手刹柄。
待到车终于停下后，PPK用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在克里斯面无表情的凝视下，它又缓了将近一分钟才弱弱地开口：“希望你对你的队友也是这个态度。”
“他们开的只会更快。这是我们仅有的几个娱乐项目之一。”克里斯淡淡道。
“那我猜你们除了屁股以外的其它东西也早已经被颠成四瓣了。”PPK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随即翻身下车，双脚着地后又晃了几晃，才拿准了平衡。
它直起腰，放眼望去，眼前视野开阔，甚至能够一眼望见前线基地的围墙，见到与围墙砌作一体的净化塔，向空中喷出灰白色的废气。
但若将目光收回，所见却是满目疮痍。PPK仍在钻石城深处，但原本应当将它的视野遮挡的建筑物被一股外力分开，朝着左右两侧倾覆，留下一道几乎笔直的沟壑，一直延伸到数百米开外。
这是几天前，那台离群的九头蛇在钻石城的地图上划开的一道长而深的创口，而PPK正处在创口中一块新结的痂上。
“3个月？4个月？”PPK暗自计算着。
“你在嘟哝什么？”克里斯就将车停在原地，熄了引擎来到PPK身侧。
“我在想，把这里恢复如初需要多长的时间。”PPK答道。
“被手榴弹炸塌的作坊，被格里芬用飞弹轰掉的哨站，还有被烧光了的种植大棚，都还在原地撂着呢。”克里斯冷冷道，“这里应该也一样。”
PPK转过头来，睁大眼睛瞪向自己身侧的男人。
“没有大型的施工器材和设备，没有水泥和砖头，没有供电供水，没有支持大量体力劳动者的伙食，没有现成的建筑图纸或者能画出并看懂图纸的人，你靠什么建3个街区的新楼？”克里斯的声音中透着不耐烦，“靠友谊的魔法吗？”
“那流离失所的人该怎么办？”
“什么是流离失所的人？”
“？”
眼看着PPK的眼睛又瞪大了一圈，克里斯深深吸进一口气：“离群机械冲破围墙的时候，我们被派往各处疏散平民，但几乎每栋楼里愿意跟我们走的……都只有两三个人，都是些年轻人……但也不是去安全地带的，而让我们带他们去领枪，去那台离群机器作战。从结果来看，他们大多也都留在了这儿。”
“我不明白……”
“失去巢穴，流落荒原的野兽，最终只能成为喂饱‘秃鹫’的养分。”克里斯一字一顿道。
PPK的心智中有加兰德从格琳娜那里听来的故事，自然也明白所谓的“秃鹫”并不是单纯的比喻。
“我还刚刚还没有注意到，小丫头，你今天除了本人到场，什么多余的东西都没带啊，包括相机？”克里斯的声音响起，没让PPK陷于沉吟之中太长时间。
PPK环起双臂，站立倚靠在越野车的边缘：“来这里之前，我想当然地自己想象了一番这里的生活是什么样子，并且认为按照自己想象出的那副景象，就算拍出照片，录出视频来也没用。现在看来我的想象力仍然不够丰富。”
“为什么没用？”
“等到回到绿区，会有人来检查我们的行李，并且决定我们能保留哪些来自这里的‘纪念品’。”PPK答道，它没在这件事上说谎，那些正牌的学生们回家后的确需要接受十分严格且复杂的检查和审核，本人和行李都需要。
“他们不是最喜欢听于己无关的悲剧来维持自己的人性吗？”
“西地那非能让你一展雄风，但你会一次吃一盒吗？”PPK斜了克里斯一眼。
身材高大的男人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半晌才缓慢道：“不要——绝对不要，跟这里的其他人也像你现在这样说话。”
“嗯哼，我们不是比较熟嘛。”PPK以一个俏皮的微笑回应。
克里斯盯着PPK的笑脸，直到后者收回自己的表情，才朝着倒塌建筑形成的沟壑旁，表面粗涂着石灰浆的联排小楼之一扬了扬下巴，迈步朝那里走去。
PPK小跑几步跟上，同男人并肩而行，并像上车之前一样再次轻轻捉住了他的几根手指。
一路物理意义上的颠沛流离，让PPK没能腾出精力来关注路上的行人，但此时它四下环顾一番，却同样也见不到任何平民的面孔，目光所及之处，氛围和自己一开始穿过楼缝抵达的哨卡别无二致，松采沃帮的人员，载具，设备毫无规划地分散在这片刚刚被清理出来的空地四处。人形能感受到来自各个方向的目光，但全都只在自己身上停留不过数秒便移往别处。
它被直接从一处帮派的控制区带到了另一处帮派的控制区，不过这里的人对自己的到来似乎浑不在意。
“和PMC确认的活动时间是3个小时，来回半个小时，剩下的时间你都会呆在这里，我们给你安排了体验项目。”克里斯的声音促使PPK收回注意力。他们距离那栋小楼只剩几十步路。
“什么样的项目？帮你们清点物资？搬箱子？还是换上背心和短裙，站在旁边喊加油？”
“不，你今天会了解到执法队违反条例后会面临的处罚。”克里斯正色道。
“好呀好呀，是有故事讲给我听吗？”PPK兴奋道。两人从虚掩着的门进入室内，克里斯无视了一层走廊两侧上锁的房间，领着PPK走上正对玄关的楼梯。
“不，我们讲实践，不讲故事。”克里斯放慢脚步配合着PPK攀登楼梯陡峭的台阶的节奏。
“二楼有审讯室吗？你想让我来执行条例上的处罚吗？打板子？抽鞭子？还是更刺激的？”PPK的双眼闪闪发亮。
克里斯待PPK双脚踏上了二层的地面，才从裤子口袋中掏出一串钥匙，用其中一把打开了他面前房间的沉重铁门：“其实，你体验的是受罚的一方。”
“诶？”
“应玛德琳小姐您和我第一次见面时就提出的要求，两个半小时的监禁体验服务，有请了。”克里斯慢条斯理还带着些温柔的动作戛然而止，他突然一把将人形拦腰抄起，像丢大号面粉袋一样直接抛进了一片漆黑的房间，又重重扣上了铁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