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怪故事·聊斋志异(卅八)

155,翩翩

疮痏余生竟遇仙,仙人风度信翩翩。
他年鼓棹重相访,洞在白云何处边?
罗子浮,邠州人,父母很早就去世了。八九岁时,被叔叔罗大业收养。罗大业任国子监祭酒,富有家产,但没儿子,他疼爱罗子浮就像疼爱亲生的一样。罗子浮十四岁时,被坏人引诱去嫖妓宿娼。当时有个从金陵来的妓女,侨居本郡,罗子浮很喜欢她,被她迷住了。这妓女返回金陵,罗子浮也偷偷地跟着她逃离了家乡。在妓院住了半年,他钱财都花光了。妓女们都讥笑他,但还没有立即赶他走。不久,罗子浮身上长满了梅毒疮,溃烂发臭,沾染床席,被妓院赶了出来。他只得在街市上讨饭,街上的人们见了他都远远地躲着。罗子浮害怕死在异地它乡,便一路讨着饭往西走。每天走三四十里,渐渐到了邠州地界。又想到自己衣衫破烂,脓疮污秽,没脸回家,依旧在临近的县里徘徊。
一天傍晚,罗子浮想去山中寺庙投宿。路上遇到一个女子,容貌美丽得跟天仙一样。女子走近他问:“去哪里?”罗子浮实说了。女子说:“我是出家人,住在山洞里,你可以去留宿,还能躲避虎狼。”罗子浮很高兴,跟着女子走了。进入深山中,见有一座洞府,门前横淌着一条小溪,溪上架着根长条石作桥。过桥几步,有两间石室。室内一片光明,不需点灯。女子让罗子浮脱下破衣到溪水中洗个澡,说:“洗洗,疮就好了。”又拉开帷帐,扫扫被褥,催促罗子浮去睡,说:“快睡吧,我要给你做件衣服。”取过一些像芭蕉的大叶子,裁剪好后缝制起来。罗子浮躺在床上看着,见女子做了不一会儿,衣服便缝好了。折叠整齐,放到床头上,说:“明早穿上吧!”说完,便在对面床上睡了。罗子浮洗了澡后,觉得身上的疮不疼了。醒过来一摸,已结了厚厚的疮痂。到第二天早晨,罗子浮要起床,心里怀疑芭蕉叶衣服没法穿。取过来一看,却是绿色的锦缎,光滑异常。过了会儿,女子准备早饭,只见她取过一些山叶来,说是饼,一吃,果然是饼。又把叶子剪成鸡、鱼,烹调好后都和真的一样。室内角落里有个小瓮,盛着好酒。女子一次次取来饮;少了,就再用溪水灌满。过了几天,罗子浮身上的疮痂都脱落了,就到女子床上要求同宿。女子说:“轻薄的小子!刚能安身,就要妄想!”罗子浮说:“姑且报答您的大德!”于是二人一起睡了,欢爱非常。
一天,有个少妇笑着进来,说:“翩翩小鬼头快活死了!薛姑子的好梦,几时做成的?【出处不明,可能是旧时歇后语,比喻找到如意郎君】”翩翩迎上去笑着说:“原来是花城娘子!你贵足很久不踏贱地,今天西南风紧【原是比喻促成男女幽会的机缘,这里是戏谑之语】,把你吹来了。抱了儿子没有?”少妇回答说:“又是个丫头!”翩翩笑着说:“花娘子真是个瓦窑啊【“乃生男子,载弄之璋。乃生女子,载弄之瓦。”这是说生男为玉,生女为瓦,瓦窑就是只生女孩的妇女】!孩子带来了吗?”少妇说:“刚才哄好了,已睡下了!”于是一齐落坐,翩翩设宴款待。少妇又看着罗子浮说:“小郎君烧了好香了!”罗子浮见她有二十三四岁年纪,容貌依旧很漂亮,心里很喜欢她。剥果子时误落到桌子底下,罗子浮俯身假装捡拾,暗地里捏她的脚。花城看着别处笑着,像不知道。罗子浮正神魂颠倒,忽觉身上的衣服顿时不暖和了,低头一看,衣服全变成了秋叶。吓得他差点闭过气去,急忙收回邪念,端坐了一会儿,衣服才又渐渐变成了原来的样子。他心里暗自庆幸两个女子都没看见。过了会儿,罗子浮给花城劝酒时,又用手指搔她的掌心。花城坦然地说笑着,一点也没知觉。罗子浮心神不宁时,衣服又变成了叶子,过了一阵子才变回来。他只得羞愧地打消了杂念,再不敢妄想。花城笑着说:“你家小郎君太不正经,如不是醋葫芦娘子,恐怕他的心思早飞到云间里去了!”翩翩也讥笑说:“轻薄东西!就该活活冻死!”两人拍掌大笑起来。花城离席说:“小丫头醒来(看不到娘),恐怕把肠子都哭断了。”翩翩也起身说:“贪图勾引人家的男人,就忘了小江城哭死了。【从后文看,江城就是花城的女儿】”花城离去后,罗子浮害怕被翩翩讥笑谴责,但翩翩仍和平常一样对待他。
住了不久,节令已到深秋,寒风阵阵,霜叶降落。翩翩捡拾落叶,储藏起来准备过冬。见罗子浮冻得瑟缩发抖,她便拿个包袱,到洞口抓白云,絮成棉衣。罗子浮一穿上,觉温暖得像真棉衣一样,而且非常轻快。过了一年,翩翩生了个儿子,非常聪明漂亮。罗子浮天天在洞里逗弄婴儿取乐。但他常常想起家乡,便恳求翩翩一同回去。翩翩说:“我不能跟你去;要不,你自己走吧。”拖延了两三年,儿子渐渐长大,于是就和花城结成了亲家。罗子浮担心叔叔已经老了,没人照顾。翩翩说:“叔叔固然已经高龄,但所幸比较强健,用不着你挂念。等保儿成婚后,是走是留,全凭你。”翩翩在洞中,总是拿树叶写上字教儿子读书,儿子一看就明白了。翩翩说:“这孩子生就福相,让他到人世上去,不愁做不到高官。”不久,儿子已十四岁,花城亲自把女儿送了来。翩翩见那江城姑娘衣着华美,容光照人,与罗子浮都非常高兴。合家团聚,设宴庆贺。翩翩敲着头钗,唱道:“我有佳儿,不羡贵官。我有佳妇,不羡绮纨。今夕聚首,皆当喜欢。为君行酒,劝君加餐。”酒后,花城离去。翩翩夫妇让儿子、媳妇住对屋。新媳妇很孝敬,依恋在翩翩膝下,就像亲生女儿一样。罗子浮又说要回去。翩翩说:“你有俗骨,终究不是成仙的料。儿子也是富贵中人,你可以带了去,我不耽误他的前程。”新媳妇正想回家跟母亲告别,花城已经来了。儿女恋恋不舍,热泪盈眶。翩翩和花城都安慰说:“暂时离去,以后还可以再回来。”翩翩便把树叶剪成毛驴,三人骑上往回走来。
罗大业此时已告老还乡,以为侄子早已死了。忽见罗子浮带着漂亮的儿子和儿媳回来,罗大业欢喜地像得到了宝贝。罗子浮三人进入家门,分别看看自己的衣服。都变成了芭蕉叶。扯破一看,里面的棉絮像蒸汽一样四散了。于是三人重薪换了衣服。后来,罗子浮想念翩翩,带着儿子回去探望,只见黄叶满路,去山洞的路已经迷失,再找不到踪迹,只得流着泪返了回来。
异史氏说:翩翩,花城,大概都是仙女吧?以叶子为餐以云为衣,是多么奇怪啊!然而闺房欢笑,相爱生子,又与人世有什么区别呢?山里头十五年,虽然没有年代久远的人事变迁,然而云雾迷失洞口,没有踪迹可寻,看到这种情状,真象汉代刘晨、阮肇回船重寻夭台仙女时的情形啊!【出自《幽明录》,后面“唐前志怪”这个篇章会更到《幽明录》这本书】
156,黑兽

听太公李敬一说:“有一个人在沈阳和朋友在山顶上开宴会。低头向山下看时,见有只老虎口里衔着东西走过来,用爪子在地上挖了一个坑,将衔来的东西放进去埋好后就离开了。这人便派了个人去察看埋的是什么,结果,挖出一只死鹿。下人便把死鹿取走,将坑重新埋好。一会儿,那只虎领着一只黑兽走来,黑兽的毛有好几寸长。虎为黑兽带路,好像邀请了一位尊贵的客人。到了埋鹿的坑前,黑兽瞪着眼蹲在一旁等候着。虎挖开坑,鹿不见了,吓得战战兢兢地趴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黑兽恼怒老虎欺骗自己,用爪子猛击老虎的额头,老虎立刻就死了。黑兽也悻悻离去。”
异史氏说:这黑兽不知道叫什么。而问他的个头,并不比老虎大,而老虎为何伸着脖子等死,恐惧到这种地步呢?凡事万物都有各自的克星,这是不能用常理来理解的。比如猕猴害怕金丝猴那样,远远看到了,则百十成群,罗列而跪地,没有敢逃跑的。凝睛定息,任凭金丝猴来了后,用爪子触摸测定肥瘦,肥的就用一片石头置于头顶作为记号。猕猴戴着石头趴在地上,害怕的像木鸡,唯恐石头落下。金丝猴揣摩标记好了,于是就依次按照石头来吃猕猴,其他的就一哄而散。我曾经说贪官污吏就如同这金丝猴,也都是揣摩百姓的肥瘦而做个标记,然后吃他们的膏腴;而百姓俯首帖耳,任凭贪官作为,不敢有任何喘息抵抗,老百姓畏惧贪官污吏的情景,也像猕猴畏惧金丝猴一样啊!难道不感到悲哀吗!
157,余德

画堂小酌报居停,蝶舞花飞醉不醒。
留得龙宫蓄水器,好从残石乞延龄。
武昌府的尹图南,有一座空闲着的宅子,租给了一个秀才居住。半年多了,尹图南再也没过问这件事。
一天,尹图南在这座宅子门口遇见那秀才。见他年龄很小,但容貌俊雅,风姿翩翩,衣着华丽,便上前和他交谈起来。秀才谈吐文雅含蓄,令人喜爱。尹图南很感惊异,回家后便告诉了妻子。妻子派了个丫鬟以赠送礼物为名,去暗地里察看秀才的家室情况。见他家有个天仙般的美艳女子,家里的花草山石、衣服器具,都是从来没有见过的。尹图南听说后,揣测不出秀才到底是什么人,便去他家登门拜访,正赶上秀才外出了。第二天,秀才就来回拜。尹图南打开他的名帖一看,才知他姓余名德。两人交谈之间,尹图南又详细打听他的家族门第,秀才的回答却十分含糊。尹图南反复地追问,秀才就说:“您如想和我交往,我不敢拒绝。要知道我并不是逃亡在外的盗匪,何必苦苦地逼问来历呢?”尹图南连忙道歉。命家人摆下酒宴,二人吃喝谈笑。一直喝到天黑,才有两个健壮的奴仆,挑着灯,牵着马,把秀才接了回去。
第二天,秀才回请尹图南。尹图南来到他家中,见室内墙壁都用明光纸裱得和镜子一样,光滑洁净。狻猊形状的金香炉里燃着奇异的香料。一只碧玉瓶里插着两支凤尾和两支孔雀翎,都长二尺多。还有一只水晶瓶里浸着一棵开粉色花的花树,叫不出什么名字,也是二尺来高。这花树长长的枝条倒垂着,覆盖在花儿之外,叶疏花密,含苞待放。湿润的花瓣就像收敛着翅膀的蝴蝶,而花蕊就像是蝴蝶的须。酒席上不过摆了八个盘,但每样菜都异常丰美。秀才命童子击鼓催花行酒令。鼓声一响,只见花瓶中的花颤颤地抖动起来。像要折断一样。一会儿,蝴蝶的翅膀渐渐张开,鼓声一停,一声轻响,花蒂和花须立即飘落,变成一只蝴蝶,飞落到尹图南的衣服上。秀才笑着起身,拿个大杯斟上酒让尹图南喝了。酒刚斟满的时候,蝴蝶便飞走了。过了一会儿,鼓声又作,有两只蝴蝶飞到余德的帽子上。余德笑着说:“这可是自作自受了!”也喝了两大杯。第三次鼓声响过,蝴蝶乱纷纷落下,又翩翩地飞到二人的袖子和衣襟上。击鼓的童子笑着过来,用手指点着,数每人身上的花朵:尹图南应喝九杯,余德喝四杯。这时尹图南已微有醉意,不敢多喝,勉强喝了三杯,便离席告辞了。
从此后,尹图南更加感到余德是个奇人。但余德很少和人交往,总是关着门自家过日子。村人们有喜事、丧事,他也从不去庆贺或吊唁。尹图南逢人就宣扬余德,听到他的奇事的人,都争着结交他,常常是贵客盈门,十分热闹。余德很不耐烦,忽然辞别尹图南搬走了。余德走后,尹图南来到他家,见庭院空空,地上洒扫得一尘不染。燃剩的蜡烛堆放在石阶下,窗子上只剩些残帛断线,上面还留着清清楚楚的指痕。只在屋后遗留下一个小白石水缸,能盛一石水左右。尹图南把缸拿回家去,贮上水养了几尾红鱼。过了一年,缸里的水仍然清澈如初。后来,这缸被仆人们搬动石块时失手打碎了。奇怪的是缸里的水像凝固了一样,也不流出来。乍一看,缸好像仍在那里,用手一摸却空空软软的。手一伸进去,水就随着手流出来;拿出手,水又合拢起来。到了寒冬,水也不结冰。一夜,缸水忽然结成水晶状,但红鱼依然在里面自由自在地游动。尹图南恐怕别人知道这件奇珍,总是把它藏在密室里,除了儿子、女婿这样的亲人,从不拿出给人看。但时间长了,还是传了出去,要求观看的人纷纷登门,络绎不绝。
在腊月的一夜,水晶忽然又分解为水,流了一地,红鱼也不见了。原来碎缸的残片还在。忽然来了个道士,登门索要碎缸片。尹图南拿出一片让他看,道士说:“这是龙宫中盛水的器具。”尹图南又描述了缸破后水不流泻的情景,道士说:“贮水的是缸的魂魄。”说完,很殷切地恳求给一小块碎缸片。尹图南问他有什么用,道士说:“把它捣为碎末入药,能使人长生。”尹图南给了他一片,道士非常感谢,欢喜地走了。
158,青梅

何幸丫鬟匹宰官,更欣旧主共团欒。
甘居妾媵辞当夕,难得青梅味不酸。
南京有个姓程的书生,性情磊落,不受礼俗的约束。一天,他从外面回来,宽解衣带时,觉得衣带末端很沉重,像有东西往下堕。看了看,并无任何东西。转身之间,有个女子从衣服后面出来,掠着秀发向他微笑,真是美丽极了。程生怀疑她是个鬼。女子说:“妾不是鬼,是狐。”程生说:“倘若能得到美人,就是鬼也不可怕,更何况是狐呢!”于是和她亲热起来。过了二年,生了个女儿,取小名叫青梅。狐女常对程生说:“你不要再娶妻子了,我会为你生个儿子的。”程生相信了狐女的话,就不再娶妻。但是,亲戚朋友们都讽刺讥笑他。程生动摇了,终于改变了主意,聘娶了湖东的王氏。狐女听说后,非常恼怒,抱起女儿喂完奶,抛给程生说:“这是你家的赔钱货,愿意养她或杀她,全由你;我何必代人作奶妈呢!”说着出门而去。
青梅长大了,非常聪明,相貌美好秀丽,酷似她的母亲。不久,程生病死,王氏改嫁出走,把青梅寄养在堂叔家里。她的堂叔品行恶劣,行为放纵,竟想把青梅卖掉得钱自用。恰好有个正在家里候选官职的王进士,听说青梅很聪明,便出大价钱把她买来,让她给自己的女儿阿喜当侍女。阿喜十四岁年纪,容貌美丽绝顶。她见了青梅非常高兴,就和她同住在一起。而青梅也善于侍奉人,聪明伶俐,会看眼眉行事,因此王家人全都喜爱她。
城里有个姓张的书生,字介受,家境贫穷,没有财产,租赁了王进士的房子居住。张生非常孝顺,遵守礼仪,品行端正,又勤奋好学。青梅偶然有事到张家,看见张生坐在石头上吃米糠粥;她进屋和张母说话时,却见桌子上摆着味美的猪蹄。当时张翁正卧病在床,张生进屋抱着父亲小便。便液沾脏了张生的衣服,父亲觉察了非常恨自己,而张生却掩盖着脏处,急忙出屋自己洗净,唯恐让父亲知道。青梅看了大为惊奇,回来后就对阿喜讲述在张家见到的情形,并说:“咱家的房客,是个不同寻常的人。您若不想得好夫君便罢;想得好夫君,张生就是理想的人。”阿喜恐怕父亲嫌张生贫贱。青梅说:“不见得,这事全在您自己。假如您认为合适的话,我可以偷偷地告诉张生,让他家请媒人来提亲。到时候老夫人一定要召您去商量这事,只要您应着‘同意’,事情就好办了。”阿喜怕跟了张生穷一辈子让人耻笑。青梅说:“我自以为能为天下士人看相,绝不会出错的。”
第二天,青梅把意思告诉了张生的母亲,张母大惊,说她说的话不是好兆头。青梅说:“我家小姐听说公子人品好,赞美他有道德有才能,我是因为摸透了她的心意才来这样说的。您请媒人去提亲,我和小姐两人从中帮助,估计王家能够应允。即使王家不同意,对公子来说还有什么辱没吗?”张母说:“行。”于是便托卖花的侯氏前去做媒。王夫人听说就笑了,并把这事告诉了丈夫。王进士也大笑起来。便把女儿叫到面前,说明了侯氏的来意。阿喜还没来得及回答,青梅急忙夸赞张生贤能,并断言他日后必定富贵。夫人又问女儿:“这可是你的百年大事。假如你愿意吃糠咽菜,就为你答应这门亲事。”阿喜低头沉思了好一会,看着墙壁回答说:“贫富是个命。倘若命厚,就是贫也贫不了几天;而命中注定不贫,那就更不会有多少穷日子了。假如命薄,就是那些富贵子弟,后来穷得无立锥之地的难道还少吗?这事全在父母作主。”最初,王进士叫女儿来商量,是想拿这事来博一笑;听到女儿的话,心里很不高兴,说:“你真想嫁给张家吗?”女儿没回答;再问,还是不回答。王进士非常气忿地说:“贱骨头全不长进!想提着讨饭筐当叫花子媳妇,岂不羞死!”女儿被骂得涨红着脸透不过气来,含着眼泪退去。媒人见事不妙也走了。
青梅见为小姐办不成,便想着替自己来谋求。过了几天,她趁夜间到张生家里去。张生正在读书,见她来了,非常震惊,问她来干什么,她说话吞吞吐吐。张生很严肃地让她离去。青梅哭着说:“我是好人家的女儿,并不是来私奔;只是因为你贤德,所以我才自愿以身相托。”张生说:“您爱慕我,说我贤德。然而昏天黑夜里来往,连洁身自爱的人都不愿做,而所谓贤德的人能去做吗?就是起初用不正当手段而最终能成就的事,君子还说不行;更何况不会成就的事!以后你我怎么做人?”青梅说:“万一能成的话,你愿意收留我吗?”张生说:“能得到您这样的人就非常满足了,还要求什么呢?只是眼下有三件难事,因此不敢轻易答应。”青梅问:“什么难事?”张生回答:“您不能自己作主,是一难;即使您能自己作主,若我父母不乐意,是二难;就算我父母乐意,而您的身价必定很高,我家贫拿不出应付的钱,是尤其难。您赶紧走吧,瓜田李下的嫌疑是令人可畏的!”青梅只好回去,临走又嘱咐道:“您若有意,就求您和我一同想办法来促成。”张生答应了她。
青梅回来,阿喜追问她到哪里去了,她就跪下主动承认去过张家。阿喜非常生气,以为青梅私奔,要用家法责打。青梅哭着说自己没干见不得人的事,于是把实情告诉了她。阿喜赞叹道:“不私自结合,是礼;一定禀告父母,是孝;不轻易许诺,是信。有这三德,老天必定会保佑他的,张生不用再担忧自己贫困了。”随后又说:“你打算怎么办?”青梅回答说:“要嫁给他。”阿喜笑着说:“傻丫头,你能自己作得了主吗?”青梅说:“若不成,就去死!”阿喜说:“我一定满足你的愿望。”青梅便叩头感谢她。
又过了好几天,青梅对阿喜说:“之前您说的是玩笑话呢,还是真想发慈悲呢?若当真的话,我还有些难言的隐情,再求您同情帮助。”阿喜问是什么事。青梅回答道:“张生拿不出订婚的聘礼,我又没有能力自己赎身,如非要原来身价的话,同意把我嫁给他实际上还是不同意。”阿喜沉吟着说:“这不是我能办到的事。我说把你嫁给他,还怕不太合适。再说一定不要你的身价,这是父母绝不会应允的,也是我不敢说的。”青梅听了,难过地流下眼泪,只是求阿喜能同情帮助她。阿喜沉思了好一阵,说:“实在没有办法,我自己积攒了一些钱,全部给你帮忙吧。”青梅拜谢了阿喜,并把这事偷偷地告诉了张生。张母知道了非常高兴,多处求借,凑齐了身价钱,收藏起来等着听好消息。
正巧王进士被选任山西曲沃知县,阿喜趁机对母亲说:“青梅年龄也不小了,咱们又要随父亲上任,不如送她走了吧。”母亲本来就认为青梅太伶俐,怕她引导阿喜不走正路,多次想把她嫁出去,就怕女儿不乐意。现在听女儿这么说,心里非常高兴。过了两天,有个佣人的妻子来说了张家想娶青梅的意思。王进士笑着说:“这家人也只配找个丫鬟作媳妇,他们前次的做法简直也太荒唐了!不过要把她卖给富贵人家做妾的话,价钱还能比过去高一倍。”阿喜急忙进屋说:“青梅侍奉我这么长时间,把她卖给人家做妾,我不忍心。”王进士于是传话给张家,仍然按原来的身价付钱,还了卖身契,把青梅嫁给了张生。
青梅嫁到张家后,孝敬公婆,尽心周到,胜过了张生。而操持家务更是勤快,糠秕当饭也不觉得苦,因此全家人都非常敬重她。青梅又以刺绣为业,她绣出的东西卖得很快,商贩们等候在张家门前抢购,惟恐得不到手。用刺绣换来的钱多少可以应付穷日子。她还劝张生不要光顾家耽误了读书,家里的事情全由她自己承担起来。因为主人就要上任了,青梅便去与阿喜道别。阿喜见到她,哭着说:“你得到了好的归宿,我实在不如你。”青梅说:“我知道这是谁赐给我的,怎敢忘了呢?不过您认为不如我,恐怕要折我的寿了。”于是两人哭着惜别。
王进士一家到了山西任上,仅半年夫人就死了,灵柩停在寺庙中。又过了两年,他这个知县因为行贿被免职,罚交赎罪的银两数以万计,因而家道渐渐贫困不能自给,随从们也都四下逃散。这时,瘟疫流行,王进士感染疾病也死了,仅有一个年老的女佣人跟随着阿喜。没过多久,女佣人又死去,只剩下阿喜自已孤苦伶仃,日子越加难过。有个邻居老太婆来劝阿喜出嫁。阿喜说:“谁能为我埋葬父母,我就嫁给谁。”老太婆很同情她,送给她一斗米就走了。半月后老太婆又来说:“我为你费了很大劲,事情很难办。贫的不能为你葬双亲,富的又嫌你家道败落,怎么办!还有一个主意,只是怕你不会同意。”阿喜问:“什么主意?”老太婆回答:“这地方有个李郎,想讨个二房,若见到你的容貌,即使让他多花钱来厚葬你的父母,他必定在所不惜。”阿喜大哭道:“我这官宦人家的女儿却去做妾啊!”老太婆没再说话,就走了。阿喜自此每日只吃一顿饭,勉强维持着等待有人出钱买她。这样过了半年,日子越来越难维持。有一天,老太婆又来了。阿喜哭着对她说:“困难到这种地步,常想自杀;所以还能苟活着,仅仅是因为还存双亲的灵柩停在这里。我自己死了填沟壑不要紧,谁来收我父母的尸骨呢?因此想还不如按照你说的主意办吧。”
老太婆于是领李郎来,他一见到阿喜,心中大喜,立即出钱为阿喜父母办理安葬。等一切处理完了,就用车把阿喜拉回家,去见他的大老婆。因为这大老婆既厉害又嫉妒,所以李郎起初不敢说阿喜是妾,只是假说买了个侍女。等到见了阿喜,大老婆暴跳怒骂,拿木棍把她打了出去,不让再进门。阿喜披头散发痛哭流涕,进退两难。正好有个老尼姑经过这里,见状动了恻隐之心,便邀她一同居住。阿喜转悲为喜,就跟老尼姑走了。
到了庵堂中,阿喜拜求削发为尼。老尼不同意。说:“我看你并不是久落风尘的人。庵中的粗碗糙米大体上可以自足,你暂且先寄居在这里等待着。只要时机到来,你就会自己走的。”这样住了不长时间,城市中的一些无赖之辈见阿喜长得美,经常来敲门并说脏话调戏她,老尼也无法制止他们,逼得阿喜又是哭叫又是寻死的。为此,老尼前去请求吏部的某官专门贴了告示严厉禁止,这些恶少们才开始稍微有些收敛。后来又有人乘黑夜在庵墙上挖洞,幸被尼姑们发现惊呼才离去。因而再次告到吏部某官那里,捉住了首恶,送郡城中拷打,才渐渐安稳了。又过了一年多,有个贵公子经过庵中,被阿喜的美貌惊呆了,硬求老尼替他通殷勤,又重礼厚赂老尼。但老尼婉言对他说:“她是官宦世家的后人,不会甘心给人家作侍妾的。公子暂且回去,推迟几天再去给您报信。”贵公子走后,阿喜想服毒药求死,夜里梦见父亲来,很痛心地说:“以前我没有依从你的心愿,才使你至于此,现在后悔已经晚了!但只要你暂缓片刻不死,夙愿还可以再实现。”阿喜感到非常奇怪。天亮了,阿喜梳洗过后,老尼见了惊讶地说:“看您的脸上,浊气已经全消了,一切艰难和不顺心的事都不用再愁了。您的福气就要来了,不要忘了老身啊。”话未说完,就听到了敲门声。阿喜惊慌失色,知道必定是贵公子的家奴,老尼开门一看果真是他。家奴急问事情的结果,老尼好话应承,再请宽限三日。家奴转达主子的话,事若不成,让老尼亲自向公子回话。老尼毕恭毕敬满口答应,说着感谢话打发家奴走了。阿喜大为伤心,又想自尽。老尼急忙劝止。阿喜担心贵公子过三天再来催,无话可对。老尼说:“有我在,要砍要杀我自己承当。”
第二天下午,下起了倾盆大雨。忽然听到有好几个人用力敲门,并大声喊叫。阿喜以为发生了什么变故,吓得手足无措。老尼冒着大雨开开门,看见门前停放着一抬轿子;有几名丫鬟从里面扶出一位美人来,随从簇拥,声势显赫,车轿非常漂亮。老尼惊奇地问他们有什么事,回答说:“是司理大人的家眷,想在这里暂时避避风雨。”老尼引导美人进了大殿,移过坐榻恭敬地请她坐下。家人和女佣们全都跑向禅房,各人寻找休息的地方。女佣进屋见到了阿喜,见她很美,连忙跑去告诉了夫人。不多时,雨停了,夫人起身要去禅房看看。老尼领她进屋,夫人见到阿喜惊呆了,两眼盯着一眨也不眨,阿喜也把她端详了好一阵子。这位夫人不是别人,竟是青梅。两人相认都失声痛哭,于是谈起了分别后的经历。原来张翁病故后,张生服丧期满复出做官,连连升迁,被授予司理官职。他先同母亲一起赴任,随后这才来搬家眷。阿喜叹息着说:“今日看来,你我二人可以说是有天壤之别呀!”青梅笑着说:“幸亏您遭受磨难未嫁夫君,老天爷匹想叫我们两人团聚呢。假如不是遇到这场大雨,怎么会有今天的相逢呢?这其中全有鬼神相助,并非是人力能办到的。”于是拿过珍珠蔻和锦缎绣衣,催促阿喜换装。阿喜低头徘徊不接,老尼从中极力夸赞并劝说她。阿喜担心到张府同居名不正言不顺。青梅说:“咱俩的名位以前早有定分,婢子我哪敢忘了您的大恩大德!试想那张郎岂是忘恩负义的人?”说完硬为阿喜换上装,辞别老尼而去。
到了司理官邸,张氏母子见了都很欢喜。阿喜拜见老夫人说:“我今天真没有脸面来见母亲。”张母笑着安慰她。随后商量选择吉日举行婚礼。阿喜对青梅说:“尼庵中只要有一线生路,我也不愿意跟随夫人到这里来。若念往日的友情,能得到一间房子,只要容得下一个能坐的蒲团就很满足了。”青梅笑笑没有答话。到了婚礼那天,她把华丽的礼服抱了过来,阿喜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忽然听见鼓乐声响了起来,她也身不由己了。青梅带领丫鬟女佣硬给她换上礼服,簇拥着走出来。见张郎身穿朝服在拜,于是自己也不觉盈盈而拜。青梅把她拉入洞房,说:“空着这个位子等待您已经很久了。”又回头对张郎说:“今夜是您报恩的机会,可要好自为之。”说完返身要走,被阿喜捉住了衣襟。青梅笑着说:“不要留我,这事可不能代替。”掰开阿喜的指头脱身而去。
自此,青梅小心谨慎地侍奉阿喜,从不冒犯。而阿喜始终惭愧心中不安。于是张母便叫对她两人都称夫人。但是青梅仍以原来的名分对阿喜行婢妾礼,而且从不懈怠。过了三年,张生由司理职选调进京,经过尼庵,送上五百两银子酬谢老尼。老尼不收。再三强留,于是收下二百两,用来修建了大士祠,立起了王夫人碑。后来张生官职做到侍郎。程夫人青梅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王夫人阿喜生了四个儿子一个女儿。张侍郎又上书皇帝陈述了事情的始末,青梅和阿喜都被封为夫人。
异史氏说:天生佳丽,固然应该用以报答名贤;然而世俗的王公贵胄,却将其赠与纨绔子弟。这真是造物主一定会争取的。而曲曲折折,致使从中撮合的人无尽的经营筹划,造化之工真是用心良苦!唯独是青梅可以在尘埃中辨识英雄之才,立誓非他不嫁,否则宁愿一死;那些冠冕堂皇的人物,放弃了德行而去追求富贵人家的纨绔子弟,他们的智慧何以比这个婢子(青梅)还要低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