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缩骨记》（6.1）

他醒来时，已经在医院里了。一切都是洁白的。他的下半身失去了知觉，整个人也轻飘飘的。他不仅大难不死，而且还鸿运当头：当车撞上他的时候，他和车面贴合的角度是那么合适，倒地的方式又巧妙地卸掉了一大部分力。考虑到那种冲击力，加上他体重又大，能活下来实属可贵。本来，医生认为他肯定需要截肢，结果手术非常顺利，他连腿也保住了。

等意识稍微清醒一些，他想起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不知道为什么，这时候他反倒觉得分外轻松：没有痛苦，没有幻想，没有欲求，没有羞辱。一切仿佛都不再存在。他可以睁开眼睛观察这个房间和周围的人，但他宁愿闭目养神。仅仅闭上双眼，他就感觉足够舒服和满足了。

他在医院住了一个月。

期间，他的父母来看过他一次。他和父母已经非常生疏了。他们似乎一直不喜欢这个儿子，特别是在他成为汽修工后。他的老板来过好几次，反复叮嘱他好好休养，工作会一直给他留着。他把那本《红楼梦》看完了，发现不带功利心的阅读是一种享受，决心把这种习惯坚持下去。他还做了许多离奇的梦，但始终没再梦到“礼帽”。现在，他很容易疲倦。在这一个月里，所有怪诞的激情都消失不见了。

她给他打过电话、发过消息，他一概不理。不过，他还是见过她一面。那是在他入院半个月后。那时，他照例闭着眼睛，不过他从医院轻微的嘈杂中分辨出了一种久违的脚步声。踩着莲步，她来了。随着这声音越来越近，他还听到衣服的窸窣声，并闻到一股淡淡的发香。

“大傻，”耳边传来轻轻的声音，应该是她在俯身轻语，“听说你出事后，我立马就赶来了。”

他没有睁开眼睛，也许是太累了，也许是因为心中的痛苦，也许是出于羞怯。

“那天你来找我……我很惊讶。我知道，你生我的气了。我知道自己那天的行为不好……但是，你不知道，我在公司……”

她欲言又止。

“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听见我说话。可能……你需要休息，但是我想向你道歉……对不起！另外，我还想告诉你……我辞职了，准备再找一份工作。”

他听见了这一切。他知道，她一直以来的痛苦得到了解决。对此，他很开心。

“希望你尽快好起来。快好起来吧。我们还没有一起去西藏呢……”

她沉默了几秒。李弱的样子像睡着了。

“最近我总想起你在我身边的样子……你一直陪着我，哪怕是我情绪很糟的时候……我想说，谢谢你。其实我……”

李弱控制着自己的呼吸。他不会睁开眼睛的，绝对不会。

对于他是醒着的这一点，她已经心知肚明。

她看着他，露出了恬静温暖的笑容。

“你年龄比我大，看起来却像一个孩子。谢谢有这样的一个你……在我最痛苦的时候……来到我身边。我会是你永远的……最好的朋友。”

她在他脸颊上轻轻吻了一下。

那股发香渐渐散去。那熟悉的足音远去了。他努力追踪着她离去的声音，直到再也听不见为止。

他想：你一定会是幸福的。

出院后，他还坐了两个月轮椅。他的话少了很多。他工作起来比以前还卖力，和同事相处得不错。听说，他多了很多朋友。至于身高，他后来量了一次：刚好停在了一米八五。

                                                                                                                          终