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筑研究不要搞滴血认亲

昨天在B站看了个视频,名为《慈禧太后会在紫禁城梦见未来红色建筑吗?》,作者名叫“北京金山上”,很有趣的标题和视角,看完有些感慨,在这里说几句。
这个视频挺长的,有二十多分钟。作者的叙事从慈禧西逃开始,从故宫太和殿讲到巴黎机械馆和埃菲尔铁塔,从前苏联构成主义讲到大屋顶,从慈禧讲到库哈斯。
作者认为,起源于1920年代的苏俄构成主义建筑是现代主义建筑的起源,虽然在苏联被雪藏,但深刻影响了西方的先锋建筑师,柯布、密斯等人正是以苏联构成主义建筑为基础创造了现代主义建筑。而斯大林推销给中国的苏式建筑,是沙俄时期从法国学到的,而法国是在17世纪初学的意大利,意大利则是来自古罗马的传承。所以苏式建筑等于在中国推广古罗马建筑,是“老大哥身体力行的践行帝国主义和霸权主义”。
“得亏是中苏关系破裂,要不苏联专家真能握着你的手,在神州大地上重现圣彼得堡的帝国光辉”,作者说。同时,作者还认为20世纪后期的后现代主义同样是古罗马风格的复辟。
铺垫了近20分站,视频终于切入正题,来到21世纪初期北京的三座重要建筑的设计竞标:央视总部大楼、国家大剧院、鸟巢国家体育场。关于这部分,作者并没有深入探讨,只选取的一段库哈斯的采访,库哈斯在采访里说,他之所以成为建筑师,是因为1967年在苏联见到了构成主义的设计原型。而保罗·安德鲁、赫尔佐格和德梅隆也都接触过苏联构成主义的成果,“甚至一直以来我们研究的那些优秀案例,都共享着苏联的余晖”。作者认为,正是苏联构成主义的出现,决定了现代世界的形象的面貌。
到了视频的最后,作者抛出了他的结论,认为中国之所以选择央视总部大楼、国家大剧院、鸟巢的设计方案,是因为中国人“骨子里的红色基因”,理由是库哈斯、安德鲁、Hd&m受苏联建筑影响,而我国是“红色政权”,所以下意识的选择了“本该属于自己的建筑形式”。

“北京金山上”的这一套叙事逻辑让我叹为观止,我愿称这种建筑研究方法为“滴血认亲”。
前苏联的构成主义影响力毋庸置疑,但建筑形式和风格的起源并不是生孩子,有唯一的父母。不能抓住其中的一个分支,将之视作一切的起源。
如果要往前追溯,现代主义是一个宏大的主题,是一类流行文化的统称,其核心是以科学为基础、重视有效逻辑。作为一类流行文化,现代主义的起源于19世纪70年代,起初的现代主义可以说是一种对于传统的摒弃,转而尝试用一种基于现代的观念和技术,用一种崭新的视角去思考问题。如起源于法国的印象主义,印象主义运动把摒除传统看作是最重要的变革之一,现在看起来,这其实就是一种现代主义运动。
具体到建筑领域,早在1872年,建筑理论家和历史学家欧仁·维奥莱-勒-杜克就表示了对于现代主义建筑的支持,特别敦促人们能够与过去决裂。在1872年的著作《Entretiens sur L'Architecture》中,他曾写道:“使用我们这个时代赋予我们的手段和知识,无需干预今天不再可行的传统,这样我们就可以开创一种新的建筑。每种功能都有其材料;每种材料都有其形式和它的装饰品。”
事实上,在权威的设计研究中,一般将包豪斯视作现代主义建筑风格的起源,是现代主义建筑风靡世界最重要的策源地。
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德意志帝国掀起“十一月革命”改制威玛共和,知识份子们面对战败的屈辱,怀抱狂热的社会改革理想,沃尔特·格罗佩斯在这股思想潮流下,欲建立一所崭新的建筑与设计学校,以实现他对团队合作精神、发扬手工艺传统训练及乌托邦式的理想。
在苏联,同样有一座与包豪斯类似的学校,也就是呼捷玛斯,全称是苏俄国立高等艺术和技术工作室,呼捷玛斯是它的俄文缩写。在20世纪20年代,德国的包豪斯和苏联的呼捷玛斯被设计史的研究者认为是现代主义风格的中心,与 19 世纪盛行的学院派和反思主义形成对比。
不过呼捷玛斯只存在了十年,按本雅明的观点加以分析,呼捷玛斯的最终解体是由于其不切实际的乌托邦幻想,并以此认为其本质不过是 “无产阶级分化的成员”,崩溃是艺术与政治对“秩序美学”追求存在根本差异的必然结果,反映出艺术美学与政治美学的不可调和,并最终导致了本雅明笔下“艺术政治化”的失败。所以,到了1930年前后,野心勃勃的苏维埃领导者认为“蒙尘”的构成主义不能再代表广大无产阶级,需要寻找(或者说“创造”)一种新的艺术形式来接替。这也是为什么斯大林甫一上台就关闭了呼捷玛斯,全面肃清文艺领域的“形式主义”并在短短两年后的 1932 年确立了“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作为唯一艺术创作原则的原因。

与呼捷玛斯不同,由于包豪斯学校对于现代建筑学的深远影响,今日的包豪斯早已不单是指学校,而是其倡导的建筑流派或风格的统称,注重建筑造型与实用机能合而为一。而除了建筑领域之外,包豪斯也出现在艺术、工业设计、平面设计、室内设计、现代戏剧、现代美术等领域上。
今天我们再讨论呼捷玛斯,讨论前苏联的至上主义、构成主义,更多将之看作一种艺术史的演进历程,叹息于早期现代主义的百花齐放。面对技术日新月异的今天,呼捷玛斯悖论式的所谓“失败案例”无疑给艺术与政治的互动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政治需要艺术更为有效的释放社会存续的动能,科学合理的政策和开放民主的氛围对艺术文化而言也不可或缺。
当然,对于现代主义起源的讨论,我们仍然可以将之看作是建筑史话题的学术讨论。要为现代主义正名,有很多方式,但是“北京金山上”将风格流派的讨论,与现实政治意识形态绑定,将艺术风格的演进归因为国力强弱的这种社会达尔文主义,我从中似乎能闻到一丝危险的味道——且不说其论证是否牵强,今天我们再批判央视总部大楼、国家大剧院和鸟巢的设计,批评其贪慕虚荣、好大喜功,是否会被扣上修正主义的帽子?
参考资料:
呼捷玛斯悖论 :构成主义的国家身份和功能再造_浦安原 张磊韩林飞 :《呼捷玛斯 :前苏联高等艺术与技术创作工作室—被扼杀的现代建筑思想先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